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樓茶之魂

肖麗卿

不管秋天愿不愿意，閩南的冬天還是邁著穩健的步伐來了。雖然它和秋天一樣總是姍姍來遲，但還是沒忘記自己的職責，它努力地想把閩南長長的夏天留下的炙熱一一抹除。溫暖的冬陽之后，一夜白霜突襲而來，使公園里的嬌花嫩草頓時黯然失色，衣著輕爽的人們不得不添上一層外衣。但是在土樓人家的茶山上，除了感受無遮無攔的涼風之外，看不見冬天的一絲狂妄，甚至感受不到秋天的蕭索，滿眼逼仄而來的綠——翠綠、墨綠、黛綠……會讓你忘卻初寒，只覺得這是春或是夏，乃或只是初秋。這里，綠主宰了一切，高遠晴和的藍天、悠悠飄浮的白云、清澈幽深的綠水，還有些許或白或粉的野花、隨風搖擺的鵝黃的蘆葦都心甘情愿地為她做著陪襯。而這綠的主角，便是目之所及連綿起伏的茶園了。

一片片地，從這個山谷，到那個山頭；一畦畦的，或橫或豎，或直或彎。一棵棵茶樹，就這樣一年四季盤桓在群山之間，沐日月之華光，汲天地之精氣，靜靜立，默默長，傲視江湖，笑看云霧。從幽谷到山巔，從酷暑到嚴冬，始終把生命活成翠綠的模樣，頑強而執著地注冊著自己醇甘的品牌。

初次登上洋頂崠，正是在苦夏被逼退之后，在冬天亮出它威嚴的霜劍之后。

洋頂崠，這是近年來炙手可熱的名字。許多人慕名而往，因了它的蒼山霧海，因了它的千里碧翠，更因了那天然環保能洗滌塵心的幽幽茶香。而陪我上山的先生很不理解，他認為我這樣一個土生土長的土樓女孩、從小“混跡”于茶園茶廠的女孩，卻在如此不合時宜的季節執拗地前往山道又彎又陡的洋頂崠，實在有點“瘋”。他怎能知道，我對茶園非同一般的感情，正來自于從小的耳濡目染，所以只要看到茶樹，不管是葉芽吐綠滿園青青的采茶季，還是嫩枝被剪茶樹暗黛的休眠期，我都心生歡喜。

兜兜轉轉地繞了半個多小時，終于來到一個開闊明朗的山墩上。洋頂崠，就這樣撩開了神秘的面紗，露出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頰，讓我情不自禁地跌入她的懷抱。

這是我兒時的茶園與夢中的茶園都該有的樣子——高而不險的山頂，由多座小山墩連綿接壤而上。每一座山墩都像秀色可餐弧線優美的蛋糕，蛋糕上繡滿了綠色的線條，組成線條的藝術品就是碧綠的茶樹。一叢叢茶樹排成一行行，依山就勢，恣意伸展，卻又妥妥帖帖鋪于山頭，恢宏而柔順，縱橫卻規整。秋茶早已采摘，茶樹褪去了嬌嫩的翠色，留下的每一片葉子仍油光可鑒，硬氣十足。蒼松、綠水、碧茶渾然一體，在霧海間靜默成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

這又是我認知之外的茶園的樣子——許多茶樹下竟然遍布密密麻麻的綠草和野花，有些茅草甚至高過茶樹探出柔軟的葉尖在風中搖曳。遠處幾個穿著紅背心的女工正彎腰除草，星星點點，在綠茶叢中格外醒目。偌大的山峰眾多的山墩，茶樹只在山頂向陽處安家，山谷林深郁郁，山腰果木參差，葦草鋪陳，茶園面積竟不過半。聽說茶商已把整座洋頂崠都租了下來，為何如此浪費資源？

