本刊定州改稿會作品選

夜 行 記

◆◇ 大 坷

后 圃 記

湖面上的水花

小的來自微雨，小到看不見，

大的來自水下，聽到魚躍出來的時候，它又

沉了下去

岸上的石塊來自嘉山，如今卻是

另外的樣子

石縫之間有人舉著傘，雨停了很久

他還舉著。

夜 行 記

有一個人藏在車里不停地變換遠光

看上去，像是在驅趕什么。

過了一會兒，他走下來，抬頭看著路邊的大

梧桐

已經有一部分風停到了這棵樹上

—— 他的頭抬得太高了，很明顯是在找別的東西。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回到了車上，掏出打火機

反復打著，又熄滅，又打著。

整個夜晚他就這樣

走走停停。在漫長的107 國道上

他時而在，時而不在。

垂 老 帖

返鄉者倒在斜坡上;

無數顆碎石子經過耳朵旁邊，滾落下去。

—— 他們在消失中發著自己的響聲

樹下的花叢里，藏著昨晚的一場大雨

它們偶爾發出藍色的光

像某種信物，守候著密林

更多時候站在風里，不說話。

這容易讓垂老之人突然想起：

幼年某個午后

他面對墻壁，閉上眼睛

靜靜地等著伙伴

全部離開。

少 年

在南街，教堂是灰的

鐘聲不緊不慢。

從里邊出來的人，獲得了原諒，他們：

有人北去回京城

有人回到街市，與人繼續言歡。

我遇到的這個少年，手搭涼棚

正午的光順著他的胳臂彎下去。

他獨自靜立在門前石階上，

仰著半明半暗的臉。

麥田游記

過幾里，就有一棵高大的槐樹

領著一群稍矮的槐樹。唐河平原上

大片的麥子正側向一個方向，細長的秸稈

支撐著旁邊的秸稈。

遠處的高架橋，正舉起一列火車，把它送向外省。

而此時的密林安靜，像是藏有機密

那個十字形的人守在林邊

它截住了覓食的黑鳥。

陰涼里一個男人，放下手臂，躺平身體

看上去，他就要從地下逃出去。

孟良河的雪

衰草占據了河岸，一個深色的人走下來

整個曠野，他是一部分。

遠處密林里藏著土丘，一部分已經露出來。

林邊的路發出亮光，像是鐮刀修理過

鋒利是一部分

暗自遲鈍是一部分。

來自天上的，有骨頭的白

體外的輕。

—— 回家是一部分，離開也是一部分。

有一部分雪突然停了

空中的是一部分，眼前的是一部分

坐 著

清理出來的舊沙發

還能坐幾個曬太陽的人

有些空著，就一直空著。

在鄉下，有人以新換舊

有人以舊換新

而坐著的人太老了，耳朵聽不進聲音

只是完整地坐著

下午兩點，送葬的人群拐到街口

—— 吹著嗩吶送一個人出去

這是村里最大的事

—— 即使這樣，他們還是坐著

就像閱兵儀式上

不動聲色的老兵。

白楊樹上的鳥窩（外二首）

◆◇暗香盈袖

葉子落光以后，鳥窩就凸現出來。

這是北方的冬天，高大的白楊樹

枝杈分明。一只喜鵲，對

就是一只，正站在樹枝上梳理羽毛

今天，天氣清朗，陽光溫暖

沒有風，天空也藍得出奇。

真是出奇呀，在北方霧霾深重的小城

好天氣是少有造訪的客人

樹枝搭建的鳥窩，架在幾根樹杈中間

