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無法逃離的電梯會把我們帶到哪里？

寶樹

人類創造，并從遠古時代起就搭乘著一部觀念構成的大電梯，這部電梯雖然巨大無比，但卻擠得滿滿的無可退讓，這才是人類真正的囚籠

美國動物學家達里奧·馬埃斯特里皮埃里有一本著作《猿猴的把戲：動物學家眼中的人類關系》，其中提到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對比：如果兩個陌生人單獨在電梯遇到，他們彼此都會感覺極不自在，仿佛是關在囚籠里的兩只猴子，想遠離對方卻又無法脫身。馬埃斯特里皮埃里觀察了許多次這樣的情境（當然是作為當事人之一），每次都發現對方的舉止十分別扭，處處都暗示出內心的焦慮。

從理性來看，這種焦慮當然毫無理由：和別人同乘一部電梯有什么可擔心的？　但這卻是從人還是猿猴的時候就遺傳下來的一種應激本能：這個陌生人或許對我有所敵意，而我在一個很小的有限空間里，無路可退，焦躁和敵對也油然而生。馬埃斯特里皮埃里稱之為“電梯困境”。

這種體驗大概是普遍存在的，許多讀者應當會有類似感受。不過這部書或許還是早寫了幾年（出版于2012年）。在今天，電梯或者類似場合可以說不再成為令人不安的困境，因為人類發明了一樣利器：智能手機。

很明顯，馬埃斯特里皮埃里所描繪的那種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手不知往哪里擺的窘迫，如今可以輕易被一部智能手機消除。你只需在走入電梯時打開微博、微信或者某個視頻網站，大部分時間專心致志地盯著，不時輕觸屏幕，既無須理會陌生人也不會顯得沒有禮貌，而且對方多半也正盯著自己的手機入神——只要不要忘記到達前往樓層的時候下去就行。

當然，這不只是為了對陌生人進行禮貌的回避，而本身就有其樂趣。人們越來越喜歡專注于自己的手機或平板電腦之類，而完全無視困住他肉體的逼仄空間。它甚至可以將一個人和周圍的環境完全分開，我本人出門時常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及其他交通工具，周圍的人來來去去我可以毫不留意（也許美女除外），而一直在網絡上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其實也不只是手機電腦，報紙和書籍這種歷史更悠久一點的發明也可以起到類似的作用，只是攜帶不便而已。而如果你的精神世界足夠強大，甚至玄想也不會被周遭所打擾。無論如何，可以說人類具有一種猿猴不具備的特殊能力，能夠在精神層面從周圍環境中抽離出來，而置身于無限深遠的虛擬時空中，而這種能力也隨著技術的提升而飛速加強。這樣一來，有限空間的局促感很大程度上就不存在了，和周圍的陌生人自然也不必發生不愉快的接觸。

聽起來很美好，但故事還有不太美好的另一半：雖說電梯困境得到解決，但當你打開社交媒體時，很可能首先看到一組鬧心的社會新聞以及下面的無盡爭吵，然后是一些你看出是純屬胡說八道的謠言，卻附和者眾；還可能看到有人大罵你喜歡的影視小說，或者吹捧你討厭的作品；有時候甚至會看到某個你也不知道到底是人是狗的家伙痛罵你發表的某段評論……總之，當你走出電梯時，或許比和某個面目可憎的陌生人面面相覷一兩分鐘更不愉快。

借助于從語言到文字，從圖書報紙到社交媒體的一系列發明，我們誠然可以逃出一部小小的電梯，將精神活動空間拓展到遙遠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但面對的困境，卻一點也不比之前少。我們置身于一個廣闊無邊的新世界，但處處都有陌生人和你對立，雖然暫且不至于有現實的斗毆危險，但也正因為如此，大家都肆無忌憚，引起的焦躁和厭惡卻只有更多。

網絡實際上是觀念空間的具體化。它與真實空間不同，在這里觀點與觀點、立場與立場直接碰撞，幾乎沒有后退的余地。即便我們刻意不去和他人發生爭執，意見的相悖也仍然在那里，只要你仍然堅持自己的立場，就總會或多或少為之困擾。當我們還在樹上的時候，一只兇悍的猩猩吼叫著和你搶地盤，你大不了躲到山頭的另一邊就可相安無事。但今天如果有人謾罵你看得熱淚盈眶的一部電影是大爛片，無形中便構成了對你自我認識的否定，會令你坐立不安。即便你理性上覺得這是小事一樁而大度地不去爭論，也不免心中為世界上還有那么多“傻帽”而感到不快。

當然，世界上還有許多比一部電影是好是壞更重大、更嚴肅也更容易引起爭論的事。它們構成我們思想價值的核心和支柱，為了捍衛或者否定它們，曾發生過無數次戰爭、屠殺和奴役，為此死去的人早已堆得比喜馬拉雅山還要高。

人類創造，并從遠古時代起就搭乘著一部觀念構成的大電梯，這部電梯雖然巨大無比，但卻擠得滿滿的無可退讓，這才是人類真正的囚籠。從《圣經》和《春秋》的時代以來，這里面就充斥著血腥斗爭。逃避它，生活中的種種現實摩擦固然可以得到寬慰緩解，但一場遠為宏大和殘酷的諸神之戰卻在其中持續進行著，死傷枕籍，無休無止。人們曾經發明了許多好辦法來暫且不去面對面爭執，而另一些發明，比如文字、印刷術和智能手機卻再度將這個囚籠縮小，讓所有人擠在一處，面面相覷，無法逃避。

迄今為止的歷史，或許不過是一個開始，我們甚至不知道這部電梯會升到哪里去。

（作者系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