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宏艷
(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戰爭是始終籠罩人類發展的陰影,二十世紀以來的現代戰爭更為整個人類帶來空前的災難和創傷。在給人類社會帶來空前激蕩的同時,戰爭亦大大豐富了文學創作的深度和力度。兩次世界大戰、阿富汗戰爭、越南戰爭等戰爭敘事在作家筆下成為一次次拷問人性的歷史語境。而對于加拿大華文作家陳河來說,選擇戰爭敘事不僅體現了他對宏大題材的駕馭能力,亦體現出移民寫作中特有的文化間性。
與族裔作家不同的是,陳河小說的戰爭敘事首先要面對的是身份的選擇:“我是誰?我來自哪里?”這個富有哲學意味的問題直接指向的是“為誰而戰”的答案。
陳河小說《沙撈越戰事》中的周天化是出生在加拿大的第三代華人移民。由于付不起五百加幣的人頭稅,她的母親在丈夫出國十年后才來到溫哥華,并機緣巧合地當上了日本餐館的女招待。周天化便在此時出生。
對于周天化而言,他出生并成長在溫哥華,便自然而然地對加拿大產生歸屬感與認同感。但是當戰爭爆發,周天化想去服兵役卻遭到了溫哥華征兵局的無情拒絕,原因正在于他沒有加拿大國籍。當軍官說周天化是中國人時,他爭辯道:“我不是!我出生在溫哥華,我從來沒有去過中國,我不知道中國是什么樣子的。”[1]事實似乎的確如此。當周天化還在日本餐館幫忙的時候,他對這場戰爭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因為“對于他來說,這場戰爭是和他無關的。他從來沒有去過中國,對那里的土地和人民沒有情感。”[1]周天化和中國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在參戰時,飛機途徑昆明短暫停留的三個小時:“中國給他留下的印象僅僅是這個烽煙中勇敢堅守崗位的士兵。”[1]
和中國留給他的模糊的記憶不同的是,日本和日本人,卻讓周天化始終有一種近似血緣的親近感。當周天化被英國人空投到沙撈越的叢林里后,他被迫做了日本人的俘虜。為了保全性命,他不得不謊稱自己是日本人。但事實上,與其說周天化靠謊言瞞過了日本人,不如說他的外貌取得了日本人的信任,因為他具備了日本北海道原住民的典型特征:“顎骨較高,鼻梁和人中的距離較長,眼睛的后梢很長,像一只辣椒。”[1]甚至,周天化嘴里還有一只傳統的日本金牙,這是他母親臨死前帶他去日本牙醫那里做的,而他被敲下來的牙齒也和其他日本年輕人的牙齒混雜在一起,被放到了寺廟里。
周天化瞞過反間諜專家靠的不僅僅是他編造的身世,也不僅僅是他那典型的日本人的外貌,更因為他對日本天生的親近感,專家判斷“這個年輕人說起自己的日本血統時身體十分放松,而且在他的眼睛和嘴唇間發放出自然的愉悅信號,只有長期處于這種血緣認同的人才會有這種征象。”[1]
周天化之所以對日本有如此強烈的親近感,是因為他的母親正是在日本餐館做女招待的時候生下的他。周天化從小便和餐館老板吉島茂的兒子熊本一起長大,后來又在同一所學校一起讀書。而在此之前,父親已經另娶了當地的女人為妻,并且生下了三個孩子。日本餐館不僅向周天化母子提供衣食,甚至成為了母親的精神支柱。
生活在同一個屋檐底下的經歷使得周天化對于溫哥華的日本僑民產生了深厚的依戀感。而這種依戀感常常在一些小事中不經意地流露出來。周天化剛到馬來西亞游擊隊的時候,人們為他準備了一場歡迎會,會上有一個皮影戲,演的是日本人占領馬來亞后的暴行。當皮影戲演到女孩反抗日本人暴行之時,所有的游擊隊員都憤怒了,情緒激昂地喊著口號。周天化也憤怒了,他和游擊隊員一起喊著口號,哭得比他們還傷心。但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周天化把戲全看反了。他把那個被斧刀押著的女孩看成了斯蒂斯通鎮上的日本歌妓藤原香子。他腦子里還清楚記得那天藤原香子被加拿大軍警帶出歌妓樓,裝上卡車的情景。……”[1]
