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
明堂作為皇家的禮制性建筑,自然會受到上層統治者的青睞,尤其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由拓跋鮮卑貴族建立起來的北魏政權,亟待需要宣示自己正統的秩序和最高皇權的神授。太和年間,北魏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繁榮發展給平城明堂的營建提供了滋生的土壤。在當時國際化大都市的平城,在中西文化、胡漢文化交流碰撞的氛圍中,平城明堂在太和十年(486年)開啟了漫漫建設之路,直到太和十五年(491年)建設完成。1995年北魏明堂遺址在配合基本建設時被發現,并被考古工作者發掘,初步探明了建筑布局和覆蓋范圍,是一座集明堂、辟雍、靈臺三位一體的宏偉壯觀的建筑。
明堂作為古代帝王祭天祀祖、舉行朝會、敬老養老的地方,歷來備受皇家重視,這么重要的禮制性建筑,建設也比較繁雜,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平城明堂在太和十年(486年)下詔開始建設,直至太和十五年(491年)營建完成,歷時六年。《魏書》卷七下《高祖紀》:“十年春正月癸亥朔,…九月辛卯,詔起明堂、辟雍”[1],又載:“十五年春正月丁卯,…明堂、太廟成。”[2]平城明堂,不是一氣呵成毫無坎坷而順利建設完成的,自然也有它建設的心路歷程,它不平凡的建設經歷,不僅與它龐大的規模有關系,而且與大和年間大興土木工程脫不了干系。
眾所周知,工程規模是影響工程周期的主要原因之一,太和年間,北魏平城明堂修建也不例外,它恢弘壯麗的規模、巨大的工程量,繁雜的工序,影響了修建明堂的周期長短。雖然我們無法精確估算明堂的規模到底有多大,但是我們可以根據現存有限的史料和考古發掘成果,來了解北魏平城明堂的大概規模。
現存北魏明堂遺址,史料記載唐開元年間還在其上修建過孝文帝祠堂,近現代日軍侵華時,還改修過飛機場,破壞嚴重,慶幸的是遺址沒有被完全損壞,經過1995年、1996年、2015年考古工作者的三次發掘,讓我們對平城明堂規模有了初淺的認識。“整個明堂遺址的外部為一個巨大的環形水渠。環形水渠的外緣直徑約為289~294米,環形水渠以內的陸地中央,地表下有一個正方形的夯土臺,厚2米多,邊長42米。其余四個夯土臺的東、西兩邊與中間夯土臺的方向一致。”[3]從這些簡單的數字羅列,可以窺見明堂建筑遺址的大體形貌,在北魏明堂遺址中已經發現了五個比較大的夯土臺,規模可想而知,至于是否還有別的大型建筑,還有待考古驗證。如此大的夯土臺,至少它上面的建筑體也很龐大,這一點從遺址出土的建筑構件可以得到驗證。“板瓦長度為56~57厘米,前寬41厘米,后寬38厘米,厚約為2.5~3厘米;筒瓦一般長 56~57 厘米,寬 16.5~17 厘米,厚 2.5~3 厘米,唇長3厘米,厚1~1.5厘米;獸門石墩全長70厘米,寬28厘米,高26厘米,與文成文明太皇太后使用的虎頭門石墩造型基本一致。”[4]大型的建筑構件造就了大型的建筑,現存北魏遺址陳列館也保存有很多的板瓦、筒瓦等建筑構件,建筑構件形體之大,數量之多,在已知的明堂中是無法比擬的。
