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
閱讀小蔥的新詩集《夜鳥穿上鞋子旅行》是非常愉悅的心靈旅行,真摯的光芒與處處漫溢的寂寥、輕愁,回蕩在字里行間:詩人正是用外部的表情掩飾或消解內心的情緒,以活潑的語言破解這份寂寥,從而得到一份充滿自然與野趣的清歡。
翻開這部詩集,一方面會注意到它特別的結構:每卷都以二到四組“八首”詩構成。在強化八首詩整體精神氛圍的同時,每首詩又起了不同的標題,可以獨立成篇。這樣“八首”又“八首”,互相生發激蕩,構造可謂頗具匠心。
“我有一段情,待境而生”(《他有明亮的孤獨》)這是詩人的自白。那么,“我”所等待的“境”是一個怎樣的“境”?這大可以讓人猜測,而詩人接著說“也許在巴黎,也許在嵩山”。詩人給出了兩個地理坐標。這兩個坐標:一個在西方,一個在東方;一個是人類現代文明的代表,一個更像是大自然的代表;一個遙遠仿佛太虛幻境,一個可以親近算是更切實的存在。詩人說“也許”,的確,并沒有確定“境”只是這樣兩個地點,所以在這里僅是一種比方,或者心境游弋不定的狀態。
詩人說“我有一段情”,注目于詩人的“自我”。這應該算是詩人自我覺醒的標志了。詩人的覺醒重要的并不在于怎樣的地點,而是對于“自我的重新發現”,或者說“個人對于自我感情的重新發明”。
這種發現或發明當然不限于“愛情”,雖然很多詩歌看起來都像“情詩”,而我們更應該將詩人的“一段情”看作她所營造的境界里棲居的“精神”,于是“境由心生”“情境相生”,便衍生出一篇篇具有實感的詩章。
就閱讀感受而言,個人以為《大海與少女》這首詩對于理解詩人的心路是非常重要的一篇。此詩為《木星上讀到這首詩八首》的第二首,以假設作為開頭,讓時間倒流,重新返回記憶深處去探尋。
詩人欲以一首詩作為方舟,返回少女時代?!拔覍⑦x擇與你生活在大海藍色的綢緞上?!毙枰⒁獾氖沁@個“你”,并不一定是某個人,或者仍然是詩人自己,是那個少女時代的自己。詩人選擇的地點不是塵世,而是“大海藍色的綢緞上”,這個地點非常虛幻,可見“我”的返回,并不是物質的返回,而是精神上的回歸。在詩人看來,大海,即是“語言”。實際上,詩人返回的是“語言之?!?那么,“唯有你一直居住在我的內心”這一句詩中的“你”代表的也應該是語言“純粹性”幻化出的少女形象,這個形象與最初的追隨者的形象即“過去的我”重合為一個?!坝曷淙牒!R磺行问缴系亩Y節都省略,/大海啊,欲言又止。風的琴弦不敢彈響,/這人世的相逢恨晚。”這里的“相逢恨晚”,是“個人”與“自我”的重逢。事實上,我們閱讀詩集的過程,就是和詩人一起尋找自我的過程,經驗詩人所經驗的,并一路跟隨她的指引。
在《夜鳥穿上鞋子旅行》這首詩中,詩人寫到:“我要把所有的夢再做一遍。//但是,請問這夢是什么意思?”閱讀中,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詩人對夢的描述,仿佛這些詩都得自夢的啟示。在《深誓》《謎境》《無終》《余杭夢憶》《暗戀》《杜甫草堂》《紀念一個早晨》等一系列詩篇中,詩人密集地寫到夢境,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注意。
實際上,這本詩集的名稱“夜鳥穿上鞋子旅行”,本身就具有夢幻氣質。甚至,詩集的第二卷直接就叫“夢憶”。再對照詩集中這樣多篇幅對夢境的描述,讓我們感覺到詩人的旅行幾乎就像在“夢游”。
夢是什么?在弗洛伊德看來,我們有意識和潛意識,有知覺和記憶。夢是由想象組成的,而這種想象來源于知覺一端與潛意識一端。弗洛伊德把想象從知覺轉移到夢的過程稱為“夢的運作”。夢具有雙重功能:一方面是潛意識系統尋找表達自身;另一方面是意識系統為了使做夢者入睡而企圖阻撓這種變現性的表達。詩人正是借助“夢”這個意象,暗示尋找的一個重要方向,即向著自己的意識和潛意識深處追尋。這也是詩人朝向內心進行自我確認的標志。
按照奧地利詩人里爾克所說的“詩是經驗”的說法,“只有當回憶化為我們身上的鮮血、視線、神態,沒有名稱,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難以區分,只有這時,即在一個不可多得的時刻,詩的第一個詞才在回憶中站立起來,從回憶中迸發出來?!?/p>