向導給了我們答案——自然農法。

洋頂崠上山頂圓渾，地勢朗闊，陽光充足。然而兩千多畝的山頭只開辟八百多畝的茶園，在山腰、山谷，保留著大面積的樹木，山谷的溪澗旁，是成片的草場。這些樹木和草場，使山林保持著良好的生態環境。茶樹不施除草劑也不施任何農藥化肥，定期人工除草，利用這些草料自然發酵制成有機肥，以供茶樹生長的需要。也就是說，讓茶樹回歸自然生長的狀態，與天地日月同氣連根，與風霜雨露相伴而長。其實“自然農法”這個詞，早有耳聞，只是沒有深究其義。幾年前到過梅林“佰公座”茶山，專注于感受 “土樓紅美人”的甜香，忽視了主人關于自然農法種植的講解；也去過南坑葛竹村的生態茶園，那貌似“WiFi”符號的茶園吸引了我全部的關注度；還追過楓林的“情人山”，山頂上兩棵被賦予神秘傳說的“情侶樹”讓我浮想聯翩而無暇顧及其他。

小道彎彎，茶樹連廊，一座茅亭在接近坡頂處伸出古樸的一角。在蒼茫的碧海間遺世而獨立。這該是主人為茶園工人遮陽避雨棲息而設，但是，想象在這里席地而坐，以石當桌；青茶一捧，泉水一壺；觀云看雨，聽佛音，品香茗，是令多少城里人渴望而難及的心靈棲息地！

及至坡頂，視野開闊。無意間向東一瞥，隱約看見一座熟悉的山嶺，高度可與洋頂崠比肩，向導說那就是東山嶺。東山嶺？那是生我養我的那座土樓后面的山嶺，是承載我童年幾多歡樂與痛苦的山嶺??！確切地說，那些歡樂和痛苦，都源自于山頂上的茶。東山嶺是書洋鎮周邊最高大的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山峰，山頂上有一個最大的茶場。記得小學時代，只要上了三年級，每年的春秋兩季都會被學?！氨粕稀睎|山嶺采茶。本來采茶是件非常愉快的事，特別是對于女孩子來說。我們喜歡在開闊的茶園行間追蜂戲蝶、快樂奔跑；喜歡一邊捻著青翠的茶葉尖兒，一邊哼著“采茶歌”；喜歡一邊捧著飯盒吃著午飯，一邊偷窺機器房里那碩大的圓筒內翻滾的茶葉，沉醉于茶葉被炭焙的芳香。但是每一種快樂之前仿佛都要有一場磨礪和炙痛。一千多米的海拔不是一個小概念，每一次采茶之路，將近兩個小時的攀爬都是對我們意志力的極大考驗。我常常仰望山頂，氣喘吁吁之余憤憤不平，慨嘆這山為何這么高，更恨種茶人為何把茶種到高山頂上。然而想到青青嫩嫩的新茶，想到捻茶葉尖兒的愉悅，向上的力量便油然而生，于是，在這種愛恨交織的情緒里，東山嶺終究一次次地成了我們占領的高地。

而今，站在茶園頂上，看著茂密的森林，連綿的草場，搖曳的蘆葦，我才真正體會土樓人家把茶種植于高山頂上的良苦用心，真正領悟“自然農法”的深刻意義。這些茶山大都在海拔一千二百米左右，這種天然適宜茶樹生長的高度，以及閩南特有的溫濕氣候，使南靖成了烏龍茶的品種園，也成就了茶葉的碧潤醇甘、天然花香。而自然農法種植，不但增添了茶葉的甘醇質地，也規避了農藥殘留，更好地提升有機生態茶的品質。

午后的陽光有點慵懶，黛綠的茶山便有了種朦朧的睡意。山風爬過圓圓的山丘，撫過縱橫的茶樹，再吹到我們的臉上，凜冷之中夾著清冽的綠葉的味道。俯視山腳，南一水庫圍成一塊碧藍的湖，如珠翠般點綴在群山之間。湖水綠得深情，那該是它對青山綠野的懷愛吧？遠山云霧蒸騰，隱約可見依山傍水的云水謠古鎮的芳影。似乎看見，千百年前的那條茶馬古道，正冉冉復活，清脆的駝鈴聲在幽密的林間小道上悠悠回響。古道上人影綽綽，物貨綿長，沿著云水謠的溪岸蜿蜒而上，輾轉經過洋頂崠的山路，經過東溪窯，再走向官道，把土樓人家的茶葉、瓷器進貢到朝廷，遠傳海外……

