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籽琦,程小強
(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21013)
艾蕪的南行“不是為創作而去閱讀生活這本書的,而是閱讀了生活這本書之后才開始創作的”。[1] (P40)1925 年,艾蕪因不滿學校守舊教育,并借反抗舊式婚姻為契機從成都出發,一路漂泊,憑一雙腳板走遍云南、緬甸、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等地。1931 年,被英國殖民地當局以“有共產黨嫌疑”的罪名驅逐回上海。作為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者,艾蕪曾經在紅十字會醫院中做過勤雜工,也曾在克欽山茅草地一帶成為打掃馬糞的伙計,甚至流落街頭與販夫走卒為伍,終日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困頓生活。在此類苦難的經歷中,他得以接近和了解各式流浪者,洞察下層苦難生活,并用自己的赤誠和善良去理解、同情他們。流浪體驗直接促成艾蕪的“南行系列”小說,浪漫主義的傳奇性故事、性格特異的各色流浪者形象、綺麗迷人的邊地風光都使作品充滿了異域色彩。
艾蕪所寫的“異域”場景,主要集中在滇緬邊境,毗鄰老撾、越南,聚集著傣族、景頗族、哈尼族等多個少數民族。多民族聚居的地理位置及文化空間的特殊而復雜性造就了艾蕪小說審美空間的獨特性。無論是邊地的自然風光,還是邊地子民的衣著服飾、民間語言等都充滿了異域文化特色。
(一)“異域”風景大量的風景描寫成為艾蕪小說敘事最重要的特色。艾蕪曾經說,“沒有自然景物,可以說就沒有我的小說。我一想到大自然,就好像進入一種夢幻,人物也就出來了。”[2]因此,艾蕪在小說創作中極為重視自然風景的描寫。“南行”系列小說中的風景大多呈現出奇崛兇險的山地景象,展現著原汁原味的特點。如《我的旅伴》中描寫傍晚時分的江景:“當我進去的那一刻,正是半下午的時候,寬闊的江面上,照著一片向西的陽光,金輝燦爛地從窗上門上,反應進來,使屋子越加顯得丑陋。對面遠遠的江岸上,一排排地立著的椰子樹和露在林子中的金塔,以及環繞在曠野盡頭淺淺的藍色山影,都抹上了一層輕紗似的光霧,那種滿帶著異國情調的畫面,真叫人看了有些心醉?!盵3](P238)這些充滿南國情調的風景,椰子樹、金塔以及那淺淺的霞光無不給人以視覺上的強烈美感,甚至還有那些奇崛險怪的景象,如《私煙販子》對西南山地雨季的描寫:“天空仿佛低矮了許多,鉛色的胸膛,直向小小的山谷,壓了下來。四周布滿森林的高山,則把頭伸入云霧里面,一向藏著虎豹野象的地方,越發顯得兇險不測了。有些時候,終天飄著絲絲細雨,樹葉上,都凝結起了水珠。有些時候,又嘩啦嘩啦下著,兼有雷電助威,好像房屋都要一下子倒塌似的?!盵3](P257)在這些英國殖民統治下的克欽山谷中,私煙販子們為了躲避英國警察的緝私查煙,不得不住在這個小小的山谷中。雖然生存環境惡劣,但對他們來說是自由自在的,難怪“我”在離開私煙販子時幾乎想要留在他身邊了。再如《山峽中》:“江上橫著鐵鏈做成的索橋,巨蟒似的,現出頑強古怪的樣子,終于漸漸吞噬在夜色中了。橋下兇惡的江水,在黑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發怒的沖打崖石,激起嚇人的巨響。兩岸蠻野的山峰,好像也在怕著腳下的奔流,無法避開一樣,都把頭盡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際。夏天的山中之夜,陰郁、寒冷、怕人?!盵3](P26)正是在這樣可怖的環境中,“我”與一群走私行竊的流浪者們同路。