那么高，高得有些令人擔心：

我時常用建筑學的眼光探測它

穩固度、密實度、抗風度、耐寒度

更令人擔心的是，另一只喜鵲的去向

尤其在北風呼嘯，天寒地凍的時候

表 情

每天出門之前，對著鏡子

我總是想：今天該帶著哪副表情出門？

這真是一件左右為難的事情

我無法判斷，將會遇到的

是投機客，拾荒者，滿臉皺褶的老人

還是眼神清澈的孩子

面對東躲西藏賣菜的老農婦

我無法僅用規則這把尺子衡量是非

如果同情有意義

有時，我愿意多帶上幾滴眼淚

小 雪

等了一整天，也沒有等到一片雪花

這個節氣已徒有虛名

徒有虛名的事物太多了。

很多事物，都在時間里改變了秩序

村子里，炊煙越來越少

空落落的老房子越來越多

就像一個個被時光遺棄的老嫗

寡淡地，熬過一個又一個冷冬

小雪無雪。今年的冬天格外溫暖

房子的主人也沒有回來

坐 診

◆◇ 馬嘯宇

叫 娘

——寫在2020 年母親節

羨慕你們

你們這些隨口一叫

母親就爽快答應的人

你們多美啊

那么多的叫法

當面叫

電話叫

微信叫

你們多美啊

那么多的表情

撒嬌的

深情的

脫口而出的

而我只剩夢里一條路

滿是時間的緊迫和失去的驚恐

甚至她不置一詞

我也必須認同

讀 片 記

骨折，心肺疾病，腦部病變

對于造成它們的傷害

我能從一個醫生的角度加以推測

但無法估計

能改變它們的精神因素

一個人

在人世間有過的難和苦

以這樣一種冰冷的形態展示

很多時候我只是感慨

但有一張片子卻讓我深深震撼了

那是一只斷掉并變形的孩子的手

被一只大手牽著

我想象不到該用多大的力

既能安慰還不弄疼孩子

我分析不出這簡單的黑白

蘊含著多少血脈和深根

日 食

—— 寫給2020 年6 月21 日

它把輝煌藏起來

讓平時隱匿在它光芒之下的光芒

適時彰顯

多好啊

你看人間這些卑微的情感

思鄉，念舊，相愛，懺悔，信仰

—— 悉具發光體的本質

即使此刻抬頭仰望的姿態

也與一棵向日葵

同宗同源

這就是了

世界有黑暗又怕什么

這么多的浩然之光

星月之光，螢火之光

融合在一起

是多么強悍的正大光明

而折射回來

笑容歡呼淚水

連同小小的善念

也都熠熠生輝

給一個失去愛的女人看病

我診脈說對了病情

她敘述她兒子

我替她兒子解釋

她嘮叨丈夫

我替她丈夫打圓場

她埋怨婆婆

我替她婆婆找借口

她怒斥鄰居

她一路轉移

我一路追逐

直到有人催她離開

我才有機會

講藥的事

符 號

◆◇ 墨指含香

黃金在空中舞蹈

田野驟停

稻草人，依舊指手畫腳

三兩朵白云

一路顛簸，轟隆隆去了遠方

你坐在田埂，赤背

抽旱煙，陽光順著草帽照在削尖的麥茬上

影子被放倒在地

散發出干草的味道

符 號

石頭

是石頭

水是水

自然是它本身

心

手指

是另一種事物

我用它們寫詩

并拯救自己

寫在母親節

這是第幾個母親節了

道邊上白毛楊悄悄生長葉子

由淺綠變成深綠

每天的風刮著

對抗著我們

“春總是像從前一樣”