悠悠的茶馬古道，雖已消逝于叢林間，卻留下了土樓茶悠久的歷史，也留下了一路的茶香。據《南靖縣志》記載，隋末唐初南靖人就有采制野生茶的習俗。明嘉靖年間，南靖縣茶葉已定列為貢品?！讹嫴柙娫挕防镎f，乾隆退位時舉辦宴會，宴會上，一位大臣言：“國不可一日無君！”乾隆答：“君不可一日無茶！”后來南靖的烏龍茶種植品種越來越多，種植范圍也越來越廣，茶農種茶，既是自家生活的需要，也是經濟來源之一。由于高山茶的優質條件，外地茶商紛紛到南靖采購茶青和茶葉，再經加工轉賣到全國各地。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些茶青茶葉大多價格低廉，勤勞的茶農們也安于現狀，無憂無怨，繼續耕耘著高山上的那方綠野。

和土樓茶的不拘品種與價格一樣，土樓人家對于喝茶，也是不講儀式感，沒有太多的作秀欲。佛僧煮茶，參禪論道，是明心見性的修行；文人品茶，自有“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的情韻；小資喝茶，溫吞卻高雅，在細酌慢品里陶醉于自我建構的精致。而在土樓人家的茶生活里，茶是待客必備，也是家飲必需，是生活與勞動的伴侶。愛醇甘的，有丹桂一壺；愛清香的，定會備上些正炒觀音；胃不好的，會喜歡土樓紅茶；重口味的，來杯炭焙烏龍；火氣大的，會尋得陳年老茶或者清明野茶。至于茶具，高端的使得，簡便的也用得。但待客的誠心是一定要有的，水必是要上好的，最好是用山泉水，煮開了，當著客人的面溫過茶壺，燙過茶杯，端過熱氣騰騰的一盞。鄰里之間串門，也常會帶上自家的新茶或珍藏的好茶，互相品評。有時聚在天井，喝完東家的毛蟹烏龍，再品西家的單樅老茶，一泡一泡地沖，一盞一盞地飲，只道茶味，不評長短。在隨心隨性的品呷閑談里，氤氳著濃郁的人間煙火氣息。低調與包容，仿佛是土樓茶與土樓人之間的默契，就像千年來蟄伏于群山腳下的土樓一樣，不逐塵幻，無欲則剛。

繞著山墩走了兩圈，仍意猶未盡，但自茶廠飄來的芳香使我情不自禁趨步于前。琳瑯滿目的茶品種和各色明艷的茶湯再次顛覆了我對土樓茶固有的印象。

如果說正炒清香型鐵觀音是一位清純芳香的少女，那么濃香炭焙烏龍茶就是熱情四溢的姑娘，每個捧起她的人一定抵擋不了她襲人的香氣和醇厚的茶甘；土樓紅茶則是一位溫潤爾雅的女子，她明紅甜潤的茶湯讓你沉醉于歲月靜好的怡然；清明野茶則像一位良師益友，以深紅澄明的湯色、厚重而不澀口的甜甘沉著而從容洗去你內心的燥火與煩悶；而丹桂茶則是土樓茶的新星，他攜著“蘭谷追夢、俠骨丹心、笑傲江湖”三劍客，以驚艷的色澤、蘭桂的香韻霸氣出場，仗劍天涯！