在看到他們偷走市集老板的布匹,并把重傷的小黑牛拋入江中后,“我”的內心充滿憤恨,決心離開他們。只是當他們留下野貓子來干掉“我”時,卻沒料到最終反而是“我”救了野貓子?;蛟S是為了報答,他們留下“我”繼續上路了。在荒山野嶺中“我”作為觀察者所遇見的這樣一群“被世界拋棄”的流浪者們,盡管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當,但心中仍存有良善之心,那些可怕的環境與他們的善良之心形成鮮明對照。西南邊地那咆哮的松濤、奔騰的江水、黛綠的群山、雨期的瘴霧等滋養著邊地的純樸子民,為他們注入狂狷剽悍的野性因子,彰顯著邊地人民野性自然、純樸善良的美好品性。從柄谷行人的理論來說,風景描寫和孤獨的內心狀態緊密聯系在一起,“沒有完全獨立的風景,既然是人觀照出來的,同時也是人在觀照,就必然有人的主體的介入?!盵4]艾蕪只身一人流浪在邊地,孤獨的靈魂無處安放,他無視外在生活條件和自然條件的惡劣不堪,在行走的沿途中用一雙發現美的眼睛和向往自由、熱愛大自然的心對西南邊地的景物傾注了一腔熱血。也正是這樣,才使讀者從其作品中感受到西南風景獨特的異域之美。
(二)“異域”語言異域化、民間化的語言是艾蕪在“南行”系列小說中的一大看點。艾蕪被稱為“流浪文豪”,在“南行”系列中的不少流浪者們出口即粗俗的污言穢語。如“魁魯德”(緬語,意即狗入的)、“丟亢媽個害”(廣東臺山話,意即入他媽的)、“干你蠟伍”(福建廈門話,意即入你老母)、“媽的”、“老子他們”、“充狠”、“婊子”、“狗頭”等等。這些粗俗語言的使用,使作品呈現出一種純樸原始不加修飾的自然特點,同時也符合典型語言對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流浪者們大都居無定所,整日為生計發愁,打架斗毆坑蒙拐騙之事常態化,語言的粗鄙能夠真實的再現底層小人物們在生活重壓下對不滿情緒的發泄。另外,由于西南邊地少數民族居多,語言體系尤其龐雜,艾蕪的作品中頻繁出現一些云南少數民族的俚語俗語以及緬語、馬來語。如《森林中》的私煙販子口中的“喊聲”(意即如果)、“沖殼子”(意即扯謊)、“打上?!保ㄒ饧凑f好話)以及馬頭哥口中的“發夢天”(意即說夢話)、“舵把子”(意即首領)等方言的大量使用,還有不少篇章中“扁達”(意即警察)、“坐痛”(坐監獄)、“木頭枷”(意即汽車)、“慈雅基”(意即先生)、“阿哥幾”(意即大哥)等緬語的使用,甚至《海島上》出現的英語“坎蒲”(意即拘留營)以及馬來語“德白,端”(意即敬禮,先生)的使用。這些語言的大量使用使得艾蕪作品中獨特的異域色彩更加鮮明突出,在表現人物形象的同時增添了小說的表現力和感染力?!懊耖g語言是廣大民眾世代相傳的集體智慧和經驗的結晶,傳達和反映著民眾的思想、感情和習俗。”[5](P298)民間語言的運用,能增添小說的地域特色,同時也可以更好地為小說塑造人物形象服務。
(三)“異域”服飾與漢族不同,少數民族的衣著服飾本就具有辨識度,艾蕪在小說中有大量細致的描繪。如少數民族克欽人的服飾:“男的頭上纏著黑布帕子,淺發的頭頂,或是頭頂綰的髻子,則露在外邊。包的帕子,剩余三兩寸長,則向上翹著,仿佛斜插著一截什么東西。嘴里嚼著檳榔,嘴唇顯得血樣地紅。他們的腰上,經常帶著一把齊頭的長刀。女的多半是十五六歲的姑娘,頭發剪得短短的,披在頭上。穿著黑布短衣,鑲著細條的紅布邊子。圍著黑布裙子,只達到膝頭上。膝頭上和腳肚上的那一部分,則纏著細細的黑色藤子,約有數十圈光景?!盵3](P306)還有那位生活在仰光的緬甸女子的衣飾:“她穿著水綠色綢籠基,從胸以下,一直拖到腳背上。上身穿著薄薄的白紗短衣。頭發大概還摻有很多的假發,則綰成一頂圓形的帽子一樣,高約五寸,全籠在頭上,只有一小撮,軟軟的從頭上拖到耳邊。這在緬甸婦女的裝飾說來,這撮頭發是一個未嫁的姑娘的標記。