考古發現給我們了解平城明堂的規模提供了可靠的實物信息,但其規模還遠不止此。《水經注》卷十三《氵纍水》載:“明堂上圓下方,四周十二堂九室,而不為重隅也。室外柱內,綺井之下,施機輪,飾縹碧,仰象天狀,畫北道之宿焉,蓋天也。每月隨斗所建之辰,轉應天道,此之異古也。加靈臺于其上,下則引水為辟雍,水側結石為塘,事準古制,是太和中之所經建也。”[5]酈道元詳細描述了平城明堂的形制規模,不止有明堂,有靈臺,還有辟雍,這種三位一體的建筑體制,開創了明堂修建的先河。王銀田先生對此也有論述:“靈臺與明堂本是功用完全不同的兩種建筑,且各代多不建于一處,北魏平城明堂與靈臺建在一起的作法,極可能是獨有的。”[6]靈臺、辟雍本身的規模也很宏偉,更別說三者合為一體,明堂的規模可想而知會更壯觀。《魏書》卷四十一《源賀傳》載:“…故尚書令、任城王臣澄按故司空臣沖所造明堂樣,并連表詔答、兩京模式,奏求營起。……”[7]既然平城明堂參照兩漢模式,估計明堂中心建筑的規模也和兩漢明堂的規模差不多,至于靈臺的規模我們可以對比1974年漢魏洛陽城南郊的靈臺遺址的發掘成果,作一個詳細的了解。“靈臺范圍約為四萬四千平方米(220×200米)。現存的夯土臺南北殘長約41米余,東西殘長約31米余,殘高約8米余。臺頂已塌毀成一橢圓形平面,南北長1.7米,東西寬8.5米。臺的四周有上下兩層平臺,平臺上均有建筑遺跡。”[8]另外還有辟雍,人們眾說紛紜。王銀田先生認為辟雍只是明堂建筑中的一部分附屬性建筑,一種象征性建筑,一圈環形水渠[9],但是筆者通過史料和考古發掘報告查驗,發現漢代以后有很多獨立的辟雍建筑,如漢魏洛陽城辟雍、北京國子監辟雍等都是獨立于明堂之外的建筑,北魏平城明堂辟雍是獨立的建筑還是就是一圈水渠,還需進一步的考證。但通過上述討論可以得知,平城明堂是集明堂、靈臺、辟雍為一體的大型建筑群,體量龐大,規模宏偉。
根據史料記載以及對北魏平城明堂的遺址考古發掘和出土文物充分驗證了北魏平城明堂是一組有大型建筑構件建設而成的規模比較宏大的建筑群,有明堂、辟雍、靈臺、四門等建筑,設計精美,內容豐富,是歷史上少有的集明堂、辟雍、靈臺三位一體的建筑群,工程量巨大,且工序繁雜。北魏平城明堂建設曠日持久,與它龐大的規模息息相關。
太和年間大興土木建設,工程量比較大,項目比較集中,耗資也不少,北魏平城明堂建設只是其中的一個工程,這個時期人力物力財力分配問題,是影響明堂建設工期主要因素。《魏書》卷七《高祖紀》:太和十二年“秋七月己丑,…丁酉,起宣文堂、經武殿。…閏月甲子,帝觀筑圓丘于南郊”[10];太和十三年“…立孔子廟于京師”[11];太和十五年“秋七月乙丑,謁永固陵,規建壽陵”[12]。除了修建明堂之外,還有文堂殿、經武殿、圓丘、方山陵區,以及云岡石窟等。太和年間具有代表性的建筑體也就是方山永固陵和云岡石窟,從現存兩個遺址的情況我們可以直接了解太和年間工程量的繁多。方山永固陵整個陵區包括永固陵、萬年堂、永固石室、思遠佛寺、鑒玄殿等,是文成文明太后馮氏的墓地。現存封土東西長124米,南北長117米,高達22.87米,《水經注》卷十三《灅水》“…羊水又東注于如渾水,亂流逕方山南,嶺上有文明太皇太后陵,陵之東北有高祖陵,二陵之南有永固堂…院外西側有思遠靈圖,…下望靈泉宮池,皎若圓鏡矣。如渾水又南至靈泉池,枝津東南注池,池東西一百步,南北二百步。…”[13]整個陵區位于方山之上,工程建設難度以及工程量可想而知。另外還有云岡石窟的建設,從現存石窟的工程量來看應該是這些建筑工程量最大的,大部分石窟應該是孝文帝時期建設的。《魏書》卷六《顯祖紀》:“和平六年夏五月甲辰,即皇帝位,大赦天下。”[14]《魏書》卷七《高祖紀》:“五年秋八月丙午,即皇帝位于太華前殿,大赦,改元延興元年。”[15]因獻文帝在位僅有六年,就退居二線,讓位于孝文帝,所以這些洞窟大多數是孝文帝時期開鑿的。以上諸多非常宏偉壯觀的工程在太和年間施工,所耗人力、物力、財力之大,不可想象,明堂建設耗時之長,不可“一年便就”,與當時社會大規模地大興土木有關。