詩人正是在無數次審視自我的時候,通過“詩的運作”來確認“記憶”的可靠性,“記憶”的可靠也就意味著過往的生活并沒有消逝,是真實存在過的。
在詩集自序中她說道:“請問這夢是什么意思?”或者詩人自己心中隱隱有著等待驗證的答案?!拔乙渤Hプ窇涍^去,鄙視現在……如此罷了?!边@樣看來,詩人正是通過追憶,處理和加工了過去的經驗,并將其轉化為詩。
翻看整部詩集,可以看到詩作整體安排正是從最近的時間朝向過去的時間,從現在的世界向從前的世界回溯的過程。如果說,最初的詩作中有一個潛在的對話者“你”,隨著生活的消磨,那個潛在的對話者,漸漸擁有了“我”(即詩人自己)的形貌,于是這些詩作,更傾向于內心的獨白。詩人向記憶深處尋夢,也向古典的時間致敬。
或者在詩人的身上,古典的氣質拓展她處理現實的維度。她的詩作《戊戌年秋的蘇小小》《我從斷橋經過》《穿黑襯衫的小晏》《古典詩人》《惘然錄》《夜讀姜白石》《致張庭酒》等都體現了這種企圖。
她甚至在《古典詩人》一詩中明說:“做個古典詩人又如何?只要能搭上高鐵的速!”讓人懷疑是一個古代的詩人穿越到了現代。詩作《惘然錄》雖然只有短短四句,卻像是一首絕句。這樣精簡的詩作在這本集子中為數不少。這種簡潔的詩藝與傳統詩學可謂暗通款曲。但傳統對我們是一把雙刃劍,有所借鑒的同時,又要有所警覺。即,詩的創作必須要有新的內容,并嘗試與之相應的新的形式,詩作才會更具有現代性。應該說,在這一點上,小蔥做得不錯。既與傳統保持了血脈聯系,又有新的內容和形式。比如像《自畫像》《致意》等詩作無疑是極為成功的例證。
這本詩集中涉及的地點眾多,如:嵩山、西蜀、杭州等,更有許多具體的地點。顯而易見,游歷豐富了詩人的表達,成為其創作的源泉之一,現實進入內心成為獨特的風景,而詩人所鐘情的是對個體與現實關系的探索,并讓這些探索保持著純粹的抒情質地。
當詩人從對自我的審視中進入廣大的生活,她就來到了一個觀察者的位置,詩人將個人的身份鎖定為“借宿者”“逃兵”“落單的囚徒”,甚至作為“消耗品”被循環消耗,這是對后工業時代里個人身份的揭示。
這時候,她是冷靜、客觀的,壓低了自己的感情,不動聲色地訴說。比如《他的臨別之際》《他在慢慢衰竭》寫的是父親的最后時光。詩人將對“現實的把握”和對“個人命運的思索”準確呈現出來,清晰而深刻。不動聲色的白描很見功力。面對彌留之際的父親,她的觀察與“父親”最后的生命體驗融合為一體,體會著“父親”的痛苦,感覺他的“掙扎”“絕望”“安靜”,以及作為人而存在的“一家之主的尊嚴”。而“父親”拼命守護的尊嚴,在《他在慢慢衰竭》一詩中被命運滌蕩得干干凈凈。詩人描述了一個現代人所面對的“垂死的酷刑”,也是在描述個體生命最后的堅強和倔強。
另外,我們也可以將“他”(實指父親)這一形象看作一個時代的縮影,一個充滿象征意味的存在。很多時候,我們一本正經的挽救行動更像一場符合程序的間接謀殺。
這正是我們常常干的事情——尋求自我的寬慰;此外,什么也做不了。我們所面臨的共同困境,依然在斷重復和維系:“短暫的舒適和生機”。
如果說“夢境”為詩人的幻想提供了“逃避”現實的場所,而現實則讓詩人的心靈在大地上生根。透過詩人的夢幻與現實,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踏足千山萬水的渴望與呼喚。詩人所尋找的不是別的事物,乃是“我有一段情”寄寓的“愛”的理想。當我們讀完整本詩集,我們的心也跟隨詩人追尋的腳步,找到了心中的答案。
他有最孤獨的明亮
清晨,睜開雙眼,
光停在睫毛上的剎那,感知到:
我有一段情,待境而生,
也許在巴黎,也許在嵩山。
他在慢慢衰竭
黃昏每天都會如約而至,他的咳嗽,
卻沒有規律。床頭的吸痰器,
是矛盾的產物,它一面
刺激咽喉,生成新的液體,
一面抽走濃痰,帶來短暫的舒適和生機。
隨著管子深入,他咳嗽,
大顆大顆的星,沖出浩瀚的眼眶。
管子拔出,
他才安靜下來,剛才的流星雨,
似乎是未曾發生的氣象預報。
我或母親會快速地拿紙巾,
擦掉管子上殘留物,
把白色的泡沫丟入垃圾桶。
他躺著,咽喉上的鋼管,
被一片輕飄、干凈的紗布重新遮住。
他的身體插著幾根管,分別通向
胃、肺和膀胱,彷佛一條條河,
匯聚向生命的源頭。我知道,那并非延續,
將一點點收縮,耗干剩余的精力,
他已去日無多。而我的來處,也將隨之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