如果嫁了,便用不著這樣拖一撮頭發,只是全部都綰成一頂帽子了。”[3](P357)此外,還有一些頭上包黑紗的傣族女人,上身著西裝下面穿中式褲子的緬甸華僑,頭戴寬邊呢帽、腰掛長刀的偷馬賊,包著白布套頭、穿著黃襯衣的印度兵,踩著黑皮鞋、長毛襪的英國紳士等等。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服飾文化是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它是身份的象征。對于西南邊地的少數民族而言,普通百姓穿著多為便于勞作的短裝型上衣下裙、上衣下褲式結構,以賣柴為生的克欽男子腰間常配長刀,而受洋人影響較多的有錢人在穿著上就更加洋化。除此之外,衣飾裝束也是反映少數民族男女的年齡以及婚姻情況的標志,成為一種獨特的符號象征。
(四)“異域”風俗在艾蕪筆下,邊地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各不相同?!渡种小分械目藲J人就有祖傳的規矩,他們在每年下鐘的時候,都要殺一些外鄉人祭谷地以祈求來年的好收成?!对乱埂分械幕刈迮右驓v史矛盾不允許漢族青年在自己家中過夜等。在“吃”上,小說中出現最多的要數檳榔、餌塊、咸肉以及鴉片了。嚼檳榔借以打發寂寞無聊的時光,餌塊、咸肉都是便于儲藏攜帶的東西,這些吃食都是行走邊地的人們常備之物。鴉片是和違法犯罪行為聯系在一起,而在這樣一片“法外之地”,卻有許多人都干著與鴉片有關的職業:種植鴉片,走私鴉片,販賣鴉片,吸食鴉片……鴉片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消遣。因為種植鴉片,所以很多人都抱著可以偶爾吸兩口不怕上癮的心思,畢竟自己家就有很多鴉片,不怕供不起,更何況當地人認為吸食鴉片有助于在充滿瘴氣的山林中安全行走。對于那些吸食鴉片成癮的人來說,煙槍就是他們的命根子,《松嶺上》那位白發老人不就將煙槍看作他的大女兒嗎?除了種植鴉片的人,走私販賣鴉片的違法行為就更不是他們所擔心的。因為早在第一次英緬戰爭期間英國人就將罌粟種子撒向了緬甸國土,在英國殖民統治下的緬甸人沒有選擇的權利,況且鴉片市場需求大,相比農作物來說利潤更加可觀,底層小人物為了生存也并不過分抗拒。這些獨特的邊民特色充分展現了西南少數民族獨特的文化傳統,正是通過這樣的敘寫才使艾蕪的作品充滿著獨特的異域情調。
艾蕪筆下的西南邊地,無疑是一個不受道德、法制規范約束的“化外之地”,要在這片險山怪水中生存,必須具有頑強的生命意志。艾蕪親身體驗過苦難的流浪生活,他所遇見的那些邊地子民,大多處于社會底層,如打家劫舍獲取不義之財眾強盜、鋌而走險的響馬賊和私煙販子,以及那些因為人命案件而不得不隱居此地的罪犯。艾蕪曾說過:“由于思想上尊重勞動人民,又在生活中同下層的人一道同甘共苦過,因此,對于勞動人民有著真摯的熱愛,所寫的短篇、中篇以及長篇小說,大都以勞動人民為主要人物,他們雖有不少缺點,但其本質,則是崇高的、美好的。”[6](P163)邊地子民身上所具有的野氣、蠻性,充滿了強悍古樸的原始生命力量,展現出極強的生命意識,“這種‘野蠻人’不承認任何現代文明(如理性、倫理),奉行著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7](P121)在傳統的道德觀念下,他們被視為“壞人”或“渣滓”;但艾蕪不這樣認為,那里充滿著對生命意識的頌揚,邊地子民身上的放縱、野性和蠻性已經超越善惡二元對立,鑄就了他們的生命強力。
