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結出個圓月亮

紫華

一

不仔細看，真不容易發現，那茂密的樹冠中，藏著一顆有點兒特殊的“果實”。它羞澀地懸掛在那里，輕易不被人發現，只假裝自己是別在樹冠上的一朵亮晶晶的頭花。

有福村里，大概只有妹妹會在每天晚餐后，拿出一個本子，神神秘秘地窩在窗臺前，對它畫畫又寫寫，姐姐偷偷觀察過幾回，發現本子上最開始畫的是一個又一個彎彎的“香蕉”，過幾天，“香蕉”就變成了被咬了一口的“燒餅”。

姐姐這才明白，妹妹在畫“月亮觀察日記”呢。

不過，她畫得未免太不像了些，難道月亮從天空來到紙上，中間發生了什么神奇的故事嗎？姐姐更不知道，月亮會不會同意別人將自己畫成這副模樣。不過好在月亮自己也沒空理會這些小事。畢竟在有福村，一到夜幕降臨，它可有的忙了。

首先，必須要給在夜晚工作的松鼠指路；其次，要叫螢火蟲起床，并用月光細心澆灌村外的月光花，當然，鉆到河水里洗個澡更少不了……所以，距離妹妹第一次畫月亮已過去快十天了，月亮也沒能發現在這個寧靜的小村，有一個孩子一直在畫自己。

姐姐很想問問妹妹，畫月亮到底有什么神奇的作用？當然，她也隱隱能猜到，妹妹心里一定藏著一個秘密，一個關于月亮的秘密。

至于它到底是什么？大概只有月亮知道了。

二

這世上，大概也沒有誰比月亮知曉更多的故事。每當夜幕降臨，總有無數秘密悄悄地誕生，又悄悄地消失不見。人們總是樂此不疲，將心事說給月亮。好像月亮見證過，就作了數。就連月亮也早就對此習以為常。它樂呵呵地掛在天上，像個巨大的秘密儲蓄罐，悄無聲息地吞下一個又一個秘密，卻從不泄露什么。所以，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無論姐姐怎么旁敲側擊，妹妹也都如月亮一般守口如瓶。

直到一天傍晚，晚風又在枝頭吹奏起日暮的號角，睡夢中，妹妹隱約聽到它的呼喚，騰地一下，從被窩兒里坐了起來。糟了糟了，她抓了抓自己那一頭稻草般的短發，自己怎么睡著了？現在可別已經是第二天了！

她趕忙望向窗外，想確認一下究竟是什么時候。但窗外看著像是晨曦，又像是黃昏，時間的錯亂感讓她不禁有些著急。她明明和自己說好，要每天守著月亮爬上來。難道今天就要這么失約了嗎？

她趕忙大喊：“媽，媽，現在是幾點？”

隔壁的廚房里，媽媽已經刷完了碗，將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好像聽到二女兒在喊自己。小臥室里，姐姐剛寫完作業，她推開窗子，正看到妹妹緊張地趴在窗臺上，向著樹冠張望。

“姐，現在幾點？”

“才六點啊，你睡醒了？”

“六點？是早上六點了？”

媽媽走出廚房，正聽到兩個孩子有趣的對話。

“哈哈，才晚上六點。”

妹妹長舒了一口氣。“小丫頭，你又沒上學，慌什么。”媽媽揉了揉妹妹亂蓬蓬的頭發，“過來，我給你仔細梳梳。”

媽媽坐在院子里給妹妹梳頭發，妹妹這下終于忍不住問：“媽媽，你說今天晚上，樹上會結出最圓最圓的月亮‘果實嗎？”

姐姐在一旁托著下巴看，原來，妹妹一直在等待的是一輪最圓最圓的月亮啊。她隱約想起，有一回，媽媽曾這樣哄著妹妹說：“當最圓的月亮‘果實掛到樹上，就是一個愿望實現的時候。”

這種騙小孩兒的話，也就妹妹會相信，姐姐在心中暗笑。但妹妹一直對媽媽的話堅信不疑，甚至每天都算好時間，拿鉛筆寫了滿滿一本的月亮觀察日記，她像一位精于鉆研的自然科學家，用目光將月亮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盼呀盼，總算把月亮盼得越來越圓。

那么，今天的月亮到底如何呢？

妹妹一直仰著頭，看呀看。

終于，月亮跳到夜幕上了。

妹妹興奮得蹦了起來：“看，圓月亮，最圓的！”

媽媽趕緊把一蹦三尺高的妹妹從板凳上抱下來：“小心點，還不是最圓的。”

“是最圓的！”妹妹單手叉腰指著月亮說。

“唉，還不是最圓的。”媽媽的目光仿佛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到了八月十五才圓呢。”

三

難道還不算圓？

妹妹覺得，這樣的月亮已經夠圓了。

在她那本平時誰都不給看的日記里，已經記載了很多種月亮。各種各樣的，像被收集的標本一般被收藏在本子里，比如這一篇，月亮是這樣的——

1999年8月28日，差一點點就睡過頭了。今天有點兒涼。榆樹也終于覺得冷了，第一片葉子都黃了，它也許馬上就能換上一身厚厚的黃色棉衣了。月亮更圓了，非常接近一個橢圓的蛋餅。

下面還畫了一個蛋餅似的明月

而另一篇里的月亮，又是那樣的——

天氣晴，起風了。一看到月亮，就想起了和爸爸放風箏的日子。小狗的（風箏）沒有飛起來，蝴蝶的真丑，還是月亮風箏最好看。我們一直等爸爸回來，到時候比一比，月亮和月亮風箏誰更圓呢？

