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當

林錦（新加坡）

老爸開當鋪開了幾十年，當鋪生意越來越差，他準備把店關了，養老去了。

奇跡還是有的，信不信由你。

自從兩家賭場開張以后，當鋪的生意突然好轉，而且可說蒸蒸日上。老爸便叫我到當鋪幫忙，說只要賭場不關門，當鋪便可撈個風生水起，盆滿罐滿。

來典當的人，年輕的老的男的女的都有。典當的東西，琳瑯滿目，年長的多數典當金銀首飾、珠寶翡翠、耳環、手表。年輕的典當的東西比較有時代感，什么筆記本電腦、數碼相機、iPhone、iPad等，不一而足。

有一回，一個中年婦女抱了一個電飯鍋進來，也沒洗干凈，我說不能當。她聲淚俱下，哀求著。

我哭笑不得，說：“飯鍋當了，用什么來煮飯？”

你知道她怎樣回答嗎？

她說：“沒有米怎么煮飯？你給我幾塊錢，我去翻本。”

“賭場的入門費一百元，幾塊錢，夠什么？”

“我是會員，你做做好事。”

結果折騰了半天，為了不想影響我做生意，用20元把她打發了。

今早還沒開門，當鋪門外便有一個人在來回踱步。

有了上回的經驗，我特別注意他懷里有沒有抱著一個電飯鍋。沒有，我松了一口氣。

他的樣子引人注意，身形如兩個倒立的蓮霧。寬額尖下巴，是小蓮霧，臉皮皺得像揉過再鋪開的報紙。他手里拿著一個和臉一樣皺的信封，不時向當鋪內打量。

倒立的蓮霧，重心不穩，給人傾倒的感覺。我于心不忍，提早開門，讓他進來。

他坐下，抽出信封里的一份文件。

“Uncle，這是什么？”我問。

“屋契，公寓的屋契。”

我怔住了。來典當的東西，千奇百怪，我都見過，屋契還是頭一回。

“抵押屋契要到銀行，你弄錯了，這里是小當鋪，付不起。”

“我知道這里是當鋪。年輕人，你耐心聽我說，你不要問，等我說完。”

顧客服務第一，我只好洗耳恭聽。

“你看我多大年紀了？六十二歲，剛退休。沒人相信，十年前人家就常說，你退休了吧。我的樣子是不是很老？樣子是不是比年齡大？為什么？就是因為這個。”

他指著柜臺上的屋契，繼續說，“你知道，我從鄉村的亞答屋被趕到組屋，三房式，苦了十多年，買五房式，再苦十多年，買公寓，就是這個公寓。”他又指了指屋契，“再苦十多年，貸款便可以還清了。”

“現在你想把它賣了，用部分的錢買回組屋……”

“你聽我說，你懂我有多苦嗎？我除了拼命做工，還貸款，沒吃過一餐好的，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現在想把公寓賣掉，享受人生？”我突然靈機一動，他急著賣屋，當鋪不能處理，我自己私下做中介，撈一筆傭金也不錯，難得的機會。

“你的公寓要賣多少錢？”

“我不是來當屋子，我是來用屋子贖回我的東西。”他表情認真。

“你，贖回東西？”我吃了一驚，“贖回什么？”

“時間，我典當了的時間。”

他說著，臉色在變，眼神在變，很吃力的樣子，倒立的蓮霧好像馬上要裂開了。我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

“時間，用屋契贖回時間，三十年……”

我回過神來，保持鎮定，半哄半騙，送他出店鋪。

他邊走邊回過頭，喃喃自語：“二十年……十年，十年就好……”

我趕緊把門關上。

他在門外來回踱步，不肯離去。

（選自2019年3月7日菲律賓《世界日報·文藝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