史料記載和考古發掘讓我們對明堂規模有了基本的了解,集明堂、辟雍、靈臺等為一體龐大的規模,造成修建工期之長,太和年間云岡石窟,方山永固陵等諸多皇家大型工程的開工建設,輕重緩急之分,人力物力財力分配也影響明堂的建設工期,歷經六年時間完成平城明堂的建設,與當時實際情況相符。
平城明堂分兩個時間段建設,太和十年(486年)九月到太和十五年(491年)四月開始基礎建設,四門等明堂主體建筑以外的工程,進展緩慢,不受重視,從太和十五年(491年)四月到太和十五年(491年)十月,集中力量建設完成明堂主體建筑工程。《魏書》卷七《高祖紀》:“十五年春正月丁卯,…夏四月癸亥,…經始明堂,改營太廟。…冬十月庚寅,…是月,明堂、太廟成。”[16]又一次下詔建設明堂,雖全是孝文帝所為,其實背后各有蹊蹺,是孝文帝與馮太后政治斗爭的結果,明堂建設的曲折經歷,從這也可看出很多端倪。長達六年建設完成的明堂,僅僅在建設七個月后明堂就可以投入使用,那么這次建設應該不是明堂的全部工程,而是剩余的部分工程建設。《南齊書》卷五十七《魏虜傳》:“宏既經古洛,…思遵先旨,敕造明堂之樣。卿所制體含六合,事越中古,理圓義備,可軌之千載。信是應世之材,先固之器也。群臣瞻見模樣,莫不僉然欲速造,朕以寡昧,亦思造盛禮。卿可即于今歲停宮城之作,營建此構。興皇代之奇制,遠成先志,近副朕懷。”[17]孝文帝對明堂之樣的贊賞溢于言表,即刻修建說明對明堂模型的高度認同,經過考察論證已經設計出來的明堂模型,應該是明堂的主體建筑,上文僅僅七個月建設完成的工程,應該是孝文帝罷停所有正在興建的工程,集中營建的明堂主體建筑工程。《魏書》卷二十七《穆崇傳》:“…又去歲役作,為功甚多,太廟明堂,一年便就。若仍歲頻興,恐民力凋弊。且材干新伐,為功不固,愿得逾年,小康百姓。”[18]大臣穆崇的建議,又一次印證,建設一年完成的是明堂的主體建筑。孝文帝集中幾個月的力量建設明堂主體建筑,根據考古發現除了主體建筑還有四門、辟雍等其他工程,那么其余的這些應該是在太和十五年四月之前就基本建設完成了。
平城明堂建設分兩個時間段建設是我們所難以理解的,因為按照北魏太和年間的國力,平城明堂完全可以在一段時間內集中力量完成,不用六年時間也不用分段建設。那么說明除了這些現實客觀的因素,當時政治因素也是影響平城明堂建設時間的主要原因,孝文帝和馮太后的斗爭是當時社會主要的政治矛盾,也是影響明堂分段建設的直接原因。《魏書》卷七《高祖紀》載:“十有四年春正月乙丑,…九月癸丑,太皇太后馮氏崩。”[19]太和十四年馮太后逝世后,緊接著太和十五年平城明堂就開工完成建設,這不是巧合,這是政治斗爭造成的結果。馮太后臨朝稱制,在朝堂上占有絕對的主導優勢,有些工程應該是優先建設的,例如思遠佛寺、方山永固陵等,思遠佛寺是馮太后懷念家鄉北燕而建立起來的寺廟,方山永固陵是她的陵寢,馮太后已到暮年,方山永固陵的重要性顯得尤為突出,優先建設無可厚非,馮太后對明堂的建設不上心,工期自然就拖后了。孝文帝當時并未實際親政,謹慎恭順,事事稟于太后,工程建設沒有主導權,只能積極參與,至馮太后死后才逐步恢復了皇帝的政治權力,根據自己的意愿集中力量建設平城明堂,雙方在北魏上層的統治權決定了明堂修建時間的長短。
