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封聰穎

2020年10月以來,“20永煤SCP003”等多只發行時主體評級為AAA的債券發生實質性違約,“AAA評級”信仰被擊破。 視覺中國 ?圖

★監管與評級掛鉤,這是“父愛主義”的監管思路,即監管機構希望能夠幫助投資者控制風險和保護投資者利益。但實際效果卻不佳。
國內債券違約的歷史很短,2014年才出現第一筆,可以說國內尚無環境來檢驗聲譽資本。之所以過去違約少,是因為國內沒有開放垃圾債市場,而能發信用債的大多是央企、國企,后者因政府背書,一直存在普遍的剛兌信仰。
在剛性兌付、市場違約率約束機制不健全、監管力度不大的情況下,往往評級標準最松的評級機構獲得優勢,因此容易造成市場上評級的虛高,也就是“劣幣驅逐良幣”的過程。
信用評級分析師王森入行不到五年,已兩度遇上信評業的“黑暗時刻”。
第一次是在2018年8月,證監會暫停大公國際證券評級業務一年。國內信評業以級定價、濫發評級的亂象首次受到高度關注。當時正在大公國際工作的王森選擇離開,投靠另一家大型評級機構。
2020年10月以來,“20永煤SCP003”等多只發行時主體評級為AAA的債券發生實質性違約,“AAA評級”信仰被擊破。除了發債主體,被稱為“看門人”的評級機構也成為眾矢之的。評級虛高、未能及時披露風險等質疑再度涌向信評業。
根據央行發布的數據,截至2020年10月底,中國債券市場托管面值達114萬億元,從總量上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債券市場。
債券信用評級,大多是針對企業發行的有價債券,國債等因具有政府信用,不參與信用評級。購買信用債的投資者,則以銀行、券商等金融機構為主。
王森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目前,大部分券商、銀行等買方機構投資者都有內部信評團隊,每只新入池的債券都會完成內部信用評級。盡管如此,為了滿足目前債券發行的監管要求,買方還是需要一份外部信用評級。但就是這份外部信用評級,屢屢失信。
2019年11月26日,中國人民銀行、發展改革委員會、財政部、證監會聯合發布《信用評級業管理暫行辦法》(下稱《暫行辦法》),明確相關部門的監管權及各方法律責任。
“官方鉛印”
國內企業發債數量不斷增加的同時,債務違約數量也在顯著增加。
2014年,“11超日債”利息無法按期全額支付,成為債市首例實質性違約事件。此后,債券違約事件頻發,第一只違約國企債是“11天威MTN2”,第一只違約央企債為“10中鋼債”。2020年10月以來,AAA級債券也開始違約了。
然而,國內評級機構對大多數企業的評級,仍處于AA至AAA的高評級。
南方周末記者梳理各評級機構公開披露的報告發現,截至2019年末,大公國際、聯合資信、東方金誠、中證鵬元、上海新世紀和中誠信國際共6家主流評級機構的評級結果,分布在AA級及以上的比例均超過70%。其中,上海新世紀、中誠信國際超過90%。
“國際機構的評級中樞在BBB,級別拉得更開,區分度更高;而國內評級中樞在AA,實際只有AAA到AA-四個區分度。”信評分析師周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評級的區分度差意味著,評級機構無法實際承擔定價職能,評級質量低。周琦在一家評級機構工作了5年。
來自交易商協會和證券業協會的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二季度末,中誠信國際、聯合資信等10家頭部評級機構共有分析師1375人,從業經驗5年以上占比僅25.75%。
國內債市并不允許垃圾債發行,也就是說,只有優質企業才能發行債券。如何區分垃圾債和優質企業,信用評級就是其中一種把關方式。
1992年,國務院在《關于進一步加強證券市場宏觀管理的通知》中提出,企業債券發行前應經過信用評級。自此之后,不少監管條例都有了類似的要求。譬如,中國人民銀行于1997年發布547號文件,明確企業債券發行前,必須經人民銀行總行認可的9家企業債券信用評級機構進行信用評級。
信用評級門檻不斷提高。1996年,上交所和深交所各自發布《企業債券上市管理規則》,均規定申請債券上市的公司(企業)須經過交易所認可的信用評估機構評估,且債券信用等級不低于A。上述規則經過多次修訂,2018年,債券信用評級已提升至“AA級或以上”。
高評級企業的債券發行程序甚至能被簡化。國家發改委辦公廳在2013年頒布的《關于進一步改進企業債券發行審核工作的通知》中明確,主體或債券信用等級為AAA級的債券,屬于“加快和簡化審核類”。
中國政法大學法與經濟學研究院副院長徐文鳴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理論上來說,監管與評級掛鉤,這是“父愛主義”的監管思路,即監管機構希望能夠幫助投資者控制風險和保護投資者利益。“但是,這些監管規則是否能夠達到監管機構預設的目標,現在看來是存有疑問的。”
