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福音
山水皴法,始自唐王維,其山石分陰陽,稱染坡,已具皴法雛形。至宋,各家皴法完備。到了黃賓虹手里,皴法為之大變,將其抽離于形之外,我將其名之無皴法或反皴法。此法古已有之,黃公望之《富春山居圖》即是。人物畫之線描,山水畫之皴法,乃中國繪畫之正聲。萬變從此始,中國畫的變革與發展,亦得從此著力,否則,終為徒勞。
日本漢學家、美術評論家內藤湖南說,杰出山水畫家雪舟曾去中國游學,回國后聲稱在中國畫家中找不到拜師學藝的高人。內藤說,這就好比鄉下佬初到京城,分不清方向。雪舟產生錯覺,他仍在畫院職業畫家中去尋找,他不知道當時真正的繪畫創作已經脫離了職業畫家之手轉移到文人畫家手中,像沈石田便是明代一流畫家。內藤又說,在當今的日本,人們普遍認為只有職業畫家才能創作繪畫,由此可見日本社會和中國相比仍然相差四百年以上。
新文人畫的提法是對的,因中國畫的出路,在回到文人畫,回到文人畫的出新。當時的新文人畫對“文革”是個糾偏,使中國畫回到傳統的,正常的軌道。問題在于他們的眼光是向后看,沒有向前看。個別的人也試圖向前看,但并未走出一條新路。新文人畫有兩個概念要搞清:一、你是文人嗎?你是文人畫嗎?二、你是新文人嗎?你是新文人畫嗎?
科學告訴我們,宇宙有種暗物質,像一條通道。你若開啟了它的方便之門,進入這一通道,就像坐高鐵一樣,它會超過宇宙速度,送你去想去的星球。就如大洋之暖流,魚群進到這一通道就會快速地往返四大洋。中國畫有暗物質嗎?中國畫能找到這一通道嗎?范寬、徐渭、八大山人,找到這一通道了嗎?他們是否乘了這一通道到達彼岸?我們還有這個機會嗎?
畫畫,尤其是畫中國畫,是個貴氣的事,所以我喜歡干凈,畫桌長四米三五,寬兩米零五,可安放一張丈六宣。畫桌材料為美國白松,溫潤軟和,適合作畫。我早就不用畫氈,那個氈子長年鋪在桌上,藏污納垢,極不衛生。況古人作畫,亦不墊毛氈。我其他行頭也頗簡單,三兩支毛筆,每日收工時洗凈,擺放整齊。十數年過去,筆毛脫落,視其為退休之功臣,加以妥善保管收藏。另顏色、墨色、底色各一盆,并筆洗、噴壺。(筆洗乃自繪青花,醴陵燒制)室內有音響,又從后山采回各色野果,置于案頭,看它由鮮變干。透過落地玻璃看閑花野草,聽日夜泉聲。沿石級而上,有一水池,池中青紅鯽魚二十余條,草魚三十余條,烏龜四只。其中有只大龜,重約四五斤,也許聽到水聲,翻山越嶺,穿過馬路,自己爬來,尋此地安家。水池四周青石板鵝卵石鋪地,楊梅、桂花、紅楓、青桐、柚子各色樹木相間。樹上有黑鳥、黃鳥、翠鳥棲息,清晨還有一種小鳥在竹梢上敲打,其聲清脆,催人早起。此地名鵝羊山,為道教二十二福地。
齊白石將八大山人帶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境的中國畫又帶回到人間,帶回到人世的風景,使得清冷的宣紙有了溫潤的人情暖意。真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中國畫和日本畫在技法上都重視線。在審美上,日本講究的是線的順、流暢、柔美、輕快。中國畫講究的是線的逆、阻擋、老辣、苦澀。日本畫的線如少女,如旦角,如小生。中國畫的線如老生,如黑頭。這樣,日本就有了如齋藤清、鏑木清方、竹久夢二、東山魁夷等表現雪月花的雅致的圖畫。中國就有了徐渭、八大山人、齊白石、黃賓虹等文人風骨的蒼涼圖畫。日本畫家富崗鐵齋和版畫家棟方志功是個別例,他們的線老辣有力度,深為中國畫壇所愛。
觀念的改變是最大的改變,這句話是不錯的。但規矩是最重要的觀念,規矩是不能改變的。如茶杯是個規矩,不能改變到菜碗那里去。規矩就是傳統,不超越規矩,求方法上之改進。錢穆說,一切正當知識遂從而產生。時下,宣紙上的制作之風盛行,認為這是改變中國畫的觀念。其實,制作出來的東西,筆墨全無,毫無筆情墨趣可談,已經僭越了中國畫的規矩。中國畫的規矩就是筆墨!這些東西當然可以存在,這是你的自由。但請你不要以此稱“中國畫”,萬萬不可以此稱“中國畫之革新”。你可以自立一個新規矩就叫“宣紙制作”。
花自開,草自綠,一切自自然然,不必人為操之過急。中國畫的發展只與那個人有關,與別事無關,故要耐得煩,舍得等,等個百幾十年不為長,歷史上也是有過的。有范寬則有范寬的畫,有米芾則有米芾的畫,有元四家則有元四家的畫,有沈周則有沈周的畫,有徐渭則有徐渭的畫,有清四僧則有清四僧的畫。齊白石黃賓虹兩人只相差一歲,同時出現,是大家的福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