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清
回想近期的一場手術,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婦瘤科主任吳令英依然記得當時的心驚膽戰。敬畏生命,守護生命,三十六年來,吳令英歷經數次手術生死戰,挽救宮頸癌、子宮內膜癌、卵巢癌等眾多婦科惡性腫瘤患者。她所率領的婦瘤科,作為全國最大婦科腫瘤綜合治療中心之一,在不斷推動婦科惡性腫瘤領域規范化治療、負責國內外大型科研項目中發揮重要作用,從臨床診療、新技術推廣、藥物研究等方面引領該領域全面發展。
人的生命最為珍貴,醫學進步如夜航深海。近年來,原本忙碌的她,將自己再度旋轉加速,遠程授課、直播講座、科普宣教……越來越多人受益于最新科研成果,這也意味著更多家庭遠離病痛折磨。
婦瘤科主任辦公室內,書柜里陳列專業學術類書籍,與家人、朋友的照片置放于嚴整的學術空間內,流動著靜謐溫情。窗角下,一盆綠色盆栽已陪伴吳令英十余年。
盛夏一個周日,吳令英照常到辦公室工作,這天科室近20人到辦公室加班,或研究疑難病例,或進行課題攻關,緊張而有序。吳令英言語果斷準確,談起病例、科研攻關、兒時家庭教育,記性極好。歲月沉淀,她眉宇間少見風霜,更多溫柔與堅定。24小時手機開機是醫生們的傳統與習慣,吳令英說:“總怕不能到現場,擔心病人突發急癥和意外。生命重于一切”。

不久前,吳令英一早來到醫院。這天,她先去病房查看患者情況,接下來一場風險度高的手術等著她。
查房時,手機響了。電話聲如警報鈴,吳令英心中一陣擔憂:“怎么了?”“要您來。”手機這端來自手術室。正在準備開臺的手術,即將由吳令英主刀,也是她根據判斷與經驗力主進行。
患者六十多歲,曾患婦科惡性腫瘤,四年前因情況危急在外院進行子宮切除,病情復發難以控制時,來到腫瘤醫院求醫。吳令英針對病情使用雌激素拮抗劑治療,副作用小且費用低,大量腹水及多個腫瘤奇跡般消失了。病情控制近兩年,不久前藥物卻不再起作用,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再到醫院檢查時,腹腔內出現腹水、多個腫瘤,相關基礎疾病也令患者身體狀況不容樂觀。腫瘤短短半個月快速擴張,病人肚子疼、無法進食,同時還伴隨著發燒、貧血等癥狀,相關醫學化驗指標“亮起紅燈”……沒有有效藥物、化療不起效果,吳令英提出手術。
同組醫生在詳細分析病人情況后,向吳令英表達自己對于這臺手術的疑惑:“我覺得沒有辦法進行手術。”他認真詳細地分析,病人腹腔內存在多個腫瘤,開刀后極有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創傷非常大,再加上合并癥較多,“風險很高,可能下不來臺……”吳令英當即反問:“不做手術怎么辦呢?現在唯一希望就是手術。”而這樣難度高的手術,只有吳令英有一些把握。她和同組醫生說道:“有一線希望我們也要努力。只要有一線希望和可能,我們就要創造機會,要再想辦法,進行多學科會診和協助手術。”
患者及其家屬兩年前慕名而來,對吳令英等醫生有很好的信任和理解,對科室方案、手術風險詳細了解后表示全力支持。這是一場需要醫生、患者以及患者家屬共同冒險的艱難手術。醫生們決定背水一戰。
手術臺上,吳令英依據過往經驗,從較為保險的地方入手。盡管歷經數次疑難手術,這次手術過程中,她依然緊張到全身冒汗。“快!止血鉗”“快!先壓住出血!”……病人一度出血嚴重,要暫緩片刻才能繼續手術。高度緊張讓她早已忘記時間流逝,手術持續七個多小時。在同組醫生,以及結直腸外科、麻醉科等不同科室同事密切支持和配合下,患者盆腹腔廣泛轉移的腫瘤被切除。