詞語從母親開始塌陷的嘴唇離去

雨或者是飛鳥

咔嚓一聲在平靜的生活上

劃出一道口子

風繼續吹，縫合那些羞于表達的事物

從半開的房門通向共同房間

母親站著沒有關上門

她像另一株白毛楊試圖解下旗索

把一塊拔穗的麥田升到半空

兩個影子的辨析

開始相信做一株植物

東風浩蕩，我們行走在上海

應該是春天了

天氣時陰時晴，時而

有一兩陣細雨落下

濕濕的草地，兩個影子匍匐在上面

一些人陸陸續續

穿過他們，愛情是有縫隙的

花兒在枝頭放牧，大呼小叫的河鴨

低吻流水，還有什么

比這時光更緩慢

像是老去，像是你前行

我抖抖身上的綠茵，活在你身后

我轉身，不留背影（外二首）

◆◇ 老卒子

有時，長度是唯一的

只有繩索

能搭救掉進深淵的苦難

哪怕繩索，勒緊我的一生

有時，薄涼是唯一的

只有宣紙，才能從水墨中

讓萬物涅槃重生

哪怕宣紙，坐實過無數冤情

有時，頑固是唯一的

只有石頭才能從斧鑿下

讓佛陀和惡魔現出身影

哪怕石頭，封印了無數生命

我們無法剔除體內的魔咒

仇恨，有時無法用愛消解

我不想說破

人世間的終極絕望和歡欣

天暗了下來，風雪更加肆虐

我轉身，走向深山

不留背影

扳 倒 井

井是扳不倒的

就是你用盡洪荒之力也扳不倒

在大地的深處

井扳倒了

也是一條奔騰的河流

凌晨，遇見一場雪

雪，是在深夜里來的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的白遇見了夜的黑

黑和白一定經歷了一場絞殺

他們兵戎相見、交鋒、纏斗

最終又得以和解

不難想象

雪逼著夜退后了三步

雪一定也有幾分讓步和包容

我看見，潔白的雪

下在墨黑的夜里

鋪滿了廣袤的大地

還是那么白

詩 四 首

◆◇ 陌上吹笛

蓮 花 池

如果我不來，就不會知道

我有多想你。

雨雪霏霏，仿佛種種渴望

靜悄悄地

重新匯集，我的心多么激動

又多么安寧——

柳絲不再系住小船，滿池的殘荷

托付于黑泥

不著鉛華的蓮塘，現在

不需要任何話語

我們就能孤單地站在一起

我

我不能給一棵樹命名

也不能給任何一顆星星

它們清冽，異質，閃耀著孤獨的光芒

我算什么呢？

為了一點點的痛苦與歡欣，在樹下

活了很久，在曠野中

追尋了很久

當我老了，白發漸生

像風一樣停下：在一朵花

或者一株草上，我認出了我——

存在于萬物之中

火 柴 盒

我的所愛不多，火柴盒是其中一個

1995 年，祖母去世，我痛哭：一根火柴燃盡了

再不能帶來看得見、摸得著的溫暖

這么多年，我沉默，羞怯如一截冰涼的小木棍

即使愛著也決不輕易把自己點燃

只在寂靜無眠的夜里，才敢亮出心事——

火柴盒是多么小的

一個抽屜，在打開它之前

我重新調整好呼吸和心跳，并拂去，上面的灰

她

現在，我和她越來越像，眼里

已經看不到清亮的小溪，芳草

連著天涯

我已經看不了那么遠

眼神因為專注，而變得堅定

如果退回到三十年前

我還是那個無知的小女孩，還沒有藏起

她一直視如珍寶

那根被煤渣磨得又細又亮的通條

她就不會死

我也不會滿懷懺悔

讓自己成為她，守著一盆爐火

讓命運的草紙，落滿了灰

因為落滿了灰，加重了它的分量

結 局

◆◇ 空 城

原 諒

帳篷是幾個石匠的家

裝滿白菜的手推車聽慣了責罵

老家電話里總問錢發了沒有

如秋天，總有風聲

雨后，新砌的石墻塌了

一片葉子也沒留住的七葉樹

躲在冬青后面，滿面羞愧

它也曾心懷美好，也曾為春天鼓掌

而冬天還是剝奪了它要留給愛人的容顏

連夢境都不肯光臨的人

不知道去了哪里

想到有些事總需要淡忘

他輕輕叩擊著星星那殘破的一角

依次原諒了：墻的背叛，容顏老去，世事無常

結 局

再壞的年景，也餓不死瞎家雀

—— 多好啊

能夠這樣寬慰自己

玉米旱死了，我們種土豆

