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每周四下午是鐘南山的例行問診時間,如無特殊情況,他會在兩點半準時出現在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門診三樓1號診室,問診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患者。
他們通過專家熱線預約,提交病例后由鐘南山的助手們篩選,緊急的病患有可能得到優先安排。每周只有十幾人能坐在鐘南山面前,獲得和鐘南山至少半小時一對一的診治。現在,病人平均要等三到六個月。名聲最盛時,約他看病的人甚至排到兩年后。
門診被鐘南山視為“必要的事情”,同樣必要的事情是周三上午的查房,他的學生、護士、護士長、主治醫生、主任醫師緊隨其后。查房所看病人有限,有病人會邊哭邊拉住他。
據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教授張挪富回憶,他1992年剛到醫院時,大查房就已經開始了,至今未曾間斷過。“他主要是看一些在診斷和治療上有困難的疑難病人,解決我們沒有解決的問題。”
鐘南山自認是“臨床醫學家”,門診發現的疑難病癥,他會當作學術挑戰,回到實驗室攻關。在他心中,疑難病癥是課題。“實踐醫學就是一邊實踐,一邊科研,不能只是搞研究,最重要的還是解決病人的問題。”
他已經82歲,早過了退休年齡,但從未停下,而且已經很多年沒休息過了。“我有周六和周日,但我要干活。”
67歲那年發生的事情,是鐘南山人生眾多轉折點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筆。2003年,“非典型肺炎”(以下簡稱“非典”)來襲,在疾病最先爆發的廣東,作為廣東省乃至全國呼吸科的代表人物,原本只在行業內享有盛名的鐘南山被推到了臺前。
在這次共和國成立后最嚴重的疫情危機中,當疫情一度被瞞報、人心惶惶時,擁有準確的信息、有依據的治療措施,主張無隱瞞披露的鐘南山迅速成了抗擊“非典”的“領頭人”,他的每一次發言都能占據媒體醒目的版面,他的一舉一動成了“非典”疫情的風向標。他被貼上“敢說真話”的標簽,同時也成了“非典”時期醫療工作者的杰出代表。
對于鐘南山所展示的形象,媒體多用“斗士”或“戰士”來描述。《人民日報》形容他擁有“大無畏的獻身精神、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拯救生命于死神的博愛精神”。
“非典”之后,鐘南山先后當選政協委員、人大代表、“感動中國年度人物”、中華醫學會會長等。“敢說真話”的性格讓他成為媒體追逐的熱門人選,參加“兩會”時一段被記者長槍短炮封鎖的50米路段,他要走半小時,對提出的問題,無論是否專業,他都會說點什么。從電視上、報紙上、網絡上都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鐘南山說”。他對公共事件的發聲延續了“非典”時期的風格。他在政協醫衛界會議上發問:“現在藥品名稱這么多,我臨床工作45年,有的藥我都叫不出名字,這么多新藥是怎么出來的?同一種藥能有十幾到幾十個名字,往往是一個藥品改個名,搖身一變成了新藥,身價立刻飆升。這些批號是怎么拿到的?這些問題到底誰來把關?”他也在論壇上批評廣州的空氣污染:“無論是有病還是沒病,50歲以上的廣州人肺都是黑色的!”在2013年全國“兩會”上,他提出:“灰霾與肺癌有極大的關系。”他的每一次發言,幾乎都會引發廣泛討論。2011年至2012年,他多次呼吁檢測并公布PM2.5數值。2013年1月,環保部公布全國各城市PM2.5數值,而非按原計劃到2015年在重點地區進行防控。
他的生活和工作沒有太大變化。每周三和周四,查房問診雷打不動。下午下班后快走或跑步20到25分鐘,雙杠、仰臥起坐、單杠,一套流程下來大約一小時,每周三到四次。10年前的一次心臟手術讓他告別了籃球場,“現在不太能做對抗性的運動”。球隊并未忘記他,他82歲生日那天,隊友送給他一件所有隊員簽名的球服,上面寫著“福如東海,壽比鐘南山”。
這些年,他一直忙于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防治工作,大力推動肺癌篩查居民健康服務,建成廣東呼吸中心依然是他最大的追求。
首屆全運會400米欄冠軍
如果不是“非典”,鐘南山此前的67年歲月,幾乎可以用默默無聞來形容。