手術成功后,患者轉入重癥監護室。在病房焦急等待的患者小兒子接到醫生電話時,心跳加快,一路飛奔至ICU病房前……患者小兒子告訴記者:“感謝吳大夫的果斷,我們明白只能手術,全力配合。還有李寧醫生、李一帆醫生等,特別謝謝他們。當時母親進手術室前,還安慰我們,如果自己不行了,要我照顧好我爸,人生再沒有那樣的經歷……真的特別感謝醫生們,有風險,我們也做手術。”這名患者的小兒子還記得母親住院期間,吳令英剛結束一臺手術,就過來詢問他和母親的情況,“當時挺心疼吳主任的,她看著很疲勞,卻直接過來問問我們,特別溫暖”。如今,患者已經術后恢復出院。
吳令英說,手術很艱難,但最后能夠完成并不是她一個人的力量,而是同行、團隊高度協作,還有患者與家屬理解和支持,以及社會公眾奉獻與愛心。手術期間,患者由于貧血、出血,情勢危急,先后進行多次輸血。在北京,平均每天有近2000人等待輸血維持生命,血液這條“生命之河”連著醫生、患者與家庭,“為社會服務,獻出每個人的一點一滴,才能匯成江河”。
出診、手術、查房、疑難病例多學科會診、科研等是科室工作日常,加班加點是常態。同時,科室每年承擔全國進修醫生學習,以及承辦國家級及北京市婦科腫瘤學習班等繼續教育項目。吳令英作為科室主任,科室行政管理,人才梯隊建設,帶領團隊負責婦科腫瘤方面的國家重點科研課題,牽頭或參加國內外臨床研究項目等,十分忙碌,一名科室醫生說,“吳主任幾乎7×24小時工作”。
醫療工作者科研不輟,與癌癥等疾病艱難角力,在“勇氣、想象力、發明創造和樂觀精神”支撐下,攻克醫學領域一個個未解難題。以卵巢癌為例,這種威脅婦女健康的惡性腫瘤之一,歷經幾十年研究,蹣跚艱難。吳令英介紹,中國每年約有5萬例女性被確診為卵巢癌,約3萬例女性死于卵巢癌。卵巢癌由于沒有合適的早期診斷方法,發現時往往屬于晚期,而且復發率高。從手術到化療,卵巢癌臨床研究進展頗為不易,直到近年PARP抑制劑(能夠影響癌細胞自我復制方式的醫學用劑)等靶向治療藥物出現,才進入新階段。
1996年,吳令英在美國進修期間關注到卵巢癌遺傳相關基因研究,同時參觀了遺傳咨詢門診,發現相關檢測也許可以更早診斷甚至預防卵巢癌發生。回國后,她申請相關課題,但一直未能獲得批準。當時在國內,相關基因研究并無基礎,吳令英提出的課題甚至一度遭到質疑。從科研、未來臨床和預防角度,她看到了研究價值和重要意義,盡管困難重重,依然在“一意孤行”中尋找機會。直至2000年初,此項課題得到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立項批準。
吳令英團隊聯合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分子腫瘤學國家重點實驗室王明榮教授,一起制定實驗方案。她帶領青年醫生李寧,以及分子腫瘤學國家重點實驗室成員一同進行攻關。“到底用什么樣的方法能準確檢測基因突變,我們需要探索,并且在經費有限的前提下,節省科研經費去研究。”李寧回憶。
當時國際上僅有第一代基因測序,費用高昂。在北京,可以進行基因測序的儀器也屈指可數。每次實驗,團隊要到外院進行檢測。為了在有限經費條件下進行研究,團隊不斷優化課題實驗方案,最高限度利用每一次寶貴檢測機會獲得實驗結果。2006年,吳令英、李寧等中國醫生發表BRCA(乳腺癌易感基因)基因突變的學術論文。這是第一篇來自中國的BRCA基因突變研究方向論文,發表后即引起國際同行關注。
一直以來,高達70%卵巢癌患者會在三年內復發,在臨床上一直缺乏有效藥物提高療效。為此,國際上推出大型研究項目,針對晚期卵巢癌攜帶BRCA基因突變一線治療后維持治療階段的可選藥物進行研究,即SOLO-1項目。中國也成為此項研究參與國家,中國SOLO-1研究領銜者正是吳令英。