北魏平城明堂工期拖后,與它特殊的禮儀功能“昭穆次序”也有很大的關系。《魏書》卷七下《高祖紀》載:“己未,宗祀顯祖獻文皇帝于明堂,以配上帝,…。”[20]又載:“九月甲寅朔,大序昭穆于明堂,祀文明太皇太后于玄室。”[21]史學界普遍認為孝文帝父親獻文帝之死與馮太后脫不了干系,獻文帝暴斃是馮太后鴆毒而為。許孝堂先生也認同這一觀點,孝文帝在馮太后在世時,若明堂建設完工,“昭穆次序”勢必無法進行,不可能將父親獻文帝的牌位請入明堂,只有在馮太后死后才能完成這一意愿,因孝文帝剛剛執掌朝政大權,為了內部穩定,平衡馮太后逝世后的勢力,不得已把馮太后牌位也請入明堂玄室[22]。
北魏歷經幾代統治者的開疆拓土、勸課農桑、發展經濟,到太和年間經濟發展到了鼎盛時期,相對穩定的內外環境,強大的國力為北魏統治者大興土木工程提供了堅實的保障。明堂、方山永固陵、云岡石窟同時在太和年間開工建設,工期自然會受到影響。平城明堂本身的氣勢磅礴、設計精巧,集明堂、靈臺、辟雍三位一體的豐富內容,獨特的風格和繁瑣的工序更加影響了建設的工期,歷經六年完工,是當時社會的真實寫照,也是平城明堂社會價值的體現。
規模只是建設時間的客觀原因,平城明堂分兩個時間段建設背后的真正原因,就是孝文帝與馮太后兩大政治集團的殘酷斗爭導致的。明堂第一階段的建設也是孝文帝當時心路歷程的真實寫照,處于弱勢,沒有話語權,雄心壯志在馮太后施壓下難以有所抱負,無奈而且無助,所以明堂建設進展不順利,直至馮太后死后,朝政大權逐步恢復到孝文帝手中,明堂建設也出現了轉機,孝文帝終于按照自己意愿,完成了明堂建設,他的忍耐和堅持得到了回報。也正是這種忍耐,讓我們能領略北魏王朝明堂的風光。平城明堂建設時間的背后演繹著許多關于孝文帝與馮太后的故事,也揭示著當時社會冷酷的政治背景。可惜,北魏平城明堂僅僅使用三年,隨著孝文帝遷都洛陽,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之后由于六鎮起義,戰亂紛飛,毀于兵火。
[1][2][7][10][11][12][14][15][16][18][19][20][21][北齊]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
[3]王銀田、曹臣明、韓生存《山西大同市北魏平城明堂遺址1995年的發掘》,《考古》2001年第3期。
[4]劉俊喜《北魏平城明堂》,《文物世界》2000年第1期。
[5][13][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注》,中華書局,2013年。
[6][9]王銀田《北魏平城明堂遺址研究》,《中國史研究》2000年第1期。
[8]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工作隊《漢魏洛陽城南郊的靈臺遺址》,《考古》1978年第1期。
[17][梁]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
[22]許孝堂、汪浩《從崇光宮宮名變遷透析獻文帝的境遇》,《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