鐘南山1936年10月20日生于南京,因醫院地處鐘山以南,父親鐘世藩為他取名“南山”。鐘世藩是孤兒,9歲被帶到上海做仆人,后來考入協和醫科大學,成為40名入學者中最后成功畢業的8名學生之一,是南京中央醫院兒科主治醫師,共和國成立后成為中山醫科大學一級教授,是中國著名的兒科專家。母親畢業于協和醫科大學高級護理專業,曾任中山醫科大學腫瘤醫院副院長,是廣東省腫瘤醫院創始人之一。
父親自費買來小白鼠在書房做實驗,家里的三樓都是老鼠,鐘南山的醫學啟蒙由此開始。他每天都去喂小白鼠。有人來找他父親,問鄰居住址,鄰居說:“聞到什么地方老鼠味兒大,就是他們家。”
鐘南山兒時經常在醫院里,耳濡目染父親和別的醫生對病人的態度以及做法。那時候晚上經常有家長帶著孩子到他家看病,孩子康復以后,家長非常高興,父親也很開心。“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當醫生能給別人解決問題,會得到社會的尊重,有很強的滿足感,這是當時熱愛醫學的一個原因。”1955年,鐘南山考入北京醫學院(現北京大學醫學部)醫療系。
大三那年,由于體育成績突出,鐘南山作為運動員代表參加了北京市高校運動會,獲得400米賽第一名。1959年9月,他在首屆全運會上獲得400米欄冠軍,并以54.4秒的成績打破全國紀錄。之后,他拒絕了北京市體委的邀請,留校從事放射醫學教學。次年,他獲得北京市運動會男子十項全能亞軍。
1964—1966年,鐘南山被派往山東乳山搞“四清運動”,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文革”開始后,鐘南山家庭受到嚴重沖擊,母親因不堪大字報羞辱,在被紅衛兵揪斗、批判后自殺。1968年,鐘南山被學校“革委會”安排去燒鍋爐。一次上級號召獻血,他獻出400毫升,昏倒在爐門口。次年,他參加下鄉醫療隊,來到河北寬城縣,遇到病人卻束手無策,作為醫學院的畢業生,他很自責。1971年,鐘南山在妻子李少芬的幫助下,通過部隊調令離開北京,到廣州第四人民醫院(后改為廣州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成為一名醫生。
“我上大學時做師資,從事新專業,后來研究放射生物化學。一直都服從分配,從來都是標兵、先進。所以從1960年到1971年,整整11年我都沒做醫生。做醫生是我的愿望,但不是我能選擇的。挑到了這個醫院還是因為我愛人的身份,也是她挑定的,因為它離我們家最近,用不著整天下鄉。”這時,他已經快38歲了。
到醫院不久,他將一名咳出黑紅色血的病人誤診為結核病,次日發現是消化道嘔血,病人險些丟了性命。這件事刺激了鐘南山,他開始付出從未有過的努力,跟著大夫余真學習怎么診治病人、為什么要這么處理、要做什么檢查,晚上回家繼續研究功課。余真后來回憶:不過兩三個月,原先粗壯黑實的運動員體格,減了不止一個碼;原先圓頭滿腮、雙目炯炯發光、笑口常開的一個小伙子,變得高顴深目、面容嚴肅,走路時也在思考問題;原先緊繃在身上的白大褂,竟然顯得飄逸寬松。外人甚至向她打探鐘南山是否健康出了問題。8個月后,其他醫生評價他“頂得上一個主治醫生了”。
此時,醫院“革委會”來要人去做慢性支氣管炎的群防群治工作。20世紀70年代初,針對我國慢性支氣管炎發病情況,周恩來總理向醫務界發出號召,要求廣大醫務工作者做好群防群治。全國各地把這事當作醫療衛生問題來抓,更把它當作政治問題來抓,掀起了開展慢支炎防治與研究的高潮。“革委會”下令,在第四人民醫院成立慢支炎防治小組。鐘南山因“沒有專業,也沒有專長”被指派,另外兩個成員是組長侯恕和大夫余真。在1974年和1975年,小組在《中華醫學雜志》和《中華內科雜志》發表了兩篇論文,打破了廣州地區多年來沒有論文在國家一級醫學刊物發表的局面。
打倒“四人幫”后,廣東省衛生廳決定大力支持慢支炎防治小組成立研究所,專門撥了10萬元作為所里的科研經費。1978年,第一屆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召開。作為廣東省的代表,鐘南山參加了盛會。他與侯恕副教授合寫的論文《中西醫結合分型診斷和治療慢性氣管炎》被評為國家科委全國科學大會成果一等獎,他也因此獲得赴英國愛丁堡大學深造的機會。
在愛丁堡大學,他花了3個多月時間,每天深夜整理白天實驗取得的數據,最終以中醫理論使英國同行信服。英國皇家醫院呼吸系副主任瑟特羅教授說:“看來中國對呼吸衰竭疾病真有點研究呀!”