在戰爭面前,周天化混雜的多重身份使得他無法逃脫道德和倫理的困境。有時,那些潛意識的閃念似乎已經替他做了選擇。就像有一次,當云游的日本老武士在酒館里預言日本終有一天會自取滅亡的時候,“周天化聽了覺得心里特別高興,這時他才知道在自己的心底里還是希望中國能打贏這場戰爭。”[1]
“我是誰,我在為誰而戰?”周天化并不清楚,他是一個從未到過中國的中國人,也是一個被拒絕身份的加拿大人,同時還是一個有著血緣認同的日本人。混雜、錯置、游移,周天化對身份的追尋正詮釋了陳河戰爭敘事中移民身份的多重性與變動性。
陳河戰爭敘事的地點常常選擇在第三方的東南亞熱帶叢林。具體而言,《沙撈越戰事》的故事發生在馬來西亞的沙撈越叢林,《米羅山營地》的故事發生在馬來西亞的怡保和甲板,而《外蘇河之戰》的故事則發生在越南北部的外蘇河附近。對于沒有到過叢林的人來說,叢林就像天堂里的伊甸園,到處是禽鳥、魚、野生動物等著人們去狩獵,但是對于士兵來說,叢林是一個可怕的地方,因為這里“到處是吃人的老虎、致命的黃熱病、毒蛇和蝎子、還有食人生番的吹管毒箭”,還有神秘莫測隨時會割人腦袋的依班人。可是,對于二戰時期在馬來西亞叢林中堅持了三年的英國人查普曼來說,叢林是中立的。“它會提供大量清潔的水源和有營養的食物,還有無邊無盡的隱身之處,對于朋友和敵人都一樣,那是一種難以冒犯的中立。”[2]這一片中立的熱帶叢林在陳河的筆下,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舞臺,那些來自于世界各個國家、不同民族之間的人們為了不同的目的展開了持久而殘酷的戰爭。戰爭在此成為某種特殊意義上的族性敘事。
在《沙撈越戰事》中,叢林中有好幾股力量,首先是包括馬來人和爪哇人在內的本地土著達雅克人(Dayaks);其次是失去家園被迫逃進叢林的中國人,其代表是以“神鷹”為頭領活躍在沙撈越的中國游擊隊;此外,還有一支神秘的力量是處于野蠻人和土著人之間的依班人,他們喜歡獵取日本人的頭顱,在里面找到值錢的金牙。如果說,在《沙撈越戰事》中,作者充分展示了主人公周天化的身份的失落與追尋,提出了“我是誰,我在為誰而戰”的問題,那么,在《米羅山營地》里面,作者則更為充分而全面地展示了抗日戰爭的殘酷性和持久性,提出了“誰在戰斗”的問題。
林謀盛是第一批被卷入戰爭的華人,他出生于福建省南安市,是新加坡著名建筑家林路之子,家中十分富有。1942年2月11日,林謀盛經由海路從新加坡逃離后輾轉來到陪都重慶。三個月后,當林謀盛得知英國軍方將為收復馬來亞、新加坡做準備而組建136特種部隊時,他毅然決然地冒著生命危險乘坐潛水艇回到馬來亞半島。
林謀盛作為中方的最高首長即馬來亞工作區區長回到馬來西亞的時候正是抗日戰爭最為膠著的時期,他帶領的136特種部隊與日本侵略者展開了持久的斗爭。林謀盛并不是革命家,他只是一個出身富裕家庭的華僑知識分子。但是在抗日戰爭中,他卻表現出了視死如歸的勇氣與決心。1944年3月,林謀盛、吳在新、余天送等一批工作人員不幸被捕。在獄中,林謀盛對戰友說:“我們能為國家民族而光榮犧牲,實在是很大的光榮!”[2]
