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濤
一
別林斯基說,俄羅斯散布著“銷魂而廣漠的哀愁”,“我們可以把手指放到他的傷痕里,感覺自己的痛”。俄羅斯文化的特征之一,就是對靈魂的深掘、拷問以及剝離真相的哀傷式表達。這種哀愁和這道傷痕,正是在此領域缺乏歷史資源的中國人所喜歡的,也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和柴可夫斯基廣受追捧的原因。表達憂傷幾乎沒有哪個國家能超越俄羅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懺悔罪孽時的掙扎、撕裂、救贖,讓人知道人類心中還有無窮的未知之所和無底的罪惡之淵。是以法國作家紀德才說,“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終身大事”。《罪與罰》中拉斯科爾尼科夫感受到的壓抑、痛苦、窒息,自始至終揪心扯肺。這與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攪動肝腸的長氣息旋律和滾動和聲,同源同脈。那些完全不同于民歌短句式的線條,長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人,竟然如此復雜,有著如此深微的心靈活動。
于是,在約略相同的歲月,感受到約略相同的苦難的中國人,聽到了托爾斯泰稱之為“俄羅斯靈魂”的《如歌的行板》,聽到了壓抑的《伏爾加船夫曲》,聽到了哀戚命運的《三套車》,聽到了丹唇初啟的《紅莓花兒開》,聽到了思念遠人的《小路》,聽到了取舍難斷的《山楂樹》,也聽到了柴可夫斯基《悲愴》交響樂和小提琴曲極品《旋律》。
人們始終需要極易上口的方式,讓堵在心頭的愁郁脫口而出。既然“滿腹的心里話沒法講出來”,那就尋找成品。憂傷的俄羅斯歌曲成了氣門,讓人們在歌曲的共情中獲得慰藉,讓中國人結結實實感受到宣泄憂郁的通暢。
二
俄羅斯歌曲在中國廣泛流傳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們的內容大多觸及了當時中國歌曲不能觸碰或者僅能擦邊表達的——愛情。“尋找我的愛人到遠方”,這些讓人加快心跳的歌詞,應和了年輕人的心靈悸動,成為澆自己塊壘的他人酒杯。雖然外國歌曲一度遭到禁止,其實也并未消失,而以另一種潛藏的方式,在泥土里倔強地生長,在隱秘的空間中淺唱低回。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隨劇團到沂蒙山區演出,晚上借宿鄉村小學教室。下墊劇團發的軍用雨衣,上鋪稻草,再上面是褥子,再再上面是棉被與所有棉衣。村知青點的年輕人聽到劇團來了,晚上便跑到住所來認老鄉。十幾個年輕人一起擠在“蓬蒿代床”的鋪蓋卷上,不免興奮。終年聽不到音樂的年輕人,讓我們演奏小提琴。他們提議,干脆俄羅斯歌曲吧。月光如水,四野清寂。我們不敢大聲,只能用小提琴撥弦輕彈旋律。柔和的琴聲中,男聲冒出來,略帶沙啞,把“喀秋莎”幾個字吐得含含混混。最后,調子往上一揚,膽怯的女孩也加進來,大家幾乎唱了一夜。《喀秋莎》《山楂樹》《紅莓花兒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伏爾加船夫曲》《小路》《燈光》《海港之夜》……這是每個人都能列出的長長歌單。
旋律給漂泊異鄉的人以慰藉,至少證明一潭死水之中尚存生機。旋律減省了萬里杳迢,把俄羅斯高寒林木的銳刺扎進愁腸。“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說的就是村路上似乎要永遠走下去的漂泊無助。
年輕人講了一件發生不久的事。知青點上有位漂亮女孩被村書記兒子看上,但她死活不肯答應,最終沒能挺住,選擇了自殺。她自盡的地方就是村外那片有著幾株山楂樹的樹林的小山坡。人們在她的紅寶書中發現了偷抄的俄羅斯歌曲《山楂樹》,紅寶書里夾帶的歌詞竟成了取消追悼她的理由,戰戰兢兢的女孩竟因抄錄了一首俄羅斯歌曲而沒能獲得應有的紀念。