土豆沒收成，我們種綠豆

明年會好，子孫會好

這些愿望像鹽粒，撒在路上

看一步步舔舐著，向前擠

滿懷希望的羊

北方的五月

北方的五月缺少雨水

也沒有那么多汨羅江的憂憤

香艾斜插門扉的節日

墓碑刻下：某某氏 卒于端午

與屈大夫比

農婦與母親的角色，微不足道

但是

她也留下許多條汨羅的支流

最小的一條小溪，給了我

使我的五月，有了水的和聲

我們的粽子里沒有江山

如果你聞到了香甜

那一定是有些細小的國度，從蘆葦深處

溢出來

擦 拭

工地上，雨來得很急

忽然想起老家的院子，好久沒人照料

父親的手推車還在雨中淋著

父親的耬、犁、鋤，還在雨中淋著

父親修理農具的聲音

和他的咳嗽，也在雨中

雨越下越大

似乎在用盡力氣，擦掉一些痕跡

而父親的墳，孤零零的

在野外，那么小

遠 方（外二首）

◆◇ 王 永

你仿佛一下子就孤獨了

在那片小麥俯身之后

溫熱從稠密到稀疏只需風吹涼指尖

富裕到貧苦只需收割機帶走塵埃

大地坦誠相待，還給你的除了收獲

還有那些裸露的墳

它們中，有爺爺，有奶奶。老支，老張

還有我喊不出名字的街坊

遠行人習慣遺忘習慣把麥秸揣在懷里

每次回來總會有一兩個新土堆在路邊遙望

那忠實的鄉親啊，一把土就能阻擋回家

而我只能加快腳步才能把斜陽

扛在照亮黎明的路上

聽 雨

急促的，緩慢的，連成一片

沒有縫隙逃脫，失去屏障加速匯聚

兩米之外夜如此擁擠。此刻

貌似多余從里面出來慌不擇路

葉子等待發配，寒冷越近，越接近死亡

卑微的事物各安天命，秋天

帶走塵埃去逃離

屋檐下思念為哭泣找到理由，遠方，遠方……

三秒后唇拉開距離，濕潤滴落

西崗，唐河，直到隱身那片高樓深處

你離開后的每一步都曾踩踏我胸口

霜 降

加速流逝，這場突來的雨

踮起腳尖向東，向南

尋找方向的落腳地，溫暖成為夏夜難回

一枚枯葉摻雜冰涼的眼，望著我

祈求，歸宿

能為你做些什么，雨滴濕透工作服，奔跑

如你跌落樹梢

這條流淚的街站起來和這棵樹身懷同樣脈絡

懵懂，青春，家，褶皺，霜白

任日子雕刻的終究躲不過

風凌亂華發，我和你面露凝重

再等冬天背后的故事

新 春

◆◇ 幻

梅花煮雪

沸騰了春水叫不醒的冰

沉睡的河流睜開了眼睛

把陽光擰成根須

盤坐在老樹的禿頂

冬筍頂破了腐葉的棉被

搖身一變成了佛塔

我跪拜這佛塔

如同在故鄉跪拜新春

新春

被歲月的車輪碾壓

找不回父親做的風箏

那長滿老繭的手

夢里反復撫摸我的臉

尋著馬蹄聲

來到枯草叢生的老宅

銹跡斑斑的大門上

依然有喚春的祈禱

琥珀手串（外一首）

◆◇ 錦 夕

在裹著昆蟲、樹葉的清香

透著泥沙、流水的氣息

一場落英繽紛的雕琢

穿越歲月

沒有人知道你的前世

沒有人懂得你的隱忍

沒有人破解你的秘密

通透之軀

里面住著一個嬰兒

幾不可聞的香

襁褓里的笑靨

人間落下了一場大雪

日子疊著日子

如同母親額頭上的皺紋

被抽空的身體一再降低

瘦骨嶙峋的影子

已經挺不住自身的起伏

孩子們相繼遠去

有的在密室修行成一粒種子

有的去城市街頭赴一場約會

有的去了沒有歸程

河水收緊了衣領

樹枝在寒風中打撈空無

火苗把寒冷推向窗外

一夜間，母親白了頭

才發覺這廣袤的人間

落下了一場大雪

談 河 流（外一首）

◆◇ 田 野

唐河有水了，

西起五臺山，

東入渤海的斷流了三十多年的大河，

再一次水流湯湯。

而我的心卻太小，

只能裝下高莊村南的

寬不盈丈的馬河。

一年干三季的馬河，

百度地圖未標名字的馬河，

我是喝那馬河的河水長大的，

也尿過她的河床。

唐河有水了，

流進我的眼里，

蕩漾成馬河的模樣。

煙的獨白

海流了無邊的眼淚，

鯨偷偷地一口一口吞咽。

山挺起疲憊的脊梁，

鷹反反復復地捶背。