(一)求存意識《南行記》第一篇《人生哲學的一課》中,就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具有堅韌頑強的求存意志的流浪漢——“我”的形象?!拔摇背醯嚼ッ?,身無分文,陷入生存困境。為了能夠有錢吃飯,“我”不得不賣掉自己的草鞋,但這并非長久之計,必須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沒想到黃包車也拉不了,廚師亦做不成,又遭逢“我”的鞋子被人偷走。在經歷了一系列不幸的遭遇后,“我”并沒有怨天尤人,甚至還同情那位偷鞋者,充滿了善良之心。故事的主人公“始終是個斗志昂揚的自我,在情緒上、知識上始終如一,沒有發展變化。在他的人生第一課里,作為流浪者的自我的這個人物就已經形成了,它的力量也已經被證明了。它僅僅是在順利通過每次考驗以后積聚了更多的憤怒,并不斷重申一定要活下去的愿望”。[8](P83)那一聲頑強的呼喊“就是這個社會不容我立腳的時候,我也要鋼鐵一般的生存”,[3](P25)迸出作為流浪者的“我”身上堅韌的生命力。一個人在面對生活給予他的苦難遭遇時并沒有被打倒,而是勇敢的迎頭而上解決問題,并將其看做“人生哲學的一課”去錘煉自己頑強的意志,這正是作者所頌揚的優秀品質。這種品質不僅僅體現在具有強健體魄的男人身上,在那些邊地女性身上 同樣具備?!栋沤豆取分械慕笊┦且粋€苦命女人,是一個在命運的捉弄中不斷頑強掙扎的女人,她的人生命運和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有些類似。祥林嫂的人生以賀老六之死為分水嶺,而姜大嫂的人生則以第一任丈夫之死為分水嶺。姜大嫂的第一任丈夫勤勞能干,她的生活每天都充滿幸福;然而男主人不幸身染瘴氣病死;此后,姜大嫂的人生就遭逢接二連三的磨難,直至生命終結。作為寡居女人,她面臨著來自各方面的生存壓力,但從未放棄自己的生命,一次次堅持與不幸的命運作斗爭,求存意識極為強烈。
(二)反抗精神正是因為邊地子民身上頑強的求存意識促發的反抗精神,使他們能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断棺涌偷辍分邢棺痈赣H一家人本在外州縣公館里做工,那時的瞎子父親尚未雙目失明,因為惹怒了公館少爺而被懲罰到花園栽花,后來同一個遭受公館少爺欺壓的丫鬟明珠一起私奔。他們二人從公館毅然逃走,源于稍微覺醒的反抗意識。正如魯迅所言:“艾蕪的《南行記》把那些在生活的重壓下有著強烈求生欲望的朦朧反抗行動刻劃在作品當中?!盵9](P430)瞎子父子二人雖然永遠的生活在黑暗之中,但卻從來沒有放棄對生活的希望,追尋光明的未來。《松嶺上》中,那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二十年前偷了地主家的米被發現,老人的妻子為了不讓丈夫坐牢不得不委身于地主,老人知道后不僅殺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也殺了地主老爺一家,然后躲在深山老林中孤獨的與煙槍烈酒為伴,并把煙槍和烈酒看做自己兩個已逝的孩子。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老人在地主的壓迫下早已喪失理智,面對壓迫和屈辱,他不惜殺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以泄憤,這是一種強烈的原始復仇行為。艾蕪在作品中塑造了許許多多諸如瞎子父子和“老人”的底層小人物形象,他們的生活愿景就是踏踏實實的像個人一樣勤勤懇懇的活著,但在粗糲的社會環境中卻面對著來自地主家庭以及無恥無行洋官的壓迫與剝削,基本的生存需求都得不到保障。不反抗,是死;反抗,尚有一絲活路。《洋官與雞》中的店老板為了討好洋官,每次都把最為肥美的雞獻給他們,天真的以為這樣就可以讓洋官們手下留情,最后仍然遭受著無理的壓迫,還把送肥雞看做理所當然,變本加厲的索要肥雞,可見逆來順受也不是出路。