中國金融學會會長、原央行行長周小川,也曾于2011年12月25日在中國經濟前瞻論壇上表示,“從監管規定看,有很多監管要求在對風險進行判斷時要依靠外部評級,這一點需要改變,要盡量減少監管規則中對評級的過度使用,防止為其貼上‘官方鉛印”。
級別競爭
當發行人的需求集中在高信用級別,而信用評級又由發行人付費,評級機構在聲譽和利益之間選擇時,容易受到利益驅使而偏向于發行人。
國內的信用評級業務始于1980年代末。1986年,國內開始允許地方企業發行債券。次年,央行開始組建評級機構,隸屬于各省市的分行系統。
2006年后,評級公司逐漸市場化,但相比國外,國內評級業務發展較晚,在評級方法等方面均借鑒了國際市場。在收費模式上,也是采取國際上主流的發行人付費模式。
在發行人付費模式下,從接單、發行評級再到調整級別,評級機構很難保持獨立性。
據周琦介紹,評級的過程和做審計項目類似,包括接單、進場盡調、資料收集、撰寫報告等流程,出具報告需經過項目經理一審、同部門資深二審、評委三審、評級委員會投票。
評級機構里的主要職位有銷售和分析師,銷售負責接單。“雖然按照規定,銷售人員要與評級部門隔離,但銷售為了拉業務而影響評級是心照不宣的事。”周琦說。
結果最終是評級委員會投票給出的。例如,有一個20人的評委專家池,每個項目選出5位,聽取項目經理匯報并投票給出等級。周琦表示,少數情況下一審的推薦評級可能會被推翻下調,但他強調自己從沒見過被推翻且上調的情況。這說明送審的推薦級別往往偏高。
2007年,為防止無序競爭對評級行業造成危害,國內5家主流評級機構聯合發布了《銀行間債券市場信用評級機構評級收費自律公約》(下稱《自律公約》),統一明確最低收費標準。根據《自律公約》,企業主體信用評級收費不應低于10萬元,債項信用評級收費不應低于15萬元。
在最低收費標準的紅線下,仍有灰色的空間。據王森透露,當客戶有一年多次發債的需求,評級機構會和客戶簽訂協議,給予對方一定的優惠,以此攬下一年的債項評級業務。
據王森介紹,評級機構的客戶來源多數為存量客戶,另外一部分則來自評級機構間互相“搶客戶”。“比如我遇到了某一家公司的高管,了解到這家公司和原來的評級機構有矛盾,想要更換評級機構。”
發債企業選擇或更換評級機構的考量是什么呢? 聯合資信相關負責人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目前發行人在選擇評級機構時大多采用招標或遴選的方式,級別和收費往往是發行人關注的重點。
“對于企業來說,要發債必須達到AA級,(如果)評級機構給不到AA級,(企業)為什么要花錢找你呢?”王森一語道破。
根據交易商協會和證券業協會發布的2020年第二季度債券市場情況通報,二季度共有106家發行人更換評級機構,68.42%的發行人選擇更換為大公國際。更換后,26家發行人的新評級高于原級別,大公國際提高評級的最多,有13家。
完成發行評級后,評級機構還需要按規定進行定期和不定期追蹤評級。
但王森坦言,評級機構向下調整評級的壓力很大,他曾負責城投債的評級。“如果下調一家城投的評級,相當于得罪了一個市。這個市下轄的區、縣的企業,它的項目可能都不會再找你做了。”
這也導致信評業出現“峭壁式”評級的問題,即評級機構事前維持高級別不變,當發行人違約或接近違約邊緣時,才一次性大跨度下調級別。
聲譽資本
在發行人付費模式飽受詬病的情況下,國內開始探索投資者付費模式。目的是通過更公正的評價,在評級市場引發“鲇魚效應”,對發行人付費機構形成制約。
中國首家投資者付費機構——中債資信評估有限責任公司(下稱中債資信),成立于2010年9月,由中國銀行間市場交易商協會代表全體會員出資設立。
官網介紹,中債資信與債券發行人之間并無業務委托關系,一般采用主動評級的方式,即未經評級對象配合實地調查和提供資料,而是通過公開渠道收集發行人相關信息,以此為依據進行信用評級。
在中債資信之后,證監會還批準了中證指數、上海資信、四川大普、北京中北聯四家投資者付費機構從事證券市場資信評級業務。
“雖然在同一個行業,但是我們在考慮市場份額時,不會將中債資信看作是競爭對手。”王森感覺,目前中債資信對發行人付費機構的影響有限。
上海財經大學金融學院教授徐曉萍認為,投資者付費機構發揮的制約作用有限。因為在評級市場“級別競爭”嚴重的情況下,發行人付費機構更多的還是在努力提高各自的市場份額,而對聲譽的重視程度不足,“致使它們對中債評級的反應不足”。
此外,和發行人付費機構相比,投資者付費機構只能依賴公開信息進行評級,有先天的信息劣勢。
“級別嚴格一點并沒有多大意義,實際的風險披露和增量信息才可能有意義。”周琦認為,中債資信由于評級中樞(評級主要的分布區間)和其他機構完全不同,以至于直接利用評級結果前要做映射(形成某種對應關系),以及買方付費導致沒有現場盡調和增量信息,其評級結果已經實際上不可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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