妹妹噘著嘴，委屈地看看本子，又看看月亮，覺得明明今天的月亮就已經很圓了，以前沒有一輪像今天這么圓。

但翻著翻著，看著那些記錄，她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如果別人看到自己畫了這么多千奇百怪的月亮，一定也會被逗笑吧。她心想，等爸爸回來，一定要拿給爸爸看。

受到妹妹的感染，現在就連媽媽、姐姐都開始期盼月亮最圓的那一天。

但在接近中秋節的時候，有福村的天卻像被捅破了。雨一直下，姐姐已經有五天沒有看到那皎潔的月亮了。

連綿不絕的雨，將有福村泡在水里。姐姐放學后，又聽到妹妹問媽媽：“雨怎么下了這么久，什么時候才能天晴？”

事實上，不僅僅是妹妹，有福村的村民們都想問這個問題。眼看著中秋節就要來了，大家真擔心那天晚上還能不能一邊吃月餅一邊賞月了。

沒有月亮的日子，妹妹只能看著“觀察日記”發呆。

夜里，姐姐聽到妹妹問媽媽：“媽媽，怎么辦？我許下的愿望是讓爸爸準時回來，沒有最圓的月亮，愿望還能實現嗎？”

姐姐躺在床上，聽到了一聲嘆息，媽媽將小小的孩子抱得更緊了。媽媽輕聲但堅定地說：“只要中秋節到了，爸爸就會回來的。”

是啊，中秋節要到了。姐姐想，哪怕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中秋節，但只要全家人在一起，沒有月亮也不怕的。

四

又過了兩天，有福村變得格外熱鬧。雖然天氣不好，但村子里依舊洋溢著歡樂的氣氛。這是一年中除了新年之外最熱鬧的日子。因為，圓圓的月亮像一個路標，將遠方的人都帶回了家。

妹妹和姐姐也時常支棱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她們時常能聽到別人高興地喊：“回來了，回來了，爸爸媽媽回來了！”

但她們家依然安安靜靜的。雨仍在下。

村子里快一個月沒看到太陽了。烤好的五仁月餅被媽媽放在爐子邊干燥的柜子上，她很擔心爸爸還沒回來月餅就受了潮。

雨水漸漸積聚，很快，就變成了一條越來越寬的河，淹沒了半個窗臺，在村子里四處流動，霸道蠻橫地侵占了整個地面，讓村子里的人們不得不爬上房頂。

大人們搭起梯子，讓個子矮矮的妹妹以及很多原本只能仰望屋頂的孩子，都爬上濕漉漉的屋頂。原本高大的古榆樹一下子在妹妹面前矮了下來。

妹妹忍不住躲到媽媽懷里掉眼淚。媽媽趕忙拿出毯子裹緊了她。一個個房頂，像是一座座紅色的孤島。

“我要爸爸。”

“寶貝，不害怕……”

在無邊無際的霧氣中，那輪圓月亮迷路了。

可妹妹仍在期望爸爸會穿著綠軍裝一下子出現在她面前。她仍記得，每次看電視的時候，一看到關于士兵的畫面，她總會看得格外仔細，她想，說不定哪天就會在電視上看到自己的爸爸呢。她就這樣盼望著、盼望著。

天更暗了，世界徹底被蒙上了眼睛。妹妹看不清遠處的東西，所有事物都模糊地混在了一起，房子、樹、村子，甚至天都好像在水里。

妹妹蜷縮在媽媽和姐姐的懷抱里，做了一個夢。夢里，古榆樹頂著一頭金色的葉子，而一輪圓月亮正長在枝頭。可忽然來了一陣風，在她欣喜且期待的目光中，那顆潔白的月亮“果實”竟然顫顫巍巍地掉在了地上。地面又忽地被無邊的大水淹沒，而爸爸去了另外一座大水肆虐的孤島，那里有許多和她一樣等待著幫助的孩子。

妹妹抽泣著，為什么月亮會那么容易掉落呢？

五

在妹妹模糊的淚水中，月亮好像真的破碎成了星星點點的光。亮得那么真切。這難道不是夢？

妹妹揉了揉眼睛，那是……

遠方，閃爍的星星點點的燈火出現在了水面上，它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是船！是船！”呼聲在四周響起。

許許多多穿綠軍裝的人劃著橘紅色的船，向水中的村子駛來，他們手里提著一盞盞大燈，像水面上浮起了一輪輪圓月。

一雙結實的手，穩穩地將妹妹從屋頂上接了下來。

那雙手和她爸爸的一樣，充滿力量。但那不是爸爸，是另一個穿著軍裝的陌生叔叔。妹妹忽地打起了精神，爸爸在哪兒，他是不是也在這支隊伍里？

妹妹四處張望，視線掃過橘紅色的船，掃過那些綠軍裝，但她始終沒有看到爸爸。

妹妹沮喪地將腦袋扎回媽媽懷里的那一刻，她聽到媽媽的安慰：“別怕，爸爸只是必須要去別的地方，那里，同樣有需要幫助的村子和孩子。”

妹妹點點頭，她知道，在別處，那些小朋友也一定像她一樣很害怕，希望爸爸能快點將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

這個中秋節，古榆樹真的沒能結出一輪圓月亮，但妹妹堅信那一輪圓月亮會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