2018年德國慕尼黑當地時間10月21日,歐洲腫瘤醫學協會會議公布研究成果時,卵巢癌治療領域專家學者興奮不已,這場近百年的“卵巢癌之戰”在眾多科研人員不懈研究下,迎來新希望。吳令英表示“SOLO-1的實驗結果令人震撼”!中國區研究結果在全國多中心參與下,于2019年6月得到實驗結果,與國際上SOLO-1研究數據一致——通過藥物奧拉帕利的維持治療,卵巢癌患者可在維持階段治療獲益,延長生命。與此同時,尼拉帕利等藥物也在中國卵巢癌人群中進一步證實PARP抑制劑療效,可以說建立了卵巢癌治療新模式。
目前,隨著分子生物學發展,精準醫療深入診療各個階段。吳令英作為多個大型研究負責人,完成了多項PARP抑制劑研究。
值得一提的是,江蘇恒瑞醫藥自主研發口服PARP抑制劑氟唑帕利,吳令英牽頭進行該國產新藥針對于卵巢癌治療的多中心研究。2019年,吳令英團隊在歐洲腫瘤內科學會年會(ESMO)上發布第一期試驗數據結果,可謂驚艷,還獲得歐洲最佳學術壁報榮譽,成為我國自主研發PARP抑制劑的重要成果。國產新藥氟唑帕利在BRAC突變卵巢癌中療效和安全性也得到國內外同行肯定。
此外,2016年,吳令英團隊獲得科技部“重大慢性非傳染性疾病防控研究”重點專項,針對卵巢癌治療方案及臨床路徑優化開展研究,即將在2021年完成研究工作。該研究對于卵巢癌全程科學管理、科學規范化治療流程,對卵巢癌領域防治、提高卵巢癌患者生存質量等提供治療手段和循證依據,未來將造福更多患者和家庭。
宮頸癌相關臨床免疫治療、與國際同步的HPV治療性疫苗方面研究,吳令英團隊也在并行推進當中。日復一日忙手術、做科研,在保持臨床、科研先進性的同時,更為治愈、安慰、幫助患者,創造更多可能。“只有不斷攀登、探索,才有可能為病人提供更多技術和方案,挽救更多病人。保持學習,必須是我們作為醫生的一個特點。”吳令英說。
吳令英兼任中國臨床腫瘤學會(CSCO)常務理事及婦科腫瘤專家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婦幼保健協會及婦幼微創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國家抗腫瘤藥物臨床應用檢測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華醫學會婦科腫瘤學分會常委等眾多學術身份。她擔任《中華婦產科雜志》《中華放射腫瘤學雜志》及《Oncology and Translational Medicine(腫瘤學與轉化醫學)》等多家雜志編委,主編及參與著作10余部,在各類婦科惡性腫瘤綜合治療領域以專業精神踐行醫者使命。
近年來,國家越來越多出臺藥品降價、抗癌藥物納入醫保等政策,吳令英提出,還有需要不斷完善和健全的地方:加強對于腫瘤醫師的規范化培訓,批準藥物適應證時要參考臨床結果,以及保障醫生相應權利,使醫生在救治過程中更加安心。
在引領推動科室專業水平保持領先之外,吳令英越來越認識到:“每一個人的力量有限,我們只能面對個體,要盡力把我們的知識、經驗傳授給基層醫生,讓更多醫生的醫療水平提高,才能更好地幫助病人”。為提升基層醫生婦科腫瘤規范化診療,吳令英先后到新疆、內蒙古、山西等地進行帶教、培訓,提升基層醫生在臨床工作中的規范意識和技術水平,不斷突破一對一救治局限。
自2005年起,新疆醫科大學附屬腫瘤醫院作為對口受援單位,接受援疆專家幫助與培訓。2008年,吳令英主動報名援疆,她認為自己作為科室主任,同時也是教授、博導,“應該帶頭”。這年九月,她來到新疆,兼任這所醫院副院長,主管婦科腫瘤學科建設、臨床診治等工作。