和林謀盛一樣,卡迪卡素夫人也是被動地卷入戰爭中的一員。卡迪卡素夫人是出生在新加坡的英國人,戰前和丈夫卡迪卡素醫生在馬來西亞的北方城市怡保行醫。1941年12月日軍入侵之后,卡迪卡素夫人搬遷到甲板鎮,一邊避難,一邊繼續行醫。1942年,當游擊隊員何天福向卡迪卡素夫人尋求幫助的時候,卡迪卡素夫人只稍微考慮了一下便答應了,表示愿意盡最大力量幫助山上的華人游擊隊。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卡迪卡素夫人盡其所有幫助了無數游擊隊員們,她因此而被游擊隊員們尊稱為“游擊隊的母親”。然而,1943年7月,卡迪卡素醫生和卡迪卡素夫人先后被捕。從這一時期到日本投降,抗日戰爭結束的一年多時間里,卡迪卡素夫人和她的先生在監獄里,以堅強的意志與日本人進行了另一場殘酷的斗爭。
在不斷交替進行的拷打和審判之中,卡迪卡素夫人的肉體已經完全被摧垮。“他們似乎執意要把真相從她的身體內鞭打出來。每當他們不滿意她的回答,她的身體就會被施以不同形式和不同分量的酷刑。通常他們拳擊和掌摑她的臉,并以木棍和藤鞭抽打她。……有時他們也換用其他酷刑,比如水刑或其他邪惡的施虐方式。……”[2]在被關押的一年多時間里,卡迪卡素夫人以超常的毅力承受住了日本人對她進行的殘酷的肉體、精神和意志的多重折磨。終于,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9月6日,卡迪卡素夫人被釋放。回家的路上,卡迪卡素夫人受到全鎮人民和全體游擊隊員的夾道歡迎,她的勝利已經成為抗日戰爭勝利的一種象征。1947年11月7日,英國國王喬治六世為卡迪卡素夫人頒發金質喬治勛章。
抗日戰爭時期,在馬來西亞那片神秘的叢林里,不僅有林謀盛代表的重慶背景的136特種部隊,有卡迪卡素夫人等外國人,有陳平、江雁領導的馬來西亞華人游擊隊員,有趕來支持馬來西亞抗日的查普曼、戴維斯等英國人,還有無數馬來西亞的普通民眾。這些不同的群體、不同的種族,為了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暫時擱置了不同的政見與差異,在潮濕茂密的東南亞叢林中展開了一幅共同抗日的歷史畫卷。
如果說陳河的《沙撈越戰事》和《米羅山營地》中的戰爭敘事是對多民族抗日戰爭的正面歌頌,那么《外蘇河之戰》則是在更深的理性層次上對越戰意義的反思與解構。
主人公趙淮海的父親是朝鮮戰場上中國人民志愿軍裝甲兵團司令員。趙淮海從小生長在北京軍區大院,有著那個年代年青人共有的革命激情與夢想。1966年深秋,當中國軍隊開始進入越南之時,趙淮海等一批年輕人正處于極度的狂歡之中,他們內心的理想烈火被點燃:“雖然這些北京城里長大的青少年生活在激進的革命年代,但是他們從小讀過很多俄羅斯和蘇聯的文學作品,還有不少歐美的文學名著。這些閱讀讓他們對遠方有熱切的向往。結合這些年讀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他們更有了‘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的世界革命胸懷。”[3]因此,跟隨部隊的腳步去支持越南人民抵抗美帝國主義的侵略,便是實現他們偉大革命理想的第一步。于是,趙淮海帶著弟弟趙前進以及李小嵐等十二個年輕人坐上了南下的火車。他們偷偷越過邊境,輾轉來到位于越南北方外蘇河地區的高炮陣地。在抵達連隊的第一個夜晚,趙淮海是思念著中南海的燈光才慢慢入睡的。
