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火車

川美

火車是那種自帶詩意的事物。因為遠方和對遠方的期許，因為出發或歸來，因為離愁與別緒，因為一路上經歷的朝暮晨昏，因為車窗外不停閃過的異鄉山水、田園，因為在列車上跟陌生人同處于狹小空間而越發覺得孤單，因為從瑣碎的日常中抽身，不工作、訪友，不做飯、上市場，被一張對號入座的車票“拴”在座位上，終于得閑——種種緣由，不知不覺中讓火車上的你心間柔軟，心池蕩漾。即使你不是詩人，諸多感慨吟不成句，你的情思也會受到那種氛圍的感染。你會突然想到某位故人，或者某件難以釋懷的事，想自己在天地之間的存在，想一句古詩的意味，比如“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如果你讀過羅伯特·勃萊，興許記起他的《坐火車經過一處果園》：“蘋果樹下草好深。/樹皮粗糙而有性感。/草長得密而不勻。/我們受不住災難，/不如巖石——/赤裸在開闊的田野上，/搖擺著……”你會想，這詩句豈不就是眼前所見、當下所思？而如果你是一位詩人呢，不用說你自己的詩句也會自然而然地流淌出心田。

我是個非常喜歡坐火車的人，尤其是那種長途火車，路程越遠越好，最好能坐到地球那面去。而且，多遠的旅途也無需有人陪伴，無需靠閑談解悶，更不喜以喝酒、打牌消磨時間——我見過那樣的旅行者，簡直是把在家里的生活搬到了火車上，那真是一種浪費！我喜歡一個人跟自己上路，一個人跟自己坐在一起，一個人把自己內心打開，與自己對話，并跟整個世界站在一起。從前坐火車，我的面前最多需要一本書、一個筆記本、一支筆，現在方便，一部手機就把閱讀、記錄、寫作之需全部搞定。每次在火車上，我和其他乘客一樣低頭看手機，我不知道他們看什么，我自己要么在讀電子書，要么就是在寫詩。那樣的時候，靈感不時地來“敲門”，好像繆斯也在同一趟列車上，在隔壁的車廂里，她不露面，只是因為她與我有著一樣的性情——不喜歡結伴和湊熱鬧，只愿靈魂相伴而行，唯以靈感溝通心意。

說起來，我真有過許多在火車上寫詩的經歷，也留下一些讓自己稱意或不稱意的詩句。比如，“夜幕降臨，大地上/一切事物都安靜地低下頭/在灰暗的陰影里/抱住自己……火車一路上亮著燈盞，替我們/跟遠近閃爍的燈火打招呼/一整夜，我們經過許多城市和鄉村/在每一個停靠的站臺/捎上趕夜路的人”。相信許多人都有過坐夜車的經驗。夕陽西下之時，列車行駛在廣袤的原野上，你會很快發現，隨著晚霞褪去，夜幕降臨，大地上呈現出一派肅穆的景象，有家可歸的人或動物趕赴在回家的路上，無家可歸的事物——諸如山丘、河流、樹木、野花，看上去表情暗淡、孤獨無助，仿佛到了必須面對黑夜的嚴峻時刻，直到被夜色包圍，你再也看不清它們的面孔，而此時，遠近的燈火會無聲地亮起來，村莊和村莊，道路和道路，閃著眼睛，互道晚安。此番景象最能觸動旅人心弦。這首《夜幕降臨》，便描繪了那樣的時刻世界在我心靈上的投影。

《一個旅行中的家庭》記錄的是列車上一次“遇見”。一個五口之家坐火車旅行，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那種于茫茫人海中的邂逅相遇，怎會指望日后有奇跡般的重逢！但是，他們在臥鋪車廂里溫馨的一幕給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每次讀到這首詩，我會立刻想起那個家庭里父親和母親的樣子，尤其是兩個女兒，“那少女，站在車窗前/久久地望著車窗外/不停旋轉的田野，田野，田野……/偶然的河流，偶然的牛羊和野花/偶然飛過的鳥群/在臉上變換驚喜與惆悵//那小女孩，有點兒興奮地/在狹窄的過道走來走去/寬松的連衣裙，更像一件睡袍/她用無名指往耳后抹一綹頭發/動作已透出些微女人味兒/只是不能再胖了，長大不好嫁人呢”。我堅定地認為，一個家庭坐火車遠行的經歷，日后會成為這個家庭的集體記憶，那將是多么美好的往事啊！而這樣的人生經驗，我自己是缺失的。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跟我的父母、姐弟一起坐過火車，甚至從沒一起出過遠門，這實在是一種人生的遺憾。

2017年初冬，我一個人出差去北海，往返坐的是沈陽北至南寧K2388/86次列車，單程運行時間49小時52分，直呼過癮。這次旅行，在火車上寫了9首詩。

“獨自遠行，去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不為期待中的人物或風景/只為遠行在路上//為一次練習式的告別/讓房子適應沒有女主人的日子/讓金魚和蘭草換換話題//讓灰塵在客廳集會/討論它們的存在和權利/讓敵意的蟑螂睡在首飾盒里//讓鬧鐘享受它自己的酣眠/鏡子嘗試回憶和想念/我在遠處，做著相同的事情”。（《遠行》）一個遠行的人就像一只放飛自我的風箏，因為距離而讓自己站在意識的高度回望身后的那個家，想象中的“互視”構成詩歌的張力，詩中“遠行”的隱喻不言自明。

《初秋，坐火車過冀北》是一首以坐在火車上的視角看世界的詩。

“有霧的清晨/太陽朦朧，剛醒的樣子/隔著白雪紡的窗簾看人間//我隔著車窗，遠遠問候——/早安，太陽！早安，世界！//早安！草木，河流——/大地因你們的美好，美而好/早安！玉米，水稻——/人民因你們的豐足，豐而足//早安！小鳥們，我聽不見鳥鳴/卻知道，你們正做著鳥類的晨禱/早安！池塘里的白鴨子們/讓我跟你們一起唱：‘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早安！墓園，大地安詳，秋陽溫暖/生者念記逝者，這永生的塵世/有綿延不絕的列祖列宗//早安！火車，此刻你引領我去遠方/并教導我，遠方總在遠方的前面”

其實，在火車上寫詩，并非一定寫火車，也可以借助火車提供的氛圍和節奏，寫你想寫的任何詩。

說到火車的詩意，自然也免不了有人不贊同。我曾聽過人們對此進行的爭論，一個說：“火車的確是很詩意的東西，因為它不屬于日常生活，坐上它，你就開始體驗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還有移動的風景。火車的車窗就像一個很長很長的鏡頭。”另一個說：“詩意 ，呵呵，如果你像我那年回家過年那樣在火車上站了一夜，你就不會這樣說了。”我覺得，兩人說得都對。詩意總是跟美好、閑適分不開。悠閑的旅行才能讓人享受到詩意之美，而焦灼的旅行只會讓人盼望它早點結束。

說到詩與火車，除了文前提到的羅伯特·勃萊的那首《坐火車經過一處果園》，我能想起來的還有賈希特·塔朗吉的《火車》，辛波斯卡的《火車站》，艾米莉·狄金森的《我喜歡看它舔一里里的路》，西川的《在阿爾蓋仰望星空》。我猜想，這些詩篇也都是詩人坐火車得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