培訓不斷系統化,覆蓋的醫生也越來越多,吳令英及科室所輻射、幫助的患者,一時間很難量化,但長遠來看,始終在推動整個專業向規范化、高質量發展,激勵青年醫生以嚴謹專業的醫療水平緩解治愈病人痛苦,逐步推動健康中國的實現。
2019年夏,在國家癌癥中心、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內,吳令英領銜開展基層婦科腫瘤醫生培訓,從加強規范化治療入手。第一天培訓,她就帶領團隊進行14場手術。其中一臺較少見且難度大的腫瘤切除手術進行5個多小時,一名從醫30余年的山東醫生表示:雖然從醫中參觀過無數手術,還是被震撼,團隊配合非常默契,手術清晰度高,干凈利落。

此次培訓當中,吳令英特別提醒基層醫生:要重視“無瘤原則”,用腹腔鏡進行子宮肌瘤手術時,因肉眼無法判斷惡性還是良性,要特別注意慎用旋切器,如果操作不慎,可能會讓惡性腫瘤迅速擴散。來自湖南縣級醫院的一名醫生參加培訓后很有收獲,他表示,對于比較大的子宮肌瘤進行旋切較常見,之后對于這類手術處理會慎之又慎。
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吳令英組織中國臨床腫瘤學會(CSCO)婦科腫瘤專家委員開展加強基層婦科腫瘤診療技術線上學術交流15場,分享婦科腫瘤專業領域的先進理念和工作經驗,促進疑難病例診治方面學術交流與討論。
“隨著經驗增多,我越來越感覺到一個人力量畢竟有限,讓普通老百姓了解婦科腫瘤防治知識非常重要”,吳令英一直對名利看得很淡,近年來,她的思路和狀態也在調整,越來越多參與電視、雜志、網絡等平臺公益科普活動,“雖然不能立竿見影讓腫瘤得到控制,但可以減少腫瘤發生,減少不必要的并發癥、不良事件”。
吳令英不止一次在門診中,診斷出年輕女性得癌,痛惜“原本可以不發生”。采訪中,吳令英再次進行“科普”:“一定要定期檢查,只要有不規則出血、同房出血,都應該去查。”以宮頸癌為例,吳令英介紹,其發生是一個漸變的連續過程,從癌前病變發展到早期癌,再到浸潤癌,也就是腫瘤形狀不規則、具有破壞性、呈網狀的浸潤性形式,歷經幾年甚至十余年。因此,早期篩查、定期檢查,可以減少很多悲劇發生,對于提高全民健康水平有重要深遠的意義。
2020年全國腫瘤防治宣傳周,吳令英等專家通過央視、抖音等各大平臺進行公益宣講,用心用情,將學界權威觀念、知識以通俗易懂的語言、漫畫等形式傳遞給公眾。雖然培訓、科普之路任重道遠,也不可能有“包治百病的藥方”,但每一次學術培訓與交流、每一次不辭辛勞的專業發聲,都在不斷提高婦科惡性腫瘤整體醫療水平,甚至改變一個個家庭的命運。心系他人健康、民生福祉,是吳令英的擔當,也是她的決心。
看診中,吳令英專注而嚴謹。她會仔細查看患者所有的病歷信息。她認為,醫生所說每一句話都要經過系統思考和分析,絕不是“一句話的事”。

醫學生入學之初要進行宣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圣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漫長學醫行醫之路,字字千鈞,融于醫生血液,醫生們在一次次奮不顧身的救治當中,表達對生命、對醫者職業的敬畏。在婦瘤科,一名工作五年的青年醫生說:“我們一定把最好的方案拿給患者。”而在收治天南海北的患者當中,遇到治療艱難的重癥病情,有時病人家屬想要放棄,吳令英比他們還要著急:“腫瘤是良性的,不能放棄!我馬上到!”