(三)俠義之氣頑強的生命力和強烈的反抗意識是邊地子民得以生存的必備要素。勇敢強悍的英雄俠義之氣成為優秀品格,懦弱膽小的人沒有活下去的余地。《山峽中》的小黑牛因為在打家劫舍的行動中受了傷,睡夢中發出了“害了我了”“我不干了”的囈語,并詛咒自己的同伴們“不得好死”,首領老頭子一行人就狠心的將他在深更半夜扔進江水之中。老頭子認為在西南邊地這樣一個“法外之地”,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們殺了小黑牛,甚至準預備殺掉想要離開他們的“我”,只是在偶然情況下“我”救了野貓子。他們作為報答不僅沒有殺“我”,還留下了三塊銀元。行走邊地,打家劫舍本就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危險,如果這一行人心腸軟一點,不夠勇敢強悍,那就必死無疑。這樣的生存邏輯盡管殘酷,但艾蕪通過這個故事向讀者展示了西南山林匪盜的生命強力以及俠義之氣?!霸谥袊F代文壇上,充斥著太多‘閹雞’似的男性軟弱者,太多孤苦無依的‘零余者’和太多敏感多疑的神經癥患者、精神病狂人。只有在艾蕪的筆下,我們才能真切地看到如此生動真實的‘驃漢’形象?!盵10](P166-167)《流浪人》中與“我”同行的矮漢子和小伙子是兩個私煙販子,他們一路上吹牛,開玩笑,斗嘴,并想方設法調戲打花鼓的母女倆,令“我”心生不滿。后來他們二人在“我”吃飯休息的時候打鬧著跑開,將沒有結賬的“黑鍋”留給了“我”,“我”不得不將自己僅有的錢和一件好衣裳貼進去。沒想到在“我”到達下一個城鎮的時候,矮漢子正在場口等著“我”,猶如一個頑皮的孩子道:“老弟,你看我是不是有心害你嘛?我就怕你找不到我,我才在這口子上等你!我老實告訴你,你要是比我有錢,我今天就不管你了!各人走各人的!”[3](P286)不僅如此,他們臨行前還給了我許多錢,“你用好了!你我窮人都不用,還有啥人配用!”[3](P287)這樣的兩個人正是“俠義之士”的代表。他們依靠自己的雙手獲得財富,大把的掙錢,大把的揮霍,甚至劫富濟貧,慷慨豪爽的將金錢贈予有需要的人,正是民間“俠文化”的再現。
現代以來,許多從歐美、日本等地留學歸來的青年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拿起筆桿,以自己的留學經歷為素材,寫下了不少具有異域風情的小說。其中以郁達夫、張資平、郭沫若為代表的創造社作家以及許地山、老舍等人,包括1940 年代的徐訏、無名氏等都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異域書寫做出了重要貢獻,極大地拓展了中國小說的表現領域。作家們通過對異域空間的書寫,將豐富多彩的異域風情、風景、風俗引入中國文學之中,豐富了中國文學的審美表現。與其他書寫異域題材的小說家不同,艾蕪的南行敘事具有高度化的個人體驗,以文化思考為切入點,具有深刻的文學意義。
(一)對“化外之地”的文化認同感艾蕪的“南行”系列小說所描繪的滇緬邊境,是一個環境惡劣、盜匪橫行、毒品泛濫的“化外之地”。對于長期生活在中原地區的人們來說,西南邊地是一個氣候環境惡劣、充滿兇險與荒蠻的地方,但艾蕪在勾畫邊地世界時卻呈現出一種別樣的異域。文中邊地子民面對來自英國、緬甸等洋官的黑暗壓迫,仍然有一顆善良寬容、慷慨大度的心。為了生存下去,他們堅韌頑強的與命運作抗爭,這源于艾蕪從人性的視角出發去理解邊地子民對于自由生命意義追求:“人生的意義全是由各人自己尋出來、造出來的:高尚、卑劣、清貴、污濁、有用、無用……全靠自己的作為。生命本身不過是一件生物學的事實,有什么意義可說?生一個人或一只貓、一只狗,有什么分別?人生的意義不在于何以有生,而在于自己怎樣生活”。[11](P30)艾蕪筆下的底層小人物們沒有大的人生志向,追尋自由就是他們全部的生命意義所在。