故事讓大家沉默,有人開始輕唱起《山楂樹》。生活中看上去極為普通、文字中也絕不像桃花梨花那樣充滿詩意的樹種,卻被俄羅斯人賦予了非同一般的悲情,而當它與一個年輕姑娘的命運連在一起時,就更增添了悲涼。第二天,我們去看了那片布滿樹林的小山坡,山坡的旁邊有灣小水塘。下午要離開了,知青們過來送別,我不斷回頭張望滿山遍野的樹林以及其中那灣小池塘,“那茂密山楂樹呀,白花滿樹開放”的曲調,又漾上心頭。
1974年沂蒙山中的一個小山村,在黑夜中聽著這樣的故事和吟唱這樣的歌曲。俄羅斯歌曲就是在這樣類似的場合,以類似的方式,像一脈脈輕淺的溪流,難以覺察地隱蔽于倒海翻江的世紀狂瀾之下。這些篇幅不長的俄羅斯歌曲,唱起來絕不輕松。
知青點上一位女孩告訴我,她雖然不清楚將來要面對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卻很清楚自己想要的絕對不是鄉村草臺上與她同唱《夫妻雙雙把家還》的那一個,而只是能夠用雙聲部共唱《紅莓花兒開》的那一個。她說:“《夫妻雙雙把家還》一片歡喜,《紅莓花兒開》一片憂傷。同樂者不足依,患難者才靠譜。”這個檢測標準令我側目,也令我長久地無法忘卻。
中國人對俄羅斯音樂的記憶深刻而普遍。曾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李嵐清回憶,訪問俄羅斯時,他與莫斯科市長一同用俄文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段歌詞,他流利背唱,而莫斯科市長卻只能記住一段,后兩段磕磕巴巴。這一幕的奇與趣,恐怕只有中國人才能意會吧。
一位訪問北京的俄羅斯音樂家感嘆,《喀秋莎》《三套車》《燈光》,很多中國人可以隨便哼出三四段歌詞,而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序曲和四小天鵝主題以及《花之圓舞曲》的旋律,幾乎人人能唱。音樂學院的隨便一個學生,掀開鋼琴便能立馬彈出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而他卻無法想象哪個俄羅斯人會唱四段歌詞的《茉莉花》,也不能想象哪個俄羅斯人能如數家珍地說出一串中國歌名。
三
當下的中國有許多古老的歷史文化資源和諸多位居世界第一的現代產品,但沒有多少音樂真正地享譽世界。在舉辦音樂會時,樂會中央民族樂團甚至因為找不到一首適宜的壓軸曲目而不得不借用歡騰熱烈的俄羅斯樂曲《卡琳卡》。
諜戰劇《潛伏》火遍大江南北時,1941年蘇聯衛國戰爭期間亞歷山德羅夫譜寫的《神圣的戰爭》一度旋律重燃。關于這首歌,作曲家的兒子回憶道:“我記得那些坐在簡陋的軍用木箱上抽著煙的士兵們,在聽完《神圣的戰爭》的第一段唱詞后,一下子站起來,掐滅了煙卷,靜靜地聽我們唱完,然后要我們再唱一遍又一遍……”一種風尚過了幾十年,一般不會再有生命力,每代人有每代人熟悉的歌,能幾代人同唱的歌不多,俄羅斯歌曲算一例。
很難想象神奇的俄羅斯民族是如何在極端嚴厲的桎梏下創造出充滿活力的音樂來的。或許是因為那片土地上到處低回著憂郁的歌,才催生燦若群星的作曲家和經典歌曲的吧。
為什么,也經歷了絕不次于俄羅斯的苦難的我們卻唱不出深沉的歌?
為什么這么久過去,我們依然喜歡俄羅斯歌曲?這很難說清。但那幾首為中國人所熟悉的俄羅斯歌曲之所以攪動肝腸,還是因為它們關聯著中國人在日常中模糊卻在歌曲中清晰的記憶。以前人們唱的是歌詞,因為其中涌動著求之不得的愛情;后來聽的是旋律,因為其中糾纏著揮之不去的憂郁;再后來,品的就是余韻了,余韻之中,依稀看見那個業已漸行漸遠的自己。
當下的人們已不再像五十年前那樣崇尚俄羅斯文化了,但沒有哪個國家的藝術曾這樣深刻地影響過我們。俄羅斯歌曲可能也不會得到“重讀”的待遇,因為承載她的那個歷史之頁,已然永久翻過。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