吳令英接過一臺手術,一名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曾因卵巢癌在外院手術,開腹后,腫瘤切除難度太高只能又縫合上,大約又過了兩年,腫瘤越長越大,患者腹痛難忍,找到吳令英看診。然而,手術難度高之外,患者僅帶的錢也不夠手術費用。患者一旁的孩子只有13歲,已經輟學打工。吳令英看著眼前沉默的小孩拿著CT片望向她時,禁不住一陣心痛。“為了她的孩子,我也要克服一切困難,給孩子一個健康的母親,給孩子一個家!”她決定自己出一部分錢,后來赫捷院長等領導同事得知情況后紛紛施以援手,共同幫助這個困難家庭。同情心、慈悲心,正是醫者之心。手術成功后,吳令英還一再囑托孩子一定要回到學校讀書。
幫助患者出手術費是一個較為極端的情況,但正是這份“不忍”和勇毅,才是吳令英。2018年一天,吳令英雙下肢血栓初愈,正和丈夫散步。馬路邊上兩個年輕人撕扯扭打起來,周圍人瞧見年輕人手里的刀都不敢輕舉妄動。吳令英條件反射般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別打了!別打了!”迎來的卻是不屑的眼神:“你算老幾?”吳令英冷靜勸說:“我誰也不算,我就是一個醫生。聽我的,我見多了傷害,見多了流血和死亡。退一步海闊天空,聽我的,兄弟!”短短幾句話,干脆利落,有的放矢。雙方停了停,恢復了冷靜,互相和對方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一場危機化解。
吳令英丈夫回憶起來仍后怕:“吳令英我佩服你!”她當時在想:萬一出現流血,我是醫生,知道如何搶救。
為什么會有那么大力量沖上去?“這樣的事情,不光發生在我身上。”吳令英說。時光回到20多年前,醫院附近農貿市場,吳令英正在買菜,身邊風一樣飄過兩個奔跑的年輕人,一人正拿著板磚在追另一人。這時,一位六十多歲的老者雙手張開擋在拿著板磚的青年面前,大喝:“不準打人!不準打人!”前面小伙子趁機跑了。打人的小伙子也罵罵咧咧離開。吳令英一看,這不是本科室的俞高志大夫嗎?她趕快上前道:“俞大夫,您別管啦,您不害怕嗎?”這位老者堅定地說:“他不會打我的。”年輕的吳令英一度不理解,他怎么那么肯定呢?
直到2018年事情發生在自己眼前,吳令英沖上去阻攔。“很多年之后,不知不覺,我又成了他,”吳令英有些哽咽,“我真的難過,醫生這個職業做久了,總想珍愛生命,可很多時候,其實不被人們理解,甚至被過度神化。治療也講方法的,有時候很難,不應該把醫生神化”。她總結,其實在“多管閑事”過程中未必不會發生危險,但正是醫生這個職業讓她有這份自信、擔當和勇敢。再遇到不文明、有安全隱患的小事,吳令英也常會主動勸止,她丈夫擔心:“瞧你一身正氣。”
吳令英認為,絕大多數醫生絕不是為了個人私利才從事醫生這個職業,絕大多數醫生值得信任,需要患者和公眾更多理解。她曾為一名患者提出轉院建議,“從疾病角度出發,我認為那家醫院治療她的疾病比我有經驗”,然而,患者當時的感受是醫生在推諉,甚至還撥打投訴電話。轉院治療后,那名患者順利康復,也理解了吳令英,還寄來表揚信。吳令英還遇到一名有宗教信仰的患者,對方聽說需要做手術切除一部分組織時拒絕了,表示要完整地去另一個地方。吳令英苦口婆心進行勸說,“你帶著有癌的身體,對方也不高興,最好把癌組織切除掉,干干凈凈不是更好?”最終,患者被說服,如今也一直健康。
吳令英總會從病人角度出發提供最佳治療方案,主刀一臺臺高難度手術,協調同行專家為患者診治,在生活中不顧個人安危維護生命,這是她對醫生這一職業的敬畏與虔誠,是一種出自人性善良的本能。如她所講:“不愿意看到有人受傷害。”