趙淮海來到連隊以后被安排到了炊事班工作,他的具體工作是養豬。這件事情似乎距離他心目中神圣的革命理想有點遠,但此時他的信念仍然堅定。當戰地醫院的護士長問他為什么要放棄國內安逸的生活跑到危險的前線來的時候,趙淮海堅定地說:“我也說不出原因。我只是覺得從內心的深處有一種召喚,去遠方為了理想而戰斗。我已經看到戰友們犧牲受傷,但是我不會害怕,我會戰斗下去。”[3]然而,單純的革命理想在殘酷的生死面前越來越顯得蒼白無力。當趙淮海真正經歷了幾次戰斗,他發現現實的戰爭和想象中的戰爭不太一樣。當親眼目睹身邊好幾個戰友先后犧牲,他開始實實在在地思考生和死的問題了。趙淮海在想:“我們在戰斗中犧牲的戰士是不是為了人類解放而死的呢?他們死在了越南,是為了越南人民的解放事業而死的,可是越南軍隊也有人對我們不好,我們打下的飛機他們都不給予承認。還有我們打美國飛機是為了人類解放,可是我們的敵人蘇修也在打美帝的飛機,他們也是為了人類解放嗎?”[3]
對于這個問題,趙淮海沒有找到想要的答案。但是,接下來戰友袁邦奎的死卻讓他進一步陷入了困惑中。一天,袁邦奎在河邊救起了一個落水的越南老鄉,可是老鄉仍然對著河岸哭喊,原來是他的豬和豬籠子一塊被水流沖走了。袁邦奎于是再一次跳下河,想幫老鄉挽回財產損失,卻意外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趙淮海想不明白袁邦奎犧牲的意義到底在哪里?“‘蘇格拉底和豬誰更幸福的問題’再次浮上我舅舅的心間。為什么要去救一頭豬而獻出自己的生命,生命的意義究竟在哪里?我舅舅心里有一種特別奇怪的空洞。”[3]直到當庫小媛持槍自殺的悲劇出現時,趙淮海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意義所在。庫小媛是戰地醫院的護士,當初曾經和趙淮海短暫交往過,后來因為家庭成分問題而被迫分手。庫小媛是主動要求來前線的,她并不像趙淮海那樣懷抱崇高的理想,但是她奔赴前線的理由也很單純,就是希望入黨,借以改變自己的身份和命運。和趙淮海一樣,當接觸到真實的戰爭,庫小媛的想法變了:“到了這里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個人目標是那么渺小可笑。每次戰斗之后,我看著那些犧牲的戰友尸體,心里就覺得被刀割了一樣痛。”[3]悲劇發生在庫小媛和趙淮海私下里在被服室的一次見面。這次見面本來只是兩個年輕人之間單純的一次告別,但是在別有用心的人看來,他們卻是在“搞腐化”。庫小媛在巨大的壓力之下不得不持槍出走,最后開槍自殺在山林深處。
荒誕的故事消解了戰爭崇高的意義。一個星期以后,趙淮海在敵人的一次進攻中中彈身亡。死后,趙淮海被埋葬在越南的烈士陵園之中。趙淮海榮立了二等功,“他的事跡后來由戰友沈士翔巡回宣講,他的那些詩歌作為革命烈士詩鈔在入越參戰部隊官兵中廣泛流傳。但是,關于他內心巨大的痛苦,卻被人們忽略了,差點被徹底地遺忘。”[3]
陳河的戰爭敘事深受德國著名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影響。格拉斯主動承擔歷史使命,選擇以戰爭題材教育民眾,正如他在訪談中所說的:“這并不是我選擇,而是歷史賦予我們這一代人隨身攜帶的行李。從我開始寫作,它就伴隨著我,迄今仍未了結。”[4]
陳河的小說不刻意寫戰爭,但是在已完成的戰爭敘事中,他以獨特的海外華文文學作家的身份完成了全球化視野下戰爭歷史語境的呈現。陳河的戰爭敘事,不僅有關于身份追尋的離散意識,有多民族共同抗戰的歷史圖景,還有對于現代戰爭意義的消解與重構。和君特·格拉斯所肩負的使命一樣,陳河以紛繁的戰爭敘事實踐其移民寫作的初衷:“對于我這樣一個在海外用中文寫作的作者來說,中國人的DNA就是伴隨我終身的行李。講好中國人的故事就是我的責任和使命。”[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