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卓 南方周末實習生 陳潔玲

2020年11月3日,數十棵主干較為粗壯的果樹已系上一條細細的紅繩,繩上掛著深藍色的牌子,寫著“此樹經鑒定已超100年,依法列為古樹保護對象,禁止破壞”。 南方周末記者 ? 黃思卓 ? 攝

筆崗村村口,有一塊生滿青苔的1995年石碑,“荔枝保護區”的字跡,已在多年的風吹雨打中顯得斑駁。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卓 ? 攝
★當快速城市化建設遇上寧靜的田園牧歌,百年古樹遭遇了悲劇。
村民朱夢和鄉親們希望通過辦理“古樹身份證”,改寫這片土地的命運。他們順利地拿到了蓋著紅章的專業機構鑒定,確認地塊上有多棵超百年的荔枝樹。遺憾的是,2020年夏天,仍有古樹在超范圍采伐中被毀壞、遷移。
如今,黃埔區住建局給古樹掛上了臨時性標識牌。樹邊安裝了視頻監控設備,有人員24小時值班值守,每日上報情況。
古樹鑒定到掛牌之間的行政手續非常繁瑣,時間跨度“很難估計”。讓朱夢和環保人士難以釋懷的是,如果古樹能及時登記造冊掛牌,或許就能逃脫厄運。
33歲的朱夢有個新外號——“朱精衛”。因為像傳說中的精衛填海,這位廣州市黃埔區筆崗村的農民,為了保護村里的古荔枝樹,想盡了一切辦法。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筆崗村地處廣州市東邊,距離“小蠻腰”廣州塔約一小時車程,村里有片三十余畝的林地,土名為“大坑山”,種滿了荔枝樹,荔熟時節,滿山丹紅。
《廣州市黃埔區志》記載,盛產于此的“糯米糍”荔枝,被列為嶺南“四大佳果”“荔枝三杰”之一,明朝時筆崗村已普遍種植荔枝樹。
2019年夏天,城建的浪潮席卷了這個遠離城區的村莊,大坑山要被征收建氫能園區,亭亭如蓋的果樹危在旦夕。
朱夢和村民們希望通過辦理“古樹身份證”,改寫這片土地的命運。他們順利地拿到了蓋著紅章的專業機構鑒定,確認地塊上有多棵超百年的荔枝樹。遺憾的是,2020年夏天,仍有古樹在超范圍采伐中被毀壞、遷移。
2020年10月23日,國家林草局公示了此事件的信訪回復:該地塊范圍內有53株樹樹齡在100-189年,達到三級古樹標準,其中2株荔枝樹被遷移,1株被修剪。目前該地塊的城建項目已停止,廣州市公安局立案調查,追究相關當事人責任。
案件還在調查之中,事故的直接原因似乎是施工方超范圍采伐,但讓朱夢和環保人士難以釋懷的是,他們早就拿到了古樹鑒定報告,如果古樹能及時登記造冊掛牌,或許就能逃脫厄運。
126、146、131、154年,拿到鑒定報告
筆崗村村口,有一塊生滿青苔的立于1995年的石碑,“荔枝保護區”的字跡,已在風吹雨打中顯得斑駁。
“沒有,沒有(聽說過)荔枝保護區。”廣東省農科院果樹研究所荔枝栽培生理研究室主任向旭對南方周末記者搖了搖頭,不過,他承認筆崗村是重要的糯米糍荔枝古樹點位,“一旦古荔枝樹被砍伐掉,這些種源基因就永遠消失了”。
雖然沒人說得清石碑和荔枝保護區的由來,但荔枝和村民已有幾代人的情誼。糯米糍是廣東荔枝界的掌上明珠,核細如米,果肉香甜。朱夢算了一筆賬,“今年賣25塊一斤,行情好的時候可以賣到100塊一斤”,這意味著一戶人家每年還可靠荔枝收獲三五萬元。
2019年下半年,村民忽然被村干部通知,大坑山部分區域要被征地拆遷,需砍掉荔枝樹等樹木,各家要清點征地范圍內的樹木。
村民難以接受大坑山將被砍伐平整的未來,也不滿意樹木補償款。朱夢知道古樹名木是重要資源,便向廣州市林業和園林局(以下簡稱“廣州市園林局”)去信,要求對地塊上的樹木進行樹齡鑒定,希望古樹能“持證”上崗,靠一紙身份保住樹木。
2019年11月19日,廣州市園林局書面答復:“經委托專業機構鑒定,將被征收地塊內,已確認有20株喬木達到三級古樹標準,其余樹木正在鑒定中。”回復還表示,下一步,該局“將督促區林業和園林行政主管部門依法依規開展古樹名木保護工作”。