吳令英的“拼”看在同事眼中,也落在家人心里。多數時刻,她像個女戰士,一個人如同一支軍隊,風風火火,雷厲風行。工作之外,她也是母親、妻子、女兒。然而,與多數醫生有相似情況,他們常常忘我工作,分身乏術。
2008年援疆期間,吳令英周末匆匆探望家人后,再次返疆。四歲的兒子腸胃不適,上吐下瀉。吳令英抱著哭泣不止的孩子,心疼又無奈,等愛人買好藥之后,孩子哭累睡著了。她囑咐丈夫幾句,匆匆拿起行李趕到機場。剛到機場,丈夫打來電話,孩子醒了,哭著找媽媽。在機場,她看見兒子最喜歡吃的肯德基,電話里安慰:“小寶,媽媽給你買肯德基好不好?”“我不要……”“那你想吃麥當勞嗎?”“我也不要。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你回來……”
支援新疆醫療衛生建設期間,吳令英丈夫跟腱斷裂要動手術,她請假趕回北京,卻沒怎么照顧丈夫,她記掛著科室情況。當她了解到北京科室內新技術開展正缺人手時,又趕往醫院。丈夫剛剛手術,無法行動,父母也不在身邊,而醫院這邊,吳令英轉眼忙到黃昏,才想起來家里的他。委屈的丈夫和吳令英爭吵起來,公公婆婆勸道:“她又不是去玩!”丈夫心疼她辛苦,也不忍再多責備。吳令英說,很感恩家人多年來的支持,尤其雙方父母及自己的丈夫,正是那份理解與支持,讓她心里很踏實。
“如果按部就班就能當好醫生,一定是天才中的天才,我覺得自己不是天才。”吳令英一門心思為患者考慮,科研追求卓越,診斷理性沉穩,手術精準,同時又有仁心。科室醫生李一帆說:“吳主任設身處地為病人著想,根據病人的病情,無論對方什么身份,她都會出面去協商,幫助病情重的患者盡可能盡快檢查,盡早治療。”曾經跟隨吳令英在門診學習的一名青年醫生對吳令英的“拼勁”和負責印象深刻,“對于家境困難的外地患者也盡量幫他們”。
“父母親去世,我都不在身邊,我也帶著很多痛苦。如果僅從疾病角度去看,見過太多,但能細細體會每一個患者都涉及到千家萬戶,父母都是孩子們的天。我不圖名利,哪怕多延長病人一段生命,都要盡我最大努力。”吳令英父親在湘雅二醫院住院期間,她擠時間回去探望的計劃落空,“還是沒見著”。父親臨終前最后一句話,還在惦記遠方辛苦忙碌的女兒:“孩子你忙就別回來了……”“可憐天下父母心,當父母的不要求回報。只要你干得不錯,他們就挺高興。”吳令英常常想,他們也一定理解自己,但淚水忍不住。
常年高強度手術,吳令英積勞成疾,得了雙下肢血栓,一度導致肺栓塞。2017年的一天,她正在做手術,感到憋氣,沒有在意,吸了點氧,又繼續進行幾個小時手術。談及這段往事,她像說起別人的事,并沒有提太多細節,淡然道“幸好命大”。
很多個時刻,醫生的時間屬于病人,作為醫生,隨時待命。解救病人的苦痛是從醫的本源與初心。吳令英不僅醫術精湛,她也在傳承醫者的信念與精神。
吳令英家教嚴格、重視教育,父母常教導子女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她自小性格堅強,既會幫父母照顧年幼的妹妹,在學校里,也會提醒身邊同學要言行端正。同學眼中,吳令英三觀正,只要和她在一起,一定不能做壞事。
她的父母極富同情心,樂善好施。小時候,有人到家里討吃的,吳令英母親會邀請對方一起吃飯。對方不好意思,要待在一個角落,她的母親堅決要在桌上一起吃。即使自家也困難,遇到上門乞討的窮人,母親也會分一把糧食。
吳令英認為自小家風熏陶、學校“學雷鋒,做好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教育影響著自己的選擇與堅持。“從小樹立正確價值觀很重要。尤其現在獨生子女,如果講自私、占便宜,也許暫時有利,但對他整個人生來說是沒有益處的”。
