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愛嫵

辦公室從三樓搬到五樓,我很不適應。直到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五樓的窗戶正對著一片不遠不近的山林,山林邊還有幾棵柿子樹。深秋,那一樹樹黃燦燦的柿子,充滿喜慶,晃動著山林的青春,給我意想不到的驚喜。頓時,一種登高望遠、得天獨厚的韻味,在我心底激蕩,心情也便暢快了很多。
其實,那幾棵柿子樹并不大,它們扎根山邊,樸素地生在光陰里,兀自生長。樹上的葉子掉光了,只剩下一串串的柿子,獨自而毫無節(jié)制地紅。枝丫間,濃淡成我心中的太陽,讓我的心起起伏伏,游來蕩去,一些沉浮在歲月里的悲傷與暖意,漸漸把我圍住。
我無數(shù)次盼著有人來采摘它們,又無數(shù)次希望這些柿子是屬于我的,讓我在這個秋天有點收獲,有點喜慶。每天,無論多忙多累,我都會抽點時間靜下來,站在窗前,凝望那些柿子,欣賞那一樹樹靜靜的生命。它們宛如大地的孩子,渾圓、飽滿、光滑,有成熟的質地和歲月的光澤,成為這秋野最純凈的風景。
從九月到十月,那一抹嫣紅,那一種清寂,已浸滿了我的內心深處。風輕云淡,山林不語,柿子依然紅著,蓬勃著生命的張力,每一個都是秋天的點睛之筆。但我沒有等到來采摘柿子的人,漸漸地,時常有鳥兒在那枝頭跳躍,我不免有點擔心了。這么好的柿子,怎么沒人要,難道就這樣隨鳥兒啄食,讓它們自生自滅?是生活的富裕不再需要這些土生土長的果實?還是柿子樹的主人已遠走他鄉(xiāng),無法將他們采摘?還是……我一遍遍地猜想,那一刻,我似乎懂得了草木生存的無限尊榮與我們人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一天天過去了,不知不覺地,這些掛在枝頭的柿子,好像是我的一塊心病,又時刻勾起我一層層的記憶。
曾幾何時,柿子是大自然對我們的饋贈,是撫慰我們童年饑腸轆轆的美食,我們對柿子有一種特殊的記憶。記得我們上學的路邊有一棵甜柿樹,不算高大,長勢正旺。從春天的開花,夏天的孕育,到秋天的結果,我們心里的渴望,跟著它一起瘋長。初秋,柿子剛剛泛黃,我們就按捺不住想吃的沖動,想盡辦法要弄到手。有時候放學,趁大人們都干活去了,我們就兩個人放哨(我就是經(jīng)常充當放哨的其中之一),把一根頂端分叉的長長竹竿,將分叉對準柿子,朝一個方向將它扭下來?;蛘撸覀冋乙桓鶐Ч吹拈L棍子,倒拿著,踮起腳尖,用勾鉤住樹枝,使勁往下拉,再用手摘下樹枝上的柿子。其實,這時的柿子還沒有成熟,即使我們用牙齒啃掉了柿子皮,還是澀得張不開嘴。但我們舍不得丟棄,拿回家,放在窗臺上晾曬,等到它在太陽的照射下,慢慢轉紅,變軟,最后像一個通透的紅燈籠才吃。于是,每天放學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拿下晾曬的柿子,左瞧瞧,右看看,輕輕拿捏,看曬紅點沒有,變軟點沒有。那種有盼頭的日子,好像過得很充實,心里總充滿期待。好不容易等到柿子變成那種亮亮的紅,空靈飽滿,我就剝去它的皮,或者不剝,直接用雙手將它輕輕地掰開,吸吮里面紅紅的果肉,那種涼沁沁的,甜津津的味道,實在美極了!可是,那時的我們,或許是太餓了,亦或是太嘴饞了,很少等到這樣的時刻,往往在柿子半紅半軟的時候,就被我們拿來吃了。對于那棵柿子樹,往往不到柿子成熟,樹下面一圈枝杈的柿子,早已被我們摘光了。
那時候,村子里有柿子樹的人家不多,但我伯父家祖?zhèn)鞯挠袃纱罂?,每到秋天,兩樹黃燦燦的柿子,給了伯父無限榮光和自豪。其實,這兩棵柿子樹都不是甜柿,而叫八方柿,它只有通過加工,曬干,才能吃。
