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
醫生當久了,有點強迫癥。我在搶救危重患者的時候,喜歡盡量把他們的衣服完整地脫下,而不是剪開,哪怕是對不便移動的患者。剪衣服也是無奈之舉,因為在搶救生命的過程中,在緊急狀態下,很多患者不能配合,脫衣服的過程也經常會使患者的氣管處于扭曲狀態,不利于搶救。不是醫生護士沒耐心,也并非不愛惜患者的衣物,而是為了快速清除救命通道上的一切障礙,盡快挽救生命。
那年,我在急診科輪轉,現實中的急診遠比電視劇中更加繁忙、冗雜、不可控。你永遠不知道下一位患者會有多危重;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有多少患者同時涌入;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遇見的那個人是否容易溝通……
那天雨一直在下,好像沒有停歇的跡象。凌晨兩點,我剛搶救完一個為愛服毒自殺的妙齡女子,警察又送來一位“路倒”的患者,所謂“路倒”,就是昏倒在路上的“無名氏”,他們大多沒有姓名、沒有家屬、沒有錢。醫院為他們設立了綠色通道,不交錢也先救命。
警察說,他們多次把他送到救助站,他每次都自己跑出來,因為怕被遣返回老家,他從來不說自己真實的姓名和住址,“今晚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倒在地上呻吟很久了”。警察知道的也只有這些,說完,留下聯系方式便離開了,因為他們還要執行下一個任務。
對于“無名氏”,他們沒有家屬,入院后的吃喝拉撒都由急診搶救室的護士來承擔,這無疑增加了護士的工作量。對于“無名氏”來說,護士又是護工,很多時候還要貼錢給他們買吃的。這一切,在急診搶救室每天都會上演。護士不會因為他們是“無名氏”,就怠慢他們。
走進搶救室的那一刻,我看到那名患者大汗淋漓、面色蒼白,蜷縮著身子,不停地呻吟著。他的頭發像一堆雜草,但還是可以看到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敷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那雙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充滿了血絲,沒有一點兒神采,定定地看著一個方向——他是盲人。我覺得似曾相識,但沒有多想什么。我見他疼得厲害,已經出現大小便失禁,一陣陣難聞的惡臭隨之傳來。
他露出一口發黃的牙齒,艱難地說:“醫生,我可能要死了!我背疼得要撕裂開了。”我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安慰道:“大叔,放心吧!到醫院就沒事兒了,我們會盡量幫助你的。”
我們一邊給他吸氧、做心電監護、開放靜脈通路,一邊給他抽血化驗、做心電圖,完成一系列檢查。那時,我們還要把他的衣服剪開,一方面是他的衣服太臟了,要給他擦洗身體,要消毒并進行會陰部護理。此外,他的膀胱里潴留了大量尿液,必須給他插入導尿管。
他的衣服緊緊裹在身上,的確妨礙我們的搶救。當我們剪開他的內褲時,他死死抓住不放,任我們怎么勸說,還是不松手。我想,也許是他舍不得自己的衣服,或是因為害羞,我對他說:“大叔,這條短褲太臟了,我們先剪掉,再給你換一條新的好嗎?”他仍然不同意。我又說:“你的褲子上都是大便,我給你脫下來,洗干凈再給你好嗎?”這次,他同意了,說:“醫生,我李麻子給你磕頭了,我的褲兜里有張存折,一部分拿出來交治療費用,剩下的部分,幫我匯給安徽老家的閨女吧,我的病我知道,治不好了,我胸痛得厲害!”
這句話,我聽著感覺分外熟悉,好像5年前我也聽過。5年前的一天,我在門診接診了一名雙目失明的乞丐,當時他是被義工領進診室的。他說最近口干得厲害,夜里小便也多,在藥店測了血糖,血糖值很高。在街頭拉了兩天的二胡,才積攢了二十幾塊錢,他掛完號就剩下十幾塊錢了。這十幾塊錢怎么給他看病呢?做一些基本的檢查就要兩百多塊錢,如果沒有檢查結果支持,給他開藥我怎么放心呢?況且十幾塊錢又能開些什么藥呢?看著他懷里的那把二胡被拉得已近灰白,那身不合體的衣服已經破舊不堪,我決定自己付錢給他看病。
對于乞丐,我不是完全排斥的。因為乞丐,應當說是社會的不幸者,有的是因為身體上的不幸,有的是因為生活中的不幸。我可憐那些確實沒有勞動能力的乞丐,鄙視那些身強力壯的乞丐,我不能理解:他們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堂堂正正養活自己?怎么可以放棄生命中那神圣的、可以改變命運的力量?