利他、樂于助人的種子長在心里,吳令英自己決定要學醫,通過掌握知識與技術為需要的人治病解痛。1979年,她考入湖南醫科大學(現為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校門口毛主席題詞的“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幾個大字自她入學起便深深影響著她的學醫之路。“救死扶傷,是很崇高的事業,是我們的職責。”吳令英堅定地說道。
畢業后,她分配至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婦瘤科工作,隨著對婦科惡性腫瘤的了解,上世紀80年代末,她開始從事婦科惡性腫瘤方面研究。能加入到亟待攻克的課題項目中,吳令英認為很光榮和幸福。在腫瘤遺傳學專家吳旻院士及導師劉熾明、吳愛如教授指導下,吳令英開始進行卵巢癌放免顯像、基因治療、免疫治療方面的科學實驗。她常常做實驗到很晚,顯微鏡是她的親密戰友。最初,實驗結果并不明顯,吳令英沒有想過放棄。她結合臨床經驗,調整實驗變量,沒想到,不僅抑制了癌細胞生長,化療藥物敏感度也顯著提高。實驗結果證明了基因治療與化療藥物的協同作用,也為之后卵巢癌臨床治療與研究開啟新的思路與方向。該成果發表在《中華婦產科雜志》上。
1995年,吳令英獲得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博士學位。“老一輩醫生、教授言傳身教,在醫術上都要求科學、規范,對病人關心、有愛心,這些都有傳統與傳承。”吳令英也從一名優秀醫生成長為博士生導師、教授,以身作則踐行科研精神、醫者仁心,影響更多有志從事婦科惡性腫瘤預防與治療的年輕醫學生。
不到四十歲,吳令英就擔任科室主任。臨床、科研、教學等,吳令英要求嚴格,比如病歷當中每一個標點、每一位小數點,都要精確。科室醫生李寧對于吳令英的認真和追求極致,感受頗深:“臨床要求非常高,手術、操作等各類細節的嚴謹認真,也影響著我們。比如,患者術后有心率快、出血等征象,但是看引流、傷口等都沒有異常,那一定會進一步檢查,追查到底。”
“首先,為人民服務,你要有本事。其次,要有為人民吃苦耐勞的心。再者,要有奉獻精神。”吳令英認為,做到這幾點就具備做一名優秀大夫的基本素質。她多次強調,“要務實”。“作為一名醫生、一名科學工作者,要踏踏實實,醫學是不能吹牛的,要誠實,才是對病人負責。”這也是她對自己學生的要求。吳令英已經培養20余名博士,許多年輕的身影耕耘在針對婦科惡性腫瘤發生發展機制、治療等科研攻關項目中。
辦公室里,學生們送給吳令英的祝福語被認真貼在一個相框內。“專精覃思,醫者仁心”,“醫技高超,醫德高尚,一身正氣,萬縷柔情”,“有幸師從,一生楷模”……吳令英并沒有把它擺放在顯眼位置,但提到學生很高興,“這都是他們寫的”。簡單幾個字,有著作為老師的驕傲和自豪。從醫、從教,吳令英有心中向往的理想高地,“需要有追求極致的決心、攻堅克難的精神、一流的技術、良好的溝通、默契的團隊協作、不可或缺的人文關懷等多方位綜合能力,才能抵達”。
醫學被認為是人類良善與互助的行為表達,技術之外,是人道主義精神的追求。從醫36年來,救死扶傷,是吳令英的初心與情懷。每當從早忙到晚,尤其完成幾臺難度大的手術下班回家時,一個人走在寂靜的院區道路,吳令英喜歡抬頭望天上掛著的星和月,瞬間的寧靜舒緩手術中的壓力與疲憊。“這個時候會真心感到快樂,你會覺得這是美好的一天,贈人玫瑰,手留余香,何況我們挽救了生命,是由衷感到高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