每到柿子成熟時,伯父就選擇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叫上一兩個幫手,馱著長梯,拿著竹竿和繩子,挑著籮筐,吆喝著,去下柿子。這時,塆里一下子熱鬧了起來,有人主動去山上幫忙撿柿子,有人去伯父家?guī)兔ο魇磷悠?,趁著天氣好,趕緊將柿子收摘,加工,晾曬,制成柿子餅或者柿子干。每當這個時候,伯父都會給幫忙的人,或親房本分的人家送一籮筐柿子。這在那個沒錢買糖果和糕點的年代,能有曬干的柿餅,在過年和四時八節(jié)的時候,為來人來客擺茶水,已經(jīng)是一種奢望了。
我們小孩是最盼望下柿子的,只要是伯父下柿子,我們就一窩蜂地跟著去湊熱鬧。如果碰上紅透的柿子,伯父就在樹上大喊著:“注意哈,紅柿子落下來了!”我們紛紛奔向柿子樹底下,昂著頭,眼巴巴地望著柿子掉下來。盡管這樣的柿子掉下來大多被摔得支離破碎,但那團翠翠的紅,我們也會小心翼翼地拾起來,放進嘴里,體驗著成熟柿子最后的絕唱。

然而,這樣下柿子的情景,隨著我們生活條件的改變,已慢慢遠去了,日子里只留下一些溫潤的記憶。
今年重陽節(jié),我回故鄉(xiāng)祭祖。我們一路走走,看看,故鄉(xiāng)的秋天很美,有最斑斕的色彩和最浪漫的畫面,無需刻意入眼就是風景。但故鄉(xiāng)又特別地靜謐,靜謐得有點憂傷。樹木靜靜地生長,山花靜靜地開放,村莊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的走了,去打工。年幼的走了,去上學。年長的也走了,去照顧孫兒孫女。只留下年老體弱的那幾個,守候著寂寞的村莊。伯父也老了,七十多歲,他守著一座房子和那棵古老的柿子樹。
時近黃昏,我祭祖回來,塆中道場邊坐著幾位嬸娘、伯父,他們看見我,都笑著走過來,圍著我,喊我的乳名,問我想不想家。其實,老家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家了,但他們一直把我當作這里的女兒,從來沒有把我分離出去。我含著淚,笑著,點著頭,不敢說想家,怕一出口就哭出來。細嬸一再要我進屋吃完飯再走,我沒有時間。她隨即回到屋里,再出來時,一手提著一個南瓜,一手提著一個冬瓜,要我?guī)Щ丶?。她說,家里也沒有啥,往年都有柿子,現(xiàn)在柿子還都在樹上。人老了,不敢上樹去摘,年輕的人又都不在家,柿子黃了,紅了,摘不下來,望著扎心,丟得心疼啊。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撫嬸娘心里的惋惜,也不知道如何正視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村莊。曾經(jīng)柿子樹底下的熱熱鬧鬧,現(xiàn)在是一派雜草叢生的荒涼,鄉(xiāng)村真的變了,許多行當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許多東西都已經(jīng)漸行漸遠了。這種隱藏于靈魂深處的傷痕,于我們這個時代而言,到底是幸福,還是失落呢?
人面不知何處去,草木依舊待君來。故鄉(xiāng)和我,翹首相望。如果有時間,我愿意常常回到故鄉(xiāng),因為,只有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采摘到豐收的喜悅;一抬眼,就可以收獲滿滿的柔情。一生一世,總有我熟悉的山水和等著我的來處。
那天回來,我做了一個長而香甜的夢,辦公室窗外的那棵柿子,忽然變得高大了,又好像就是伯父家的那棵,一串串柿子紅紅灼灼地掛滿枝頭,成為金秋最亮麗、最溫暖的秋色。我知道自己是在夢里,但我真不想急著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