在英國,他對呼吸系統疾病的防治研究取得了6項重要成果,完成了7篇學術論文,其中有4項分別在英國醫學研究學會、麻醉學會及糖尿病學會發表。回國前,英國愛丁堡大學極力挽留他在皇家醫院工作,被他拒絕。
1981年11月18日,鐘南山從倫敦飛回祖國,此后一直在“呼研所”工作。1996年,他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
早診早治,我們這種戰略能在國際上起到引領作用
在英國留學時,鐘南山的研究方向是慢性阻塞性肺病。弗蘭里教授計算血紅蛋白解離曲線變化對組織利用氧氣的影響時,鐘南山拿自己做實驗,吸入一氧化碳使血液碳氧血紅蛋白達22%,相當于一個人在短時間內連抽了六七十支香煙。借助這次實驗的數據,他證明導師的推算只有一半是正確的。
從1999年開始,鐘南山帶領團隊提出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進行早期干預。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在中國是占人群死因前三位的一種疾病,是鐘南山的一個重要研究方向。
“非典”之后,除去對公共事件發聲,鐘南山將大部分精力放在科研上。10多年過去,他終于和研究小組第一次從流行病學角度證實生物燃料可引起慢性阻塞性肺病,第一次發現兩種含硫氫基的老藥對于預防慢性阻塞性肺病急性發作安全有效。
針對慢性阻塞性肺病的治療,世界衛生組織的指南依然只針對有癥狀的人。鐘南山研究發現,當出現呼吸困難等癥狀再就醫時,這些病人的肺功能往往已經損害50%以上,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
“我們發現,早期控制血壓、血糖就能夠預防重癥,但是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直到現在,全世界的醫療手段還是非常落后的,大多是發現癥狀才治療。我們經過10年的努力,現在全國都增進了早期的干預。”關于慢性阻塞性肺病的研究,很少人愿意做。這需要醫生到社區將病人篩查出來,但因患者早期沒有癥狀或癥狀輕微,病人可能覺得沒必要。“如果醫者不做,這部分病人就成為‘沒人管的孩子。”鐘南山和冉丕鑫與團隊一同到廣州市區,到連平、翁源等地的鄉鎮社區篩查病人。在對40周歲以上,有長期吸煙、職業粉塵暴露等危險因素接觸,或咳嗽、咳痰等人員進行細致篩查后,最終為研究提供了841例個案。
“實驗證明,早期少量的一些行動就會使肺功能有大大的改善,甚至有一些患者恢復到了正常,所以我們開辟了一條路,就是慢性阻塞性肺病的治療戰略應該和其他病癥一樣,早診早治。我們的研究成果在去年發表了,我相信再多做一些工作,我們的這種戰略就能在國際上起到引領作用。”
2017年9月7日,鐘南山、冉丕鑫有關慢性阻塞性肺病的論文發表在《新英格蘭醫學雜志》上,在全球呼吸疾病領域引起轟動。這被他視為“非典”后最滿意的一件事情。
此前,鐘南山及其團隊相關成果被寫進世衛組織編撰的新版《慢性阻塞性肺病全球防治指南》,其中兩篇論文分別被評為《柳葉刀》2008年度最佳論文和2014年度國際環境與流行病研究領域最佳論文。
2017年,有感于肺癌患病率的增加,他開始推廣肺癌篩查居民健康服務。由于工作繁忙,這一實踐他只能在空閑時間去做。可82歲的他,又有多少時間是空閑的呢?就在采訪當日,他要做的事情就有與區領導見面、與某市長見面、問診……有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老了。“非典”后,他的身體頻現狀況:2004年得了心肌梗塞,做手術裝了支架;2007年出現心房纖顫,逼得他告別籃球場;2008年得了甲狀腺炎,短短兩個月瘦了10斤;2009年又做了鼻竇手術……但面前的鐘南山頭發依然烏黑,說話中氣十足。他提起已經說過多次的三個追求:“第一個就是促進呼吸中心全方位建成,現在非常艱難,一定要通過大家的努力,想辦法做成;第二個,我已經研究了26年的抗癌藥,我希望把它做成,現在已經走過了大半路程;第三個,我希望推動慢性阻塞性肺病的早診早治,形成一個全國性乃至世界性的治療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