捧起一杯丹桂茶，看那紅褐色茶湯飄出奇特的濃香，似有蘭花的幽香，又有桂花的馥郁，輕抿一口，甘而不澀，甜而不膩。細細品飲，霸道的香氣和醇厚的茶汁彌留唇齒，持久回甘。輕嗅杯中慢慢蒸騰出來的裊裊熱氣，似乎看到一縷芳魂，經我的眼落入口而融于心。是的，梅花有魂，茶也是有魂的。從采摘到萎凋，從搖青到炒青，再到揉捻、烘焙；從高高的山上，到小小的茶杯，以最高的姿態，到最后低到塵埃，經歷破繭成蝶的層層苦痛之后，茶生命的歸宿只為化做杯中的一汪甘甜。在五色茶湯里，我仿佛看到南靖新時代茶農的探索與思考：為什么我們的茶青質量上乘卻價格平庸？為什么我們擁有豐富多樣的茶葉資源卻沒能物盡其用？也看到了他們在改良茶樹品種、改進制茶工藝上不懈的努力。更為欣慰的是，我看到了新生代制茶人在推崇“自然農法”、醉心有機茶業時能擯棄功利，以質為先，真正沉下心來，慢下來，感受茶里人生的境界，領悟追求與堅守的真諦；真正做到敬畏自然，返璞歸真。生活的磨礪與追求，如同茶里的青澀與甘甜，幾度沉浮，幾度拼搏，所有的絢麗與燦爛都會在時間的流逝里漸漸消褪，唯有守住人之道、茶之道，才能守住初心，留下恒遠的芳香。如同那醇甘的丹桂一般，熱烈地香過鼻、甜過口，潤過心，終究趨于恬淡。但是，那濃烈的滋味與茶香，早已滌蕩過你的身心，讓你回味無窮。

所以，透過清澈澄明的丹桂茶湯，我看到了土樓茶的魂，那是據守高山的傲然，是流傳塵世的低調，是品飲烹享的包容，更是執著逐夢的無畏……

捧著丹桂茶信步走出茶廠，黃昏已至，風帶霜涼，杯中的溫暖卻透過我的掌心直抵心脾。夕陽落入遠山的懷抱，留下小半邊醉醺醺的臉，也留下半天紅彤彤的霞。霞光像輕瀉的泉，流淌向深山腳下的一座座土樓；又似一雙修長而溫暖的手，從西邊伸過來，撫在茶山的身上。云霧披金紗而炫目，溪湖隱叢林而嫻靜。居高臨下，如玉樹臨風，真有一種“丹桂一壺，笑傲江湖”的感覺。是啊，如果我是一株青青茶樹，我也一定要選擇高山為家?！耙购笱忝髟拢壳蔼殞Τ肌薄Ｇ缈杖f里的日子，沐陽而安；風雨飄飄的時刻，汲水而長。云霧蒸騰，我是白霧中的綠衣仙子；寒夜微霜，我是山中傲然的錚錚鐵漢……

吞吐之間，慨嘆之余，對生命的仰望與敬畏油然而生。從童年時的采茶生涯，到少女時的揀茶枝之趣，及至成年后的品茶生活，我這一個土樓人家的女兒，已在茶世界里慢慢變老，而土樓茶，卻在陪伴每一縷云霧與霞虹的日子里逐漸煥發青春的異香。我不知道，有誰會在香氣繚繞淺斟慢酌的愉悅里，想起這高寒之上的田田綠色，又有誰會在杯盞交錯談笑風生的品評里，想起這笑傲風霜的片片精靈？更不知道，面對這廣袤而低調的茶世界，我未來的茶生活，又會有怎樣的瑰麗夢幻？

想起幾天前閑游云水謠，在一朋友茶店喝茶時，他曾說自家也做丹桂茶，也想有自己的茶名，讓我幫忙推敲一個，那時我還一片茫然。此刻突然心念一動，他家的茶山在云水謠溪畔，南華巖高山一側，和洋頂崠高山茶一樣，有靈山秀水的天然滋養，那么，就叫“云水丹桂”吧！沐高山之云，汲清泉之水，韻蘭桂香氣，捧丹心一顆，大道至簡，土樓茶之魂回歸至最樸素的家園，也就“云水”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