趁著夜深，我憑欄而立，

春去了秋來了斗轉星移。

抽一支香煙吧，

那指間的星火、口里的云霧，

飽蘸悲歡的落筆，

既是序言，也是后記。

生 命 頌

◆◇ 自 明

清苑公園

白楊樹撥開天空的一角

天空的空沿著樹稍淌了下來

天空的裂口旋即彌合

有一些細小的漏洞被樹葉遮住

樹下下棋的老人

布下了馬后炮

而對手尚未察覺

柳樹垂下思索的枝條

以十二分之謙卑向湖水表露心跡

湖面恬靜，假山里傳出潺潺水聲

山是假的，是太行山的巨石堆疊而成

山頂的亭子是真的

亭子里吹笛的人是真的

笛聲，亦幻亦真

玉蘭、紫荊、欒樹、花椒木，以及銀杏

性格各異，像生、像旦、像凈、像末、像丑

前天雨后，是一段《梁?！?/p>

昨日晴好，是一出《花為媒》

就在剛才，一對戀人不合時宜地出現

打斷了他們的彩排

長廊石凳上端坐著看書的少年大概就是導演

他用眼神遞出臺詞

根據劇情需要，他要我飾演我自己

他要我不修邊幅，他要我一笑

他要我回眸，他要我望見歸鴻，他要我嘆息

他要我奔跑，穿過一座拱橋

他要我混跡于人群之中

我沒有拒絕，我走了過去

生 命 頌

在郊野，生命高于山峰

倔強超過石頭

在市鎮，人群聚集的地方

生命時常低于屋檐

一直以來向水服軟

你看，棗樹、楊樹、蓖麻

以及匍地的線草、馬齒莧

形態各不相同，卻都暗藏火焰之姿

包涵將釋，噴薄欲出

高壓線上練習平衡術的麻雀

柳條間聒噪的鳴蟬

和向著花葉深處逸去的蝴蝶

對白或者暗喻

逝者說出的要比生者準確

草木揭示的要比禽畜準確

你看，云在聚攏，風從海上襲來

攜著鹽，攜著更低處的呼喊

要舉行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

太行山中，巖縫里扎根的野海棠

用單薄的身軀迎候

用柔細的根須雕刻時光

糾 纏

夏風恍惚中

杏子、核桃、雪梨

一顆顆青果充實著我

酸澀的眼睛和趨于相聚的腳步

池塘里，兩只交頸的鵝

突然相互啄了起來

我伸出勸導的手

被柳條絆住

你，我，與這塵世有太多的糾纏

你我結成的結

存放在最柔軟的心地

暫時不必急于解開

異 類

是不是這樣，時間把我分裂成無數個

我的房間又把他們聚攏

在約定的某一時刻

他們準時與我會合

酒后癲狂的那個

路邊散步沉思的那個

列車硬座上望著窗外出神的那個

夜晚床上，自慰的那個

都是我。像池塘里的金魚

對于我來說，它們是無數個又是同一個

它們有區別又極其相似

它們之中，誰都有替換誰的可能

比如我現在就想從我的身體里挖掘出一個異類

值得慶幸的是：

昨天，我把自己丟棄在人群之中

今天，我又順利找回了自己

歲 末

每逢此時，便猶如讀過的章回體小說中的一篇，在篇尾，畫下句號之前

一定要有一首“正是”

貌似作結，實則充滿懸念

那句讀，本不曾有

實為后來者添足之舉

而你，既是看官，又是說書人

同時還要充當書里的英雄

替他們殺富濟貧，替他們談情說愛

替他們隱姓埋名過平淡日子

今年，我更喜歡讀田野上的禾苗

讀山林里的竹木

讀天空中的白云和星斗

也是一行一行、一頁一頁的

還夾雜著眉批與解注

里面有不被傳頌的故事和不動聲色的人物

像即將到來的一場雪，輕盈、詭異

卻也白凈得無可挑剔

像一次冒雪夜行

天亮時，不留下絲毫蹤跡

一棵樹要站著過冬

一棵樹要站著過冬

這是樹木的骨氣

一棵樹像打發兒孫一樣

抖落一身的葉子，讓它們各奔前程

一棵樹的孤獨

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片落葉的總和

如果你手里握著春天

一定要把它送給一棵樹

一棵樹在冬日里枯著

那是因為熱天過了，不再需要遮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