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雅川/Deng Yachuan
攝影自1839年被發(fā)明后,至今已有181年的歷史,攝影經(jīng)歷了從技術到藝術的轉變,從“跟著繪畫跑,充其量是個奴婢而不會成為主人”[1]到了“繪畫的寫實任務被攝影接管,攝影解放了繪畫”[2]。直至1940年,獨立的攝影部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成立,攝影作為藝術的“合法地位”最終確認。而在當代背景下,數(shù)碼技術的發(fā)展,網(wǎng)絡媒介的更新,打破了攝影藝術傳統(tǒng)的在場性和絕對客觀性要求,攝影將如何繼續(xù)作為藝術而生存?它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質疑與挑戰(zhàn)。
紀實性常常被標識為攝影的基本特性,攝影最初的原貌,便是在一定的空間與化學條件下,通過鏡頭與光學原理,將客觀實體復刻下來的功能技術,紀實性伴隨著攝影的誕生,因而當攝影成為藝術,便引發(fā)了對這樣一個問題的討論:由紀實性所延伸的在場性與客觀性,是否應看作是攝影藝術區(qū)別于其他藝術門類的特有屬性?但當攝影藝術成為一種藝術的門類,藝術家與攝影藝術作品捆綁為一體時,攝影藝術的純粹客觀性要求,始終將會是虛假的命題。同時,隨著數(shù)碼網(wǎng)絡時代的到來,攝影藝術所帶來的真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當代攝影藝術中,照片的數(shù)碼拼貼、成像設備的多樣化、成品展示的裝置化等等趨勢,無一不打破了攝影藝術的紀實性要求,傳統(tǒng)攝影藝術要求的“在場”與“客觀”徹底被解構。正如同當代藝術的發(fā)展所表現(xiàn)出的那樣,攝影藝術也不可避免地趨向于兩極化發(fā)展:一方面突破攝影技術條件的限制,以更為多元的形式與內容,使攝影成為藝術家純藝術的表達;另一方面,網(wǎng)絡媒介與消費文化合力將攝影藝術推向大眾視野,大眾化、消費化的攝影文化最終確立(即時性、交互性、傳播迅速)。
在攝影藝術朝向純藝術方向的發(fā)展中,藝術家即使保留了傳統(tǒng)照片的作品形式,也常會在創(chuàng)作中大量使用置景擺拍與數(shù)碼合成,而更多的當代攝影藝術家,打破了裝置藝術、行為藝術、造型藝術等藝術門類的邊界,將其與攝影藝術雜糅,徹底地實踐了形式即內容的視覺原則。至此,當攝影藝術朝向純藝術的方向發(fā)展,在突破各類原則的同時,是否也改變了自我的根本屬性?在當代藝術中,攝影藝術應如何界定?或者應該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在藝術門類交互式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下,攝影藝術這一門類是否終將成為過去式?
此外,在攝影藝術的發(fā)展史中,2012年柯達公司的破產(chǎn),無論就藝術或是技術而言,無疑都標志著攝影終將走上消費化與大眾化的道路。并且,隨著新媒體時代的到來,人人即是自媒體,在視覺時代,圖片大有取代傳統(tǒng)文字而成為主流溝通媒介的趨勢。因此,當圖片淪為消費品,甚至擔當起了信息傳播中的主要媒介作用時,大眾化的攝影文化終將建立,而在攝影藝術的范疇之內,“大眾”“消費”二詞,是否始終與其藝術性相沖突?攝影藝術走向大眾化、消費化的過程,是否同樣會是其藝術屬性消逝的過程?