問診結束后,我給他測量了血壓,做了體格檢查,給他開了一些基本的檢查項目,總共三百塊多錢,我從錢包里掏出四張一百元面值的紙幣,讓義工幫他交費。義工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我對她說:“沒錯,是我出錢給他看病,這是對他健康的投資,值得。”
那一刻,他在診室里給我跪下了,帶著哭腔說的就是這句話:“姑娘啊,我李麻子給你磕頭了,我這個卑賤的乞丐怎么好意思讓你出這么多錢?”他滿臉感激,暫時掩蓋了愁苦和憂郁。我有點兒不知所措,趕緊把他扶起來,對他說:“你不卑賤,在我們的眼中,您是等待幫助的人,和所有人一樣高貴。”他背起二胡,被義工引著艱難地離開了診室。那天下午,他又被那位義工帶來找我看報告,他糖尿病的診斷是明確的,其他檢查結果都正常,也算是值得慶賀的,因為多一項異常結果,對患者有時甚至是一種災難。我給他開了一些降壓藥和降糖藥,很便宜,共幾十塊錢,上午那四百塊錢還沒有花完,正好夠用。
我告訴他:“大叔,以后藥吃完,就按這個處方在藥店買,不用來醫院。這幾個藥很便宜,每月幾十塊錢,也能吃得起,但是要規律吃藥,規律吃飯。”說到這些,自己都覺得好笑,讓乞丐規律生活,簡直是“天方夜譚”。
難道眼前的這位“無名氏”又是他?但是這次沒有看到他的二胡。我問他:“大叔,你的二胡呢?”他斷斷續續地說:“可能在警察那里吧!估計以后也用不著了,我快死了。”
我在他褲子一個隱蔽的口袋里,真的摸出一個存折來,存折快被他的汗水和小便浸濕了,但是還能看到存折上的存款金額和名字。看到這些,我有點后怕,如果當時一剪刀下去,這個存折就被剪碎了。我把存折放到他的手中,他想笑,卻沒辦法笑了。他費力說道:“姑娘,我李麻子真想再給你磕個響頭!幫我把錢匯給安徽老家的閨女吧!我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啊!等來生吧!”
這時,他的化驗結果都出來了,心電圖提示下壁急性心肌梗死,結合他的臨床表現,我想他可能有主動脈夾層,因為主動脈夾層的患者也可以表現為心肌梗死,但危險性遠比心肌梗死大,如果得不到合理的救治,夾層就可能破裂,患者隨時會死亡。
經過一番搶救,很快他的血壓得到控制,疼痛有所緩解。我們馬上聯系CT室,進一步完善檢查。如果不是夾層,再轉心內科做心臟造影,不會耽誤太久,半個小時就夠了。可是當我正在打電話時,他突然喪失了意識,呼之不應,心電監護儀顯示室顫,測不到血壓。我們立即給予搶救,他的病情急轉直下,這一次死神真的來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心電波呈一條直線,再也沒有了起伏。經過1小時的全力搶救,最后還是無力回天……
我站在他的床頭,為他合上眼睛。之前,也許他從未看見過我;之后,我卻一直記得他。天堂或許安好,人間卻紛紛擾擾。生活總是不易的,沒有誰總能一帆風順。命運總是坎坷的,它甚至總是偏愛欺負在風雨中掙扎的人們。
看著手里那張被汗液和尿液浸過的存折,我的心里久久無法平靜。大家都是這個世界的過客,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沒有誰會比誰更特殊一點。病痛是每一個人不可避免的磨難,而且絕大部分都無法治愈,無論是貧窮還是富貴。
下班前,我打通了那位警察的電話,告訴他,我在患者身上找到了一本存折,可以通過這個線索找到他的家人。
“幫我把錢匯給安徽老家的閨女吧!”這句話一直在我的耳邊回響。我猜想,這一生他得到的愛也許很少,但他卻把自己的愛全部給了這個孩子。也許他在用一生治愈童年,用愛治愈一生。
(編輯? ? 楊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