即以職業而言,響馬賊、流浪漢、私煙販子、抬滑竿的、趕馬的,他們多靠體力謀生,充滿隨意性與自由性,掙錢的目的就是為了大把的花錢,抽鴉片喝酒是他們的生活常態,甚至他們不愿意有固定的家庭。出于對自由的向往,他們往往擺脫了家庭的束縛,女人對于他們來說,可有可無。包括敘述者“我”,也是一個漫無目的、邊走邊看的趕路人,而路在何方,“我”是不知道的,或許自由自在的行走本身就是目的。童年時的艾蕪面對著來自祖父的壓力,剛滿十歲又被父母強定終身,后因受到“五四”新思想洗禮而毅然離開封建家庭,孤身一人踏上南行之旅?!捌词前彽闹鲃舆x擇,作為青年人,他不甘寂寞,不愿被束縛在故鄉偏僻角落過平庸生活,想要在漂泊流浪中開闊人生視野,認識世界,讓自己的生命力得到盡情釋放,滿足自己本性當中探索和冒險、追求自由生命境界的需要?!盵12](P281)所以,邊地子民為了獲得自由與命運進行頑強抗爭,他們面對黑暗壓迫時能夠毅然反抗,是為艾蕪所極力張揚的。
(二)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結合從現代中國文學主流來看,與艾蕪同時期的作家大多旗幟鮮明的分屬于“為藝術”派或“為人生”派,而艾蕪則以浪漫主義的筆法對人生世相進行現實性的描繪,是現實主義寫作與浪漫主義精神融合的產物。就題材來說,艾蕪基于自身體驗,扎根于現實的土壤,把自己南行經歷中的所見所感表達出來,向讀者展現邊地子民們在黑暗壓迫下頑強求存的生命意識,流露出作家濃重的現實主義關懷精神。作品中的人物生動形象,無論是“我”還是其他底層小人物,都是從現實情況出發,經過藝術加工后呈現在讀者面前,真實可感,具有極強的感染力。此外,盡管作家扎根現實,但并沒有執著于現實主義的描寫手法,而是將浪漫主義精神融入作品之中,使作品富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在“南行”系列小說中,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景物描寫在作家筆下的篇幅之大和作用之重。很多作品中開篇寫景,中間依然寫景,甚至貫穿全篇,這些邊地異域風景的描寫為艾蕪作品的浪漫主義形成奠定了基礎。邊地子民對待生活積極奮進,樂觀進取,盡管很多都是居無定所的流浪漢,但卻充滿著對生活的激情和對自由的向往,在黑暗社會的壓迫下頑強抵抗,追求光明的未來,且永遠對未來抱有希望。那些“袍哥”式的人物都具有英勇俠義之氣,性格慷慨豪爽。這些都洋溢著濃重的浪漫主義氣息。總的來說,艾蕪的創作傾向決定了他在本質上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只是在文學創作上將浪漫主義精神貫穿于其中。
在“南行”系列小說中,艾蕪用自己的親身經歷為文壇留下了具有“異域”色彩的西南邊地小說,將滇緬邊境的風俗人情、世相百態用文字呈現在讀者面前,為讀者帶來了別樣的文學體驗。這位被稱為“墨水瓶掛在脖子上寫作”的作家,只身一人漂泊于滇緬邊境,將自己的青春奉獻于文學道路,這種寫作精神值得每一位作家學習。王曉明曾指出:“艾蕪缺乏其他現代小說家那樣長久的注視丑惡的特殊耐性——越是感到黑暗現實的沉重壓力,就越要向人們表達對美好事物的執著信念;這就使他必然轉向對漂泊經歷的親切回憶;因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足夠明亮的色彩?!盵13](P128)在孤獨的流浪生涯終結后,西南邊地成為艾蕪的創作家園和心靈凈土,那些邊地子民純樸善良、堅韌頑強的美好品性散發著人性的光芒。作家用獨特的異域書寫塑造了一系列具有鮮明特點的異域形象,開拓了新文學的表現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