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味道

楊秀暉

那一天，是午后，春日遲遲天晴好。琴姐從地鐵口出來，戴著大口罩，提著保溫袋。那里面，是鹵雞蛋，鹵蓮藕，鹵豆干，還有軒最愛吃的鹵牛肉。廚藝欠佳，常為一日三餐發愁，挑嘴的孩子們需要多種類換花樣，而花樣我最搞不來。

琴姐的那袋鹵料，解決了那一天的晚餐，我跟軒和媛，一人一把凳子，一人一個鹵蛋，坐陽臺居高臨下，看買菜的人們行色匆匆。小口慢品，大口咀嚼，連平時不喜的蛋黃都舔得精光?？谖陡鳟惖哪缸尤耍谕硐紳M陽臺的鹵料袋的沁香中，找到了味覺的共情。

在閩南，鹵料是從小吃到大的，家家主婦都會點鹵煮工夫，無料不可鹵，無鹵不歡暢。放眼閩地小吃，無論鹵面攤、豆花粉、沙茶面、鍋邊糊，檢閱的其實都是做鹵料的本事。鹵菜做得好不好，食客的味覺一定有印象。傳說中，那些門庭若市的店里，都有一鍋代代相傳老鹵水，百年沿習，養育三代。只需扔進若干食材，控制火候，撈起時便可濃香撲鼻，那種厚樸的香氣和偏甜的味道，離開再久，胃都能記得。

關于鹵菜的最早記載可追溯到遙遠的戰國，宮廷名菜“露雞”即是鹵制品的前身，沿襲到現世，有了更多的外延。把肉類，蔬菜類，豆制品類，筍藕蛋等，悉數放入調制好的鹵汁中，旺火燒開，小火浸煮，使鹵汁滋味緩慢滲入原料肌理，便成為香濃味美的鹵料。鹵料強調“熱做冷吃”，完成鹵制后關火，在鍋中浸泡一晚，吃前冷切或加熱，口味鮮香。

記憶中，第一次學做鹵蛋，是在閩南鄉野的小屋里，為自己喜歡的人之所愛，打電話到千里之外拜師，佐料、火候、程序逐一記在紙上，誠惶誠恐，生怕百密一疏?；ㄊ畨K錢便買回一大袋雞蛋，放在電熱杯中，加冷水淹平煮熟，再撈出嗆冷水、敲碎、剝殼。紗網包茶葉、茴香和炸過的花椒粒，用線纏緊，放在鍋里和蛋同煮，加水，醬油、料酒和一點點蠔油。然后就站在一旁眼巴巴瞅著，怕水燒開溢出，又怕火太大把鍋燒焦。20年前的心情，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那人來后，先是贊好香，接著是詫異。電熱杯里正在滋滋做響的鹵蛋，熱氣和香氣并冒，茶香與茴香交纏。鹵蛋外圍呈醬紅色，中層仍保留蛋白的如雪，正中則是純金色的蛋黃，三色紛呈，十分唯美。那人等不及散熱，囫圇兩口便吞下肚，邊哈氣邊盛贊好香好香。

為一個人傾心去學一門手藝，等待表揚鼓勵和贊賞的年紀，早已成為過去。吃的人，也再難以從每一個鹵蛋里去領教幸福，那畢竟需要一顆很細膩而文藝的心。生活確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夢想一天天消失，愛會減，情會淡，最后就變成只是過日子。只是，為何記憶中的場景經年難忘？萬家燈火的夜里，走過寂寂的小區和長廊，推門霎那聞見滿室芬芳，廚房的曛然燈影里有個身影忙碌不息，披肩長發彼時高高束起，一雙手不住地在圍裙上拍拍擦擦，電熱杯里的鹵蛋豐盈發亮，正準備接受愛的鑒賞。

食物的味道，和人與人的關系一樣，需要時間的加持和檢閱。生活中，時光里的老朋友，才是歲月的精釀，懂你的口味，也懂你的品性。每一回，琴姐提著吃食來，我拿起就走，鮮少再三感謝。情在心里，自難忘記，我認為她懂，故人天際去，計程到梁州，那樣的心意相通，就是時間深深處，老朋友才懂的味道和氛圍。

主婦宅家，就想著如何為孩子們做飯，操心營養是否夠，也操心如何讓他們吃得開心。然，千滋百味難合挑剔的嘴，諸事雜蕪時，更是想簡之再簡，一鍋鹵水，滿鍋亂燉，最為合宜。據說，每家網紅鹵料攤的百年老鹵水，都是在反復加入鹵料、原料后，滋味才不斷積累，越發醇厚包容。

投入雞翅，投入雞腿，投入千張與筍絲，使鹵水中的肉香和鹵料交纏，心定，慢慢等，再無20年前的雀躍，有的只是篤定和諳熟。兒子先是被鹵香吸引而來，他整日盯著電腦的困倦一掃而光，夾起一片便是一通嘖嘖稱贊。靜靜等著他吃完，看著他眉開眼笑中，一盤鹵牛肉很快見了底。孩子忙不迭聲直夸，好吃，好吃！

心水之人喜歡你的吃食，最愛之人表揚你的廚藝，那真是人間最值得的事。驕傲之余，亦是慶幸。慶幸自己沒有錯過孩子的成長，在每一個關鍵期都陪伴；慶幸自己盡所能給予溫暖，去發掘出孩子身上暗藏的閃光點。成績興許不是全部，人間自有他們要走的路，急不得，只靜等，花開需要時間，何況是牽一只蝸牛去散步。等他醒悟，等他長大成熟，恰如同，等待一鍋鹵水的熬煮。

生活之中，總有邊界。接受孩子的平庸，是做“不平凡”父母的開始；接受挫折不斷的中年生活，懂得人生的第一要義是使自己幸福；接受你愛的人并不是神，他不會開著南瓜馬車來接你，也不可能一直敲鑼打鼓為你的夢想鼓勁，這也是一種進化吧？置身都市滾滾洪流，兼顧家庭事業孩子，中年人的三頭六臂與委頓頹唐，都是與時間抗衡的痕跡。在心力交瘁之余，嘗試站到對方的立場，已經很不容易。

俗世千般味，慢慢熬煮，終成幸福。如同此時，我在鹵水中放入八角，桂皮，花椒，香葉，小茴香，香茅草，甘草，在大火轉小火中充分熬煮，越陳越香。一點點的桂子，兩三片迷迭香和天竺葵，在起鍋時輕巧撒入，慢慢看著火舌舔著砂鍋，等著香氣一點點滲入鼻翼。不急不燥，不怨不惱。人心靜，一切就靜；鹵水香，萬物飄香。時間的味道，從來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