藝術是人類對于生命的體驗,藝術的起源與人類的生活密不可分,但純藝術的形成,又使得藝術以某種方式與生活剝離。攝影的發(fā)展同樣行駛在這樣這一條軌跡當中,在純藝術的攝影作品當中,看似消弭了各藝術門類的壁壘,以藝術的雜糅而達到藝術的純粹,純藝術攝影作品完全放棄了對世俗生活的實用功效,成為“透明的文化容器”[3]172。但這并不代表著攝影藝術對人類生活的完全放棄,而是以某種藝術的實踐方式,“使攝影越來越成為一種極其自由的表達媒介,表現(xiàn)出多元化的影像標準與表達樣式”[4]。
當代藝術的探索下,攝影一方面朝向更為藝術化的方向發(fā)展,傳統(tǒng)攝影中所附帶的紀實性與客觀性,不可避免地成為攝影藝術家們個性化表達的障礙,因此,當代攝影藝術家常常以抽象性實驗行為在傳統(tǒng)攝影中尋求突破,在此類實踐中,傳統(tǒng)攝影的步驟性順序被打亂,技術性環(huán)節(jié)被替換或是揚棄,作品呈現(xiàn)中,傳統(tǒng)攝影某些顯而易見的屬性匿跡。但即使如此,當代純藝術性攝影仍保持著以圖片符號成像的基本創(chuàng)作方式,“圖片”與“符號”二詞的存在,最終確保了攝影藝術在發(fā)展中并未迷失自我,同時也以“實踐證明具象與抽象,聽覺與視覺以及觸覺與視覺等感受是可以共同的,攝影不僅可以超越繪畫的寫實功能,同樣也可以表達抽象的概念”[3]171。
美國當代藝術家埃拉德·拉斯里的作品以泛圖像化的方式,將攝影和電影、繪畫、雕塑、裝置進行并置,不僅模糊了二維與三維的界限,同時以此誕生了后圖像時代的框架式創(chuàng)作方法,從而用不同的形式來思考圖像交流的可能性,將觀者帶入空間、圖像、實體、色彩、結構的復雜世界中,模糊了藝術的界限、攝影的界限,以及感知的界限。而中國攝影藝術家李小鏡,則執(zhí)著于以數(shù)碼技術對照片進行合成處理,并從未懷疑過攝影藝術是否會因技術性的革新而走向消亡。李小鏡認為:“計算機的普及為我提供了一個整合素描以及攝影技巧的媒材,但到了最后,終究還是創(chuàng)作者本身的藝術涵養(yǎng),主導著整個創(chuàng)作的過程及最后的成果。”[5]藝術的越界與革新給攝影所帶來的改變,將不過是“紀實攝影”“抽象攝影”“觀念攝影”等此類前綴的變更,攝影藝術不會消逝,并且,正因其發(fā)展的進程剛剛開始,才會出現(xiàn)如此多的變革與討論,與其說攝影藝術在朝向純藝術的方向發(fā)展,毋寧說攝影藝術正在多元的變革之中尋求自身的道路。
藝術從屬于文化,文化是藝術的表現(xiàn)內容,并非所有文化的組成都能稱之為藝術,但正是文化的復雜性與包容性,成為藝術牢固的根基。在當代背景下,“在數(shù)字網(wǎng)絡技術和新媒體技術的推動下,攝影徹底打破了傳統(tǒng)單一的傳播局限,由機械復制變?yōu)楦鼮榭旖莸臄?shù)字復制,由線性的紙媒傳播向非線性多向度的網(wǎng)絡新媒體傳播發(fā)展”[6]。技術的可能性,創(chuàng)造了當代全新的攝影文化。
當代攝影文化的形成,有著其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攝影最初作為機械復制的產(chǎn)物,被發(fā)明的初衷始于人類對絕對真實的追求,而隨后的一系列的改良,使人們發(fā)現(xiàn)圖像作為媒介附帶了巨大的傳播價值,攝影成為技術革命的寵兒,最終促進了社會的交流與文化的傳播。與此同時,隨著技術改變人類與社會,文化、經(jīng)濟、政治的變革同樣反饋到了攝影當中,當代攝影無不充滿著對政治、性別、工業(yè)、權利等母題的探討,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精英文化的純藝術攝影當中,大眾化、消費化所造就的當代攝影文化,以“人人即是自媒體”的姿態(tài),參與著此類在傳統(tǒng)中僅限于精英階層的話題討論。數(shù)字信息的背景下,攝影文化所從屬的媒介流變,徹底地改變了社會文化的權力結構,使得攝影以消費品的身份,賦予人人參與文化創(chuàng)造的權利。“如今,攝影體現(xiàn)出娛樂化、游戲化和私人化,成為一種沒有定義、標準失效的本能活動,成為一種大眾交往表達的媒介語言。”[7]
正因如此,當代大眾化的攝影文化,包含了個人對社會的圖解、消費與價值的重構、權利實踐下的政治語義等,其文化的復雜性與包容性,使得其藝術性價值不再被視為首要意義,即使是攝影朝向于純藝術方向的實踐,也接受著大眾化變革的影響。英國攝影大師馬丁·帕爾的作品中充滿了對消費文化的思考,在其充滿個人主觀色彩的攝影作品當中,以強烈的視覺色彩,呈現(xiàn)消費文化下人們生活的原貌;德國攝影師邁克爾·沃夫的鏡頭被中國香港過于密集的建筑擠滿,高度密集的視覺沖擊中,夾雜著對城市化過快發(fā)展的批判與質疑;德國攝影大師安德烈亞斯·古爾斯基,以鏡頭極度客觀地記錄下消費化與工業(yè)化的進程中人類也使得自我本身走向了機械的復制,反映了當代人類生活的擁擠與精神的匱乏。
由此可見,攝影藝術于當代雖然朝向兩極化發(fā)展,但并非背向而馳,純藝術化的攝影與攝影大眾化的發(fā)展相輔相成,攝影在成為大眾化與消費化的“自娛”工具的同時,將其價值反饋于純藝術化的表達之中。或者可以真正證明的是,藝術和生活、藝術和時代、藝術和人類,始終都相互依存,無法割裂,并在相互的變革中尋求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