不過,更詳細的鑒定報告遲遲沒有等來。朱夢聯合其他住戶,請隸屬于廣州市園林局下屬的廣州市林業和園林科學研究院來做鑒定。
鑒定是村民自費,鑒定棵數不多,但結果讓人欣喜。2020年3月,廣州市林業和園林科學研究院鑒定后的結果依然是征收地塊上有古樹。126、146、131、154年,村民們還拿到了4株荔枝樹的鑒定報告,寫明了胸徑、冠幅和經緯度,并拍照為證。
一份廣州園林局的書面答復,四份研究院的單棵古樹鑒定報告,朱夢等村民認為,地塊上的古樹已經被官方承認了,“相關政府部門之間應該會有溝通”。
2020年上半年,還有村民和志愿者陸續向黃埔區住房和城鄉建設局(以下簡稱“黃埔區住建局”)等多個部門反映古樹情況,政府的回復大多都提到了配合做好保護。廣州市園林局的回復更是強調,“我局已多次指導黃埔區對筆崗村荔枝進行調查保護……我局將組織筆崗村大樹核查”。
多株果樹被修剪一光
拿到了多部門官方回復,加之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村民以為拆遷砍古樹會就此擱淺。沒想到,2020年7月2日,數臺挖掘機和吊機的車輪碾上了大坑山。地塊開始動工,施工單位想要平整土地,最大的阻礙,便是眼前這片茂密的果林。
隆隆的轟鳴加上樹木折斷的聲音,在靜謐的農村異常刺耳。聞聲趕來的村民看到,多株果樹被修剪一光,只剩黃褐色的主干,孤零零地被吊機連根拔起。枝葉被堆在一旁,有一人多高。朱夢指出,具有鑒定報告的4株荔枝樹中,居然1株被運走,1株被修枝。
朱夢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當時村民攔住施工單位,不準讓其挖走大樹,但未能成功。
砍樹事件引起了媒體關注。《南方都市報》7月19日報道,多名村民在7月2日采伐隊來時就報過警,當時森林公安曾來制止,且明確告知對方所出示的林木采伐證無效——發證日期為7月2日,只有管理機關蓋章,沒有發證機關的蓋章和領證人的簽名。但森林公安一離開,采伐隊伍繼續作業。
報道提到,廣州市黃埔區規劃和自然資源局(以下簡稱“黃埔區規自局”)林業和海洋處的相關負責人稱,7月3日該處才開具了林木采伐許可證。
朱夢7月3日報了警,7月7日發現施工單位要把樹運走,又一次報了警。
第二次報警效果顯著。7月7日當天,廣州市園林局、廣州市公安局森林分局、黃埔區規自局和黃埔區住建局等部門到了現場,制止了施工單位作業。
其實,砍樹之前,環保組織中國綠發會數次發文跟蹤,廣州本地的環保機構也不斷發聲、奔走。“在這么多人的幫助下,悲劇還是發生了,我個人感到非常遺憾。”北京環助律師事務所的吳佩珍律師說。
2020年7月初到9月底,朱夢騎著剎車略微失靈的紅色小電動車,多次到政府相關部門和派出所反映情況。她一遍遍地做筆錄,回憶事發現場,也一遍遍地質問:古樹明明有鑒定,怎么還會被遷移毀壞?
12345熱線回復:有超采的違法行為
轉機在2020年9月到來。
9月24日,住建部通報成都“桂花巷里無桂花”伐樹破壞環境事件,強調各地要吸取教訓,對遷移或砍伐城市樹木的建設項目,要提前公示建設(改造)方案,征求公眾意見,自覺接受社會監督。
通報后的第三天,9月27日,朱夢拿到了廣州市公安局森林分局的《立案告知書》:“我局認定有犯罪事實發生,需要追究刑事責任,且屬于管轄范圍,現立非法采伐、毀壞珍貴樹木案進行偵查”,森林公安對朱夢表示,他們會向市里相關部門進一步問詢調查。
此時,朱夢已為大坑山荔枝樹的命運奔走了一年多。
2020年9月,中央生態環保督察組進駐國家林草局。9月底,有環保志愿者向國家林草局舉報了此事。10月23日,國家林草局官網的“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一欄對事件作出了通報。
根據國家林草局官網公示和各方回復,古樹被砍的來龍去脈有了眉目。
原來施工方7月3日的采伐證是有效的,但許可的范圍中,沒有古樹。發采伐證的是黃埔區規自局,“我們當初發林木采伐許可證之前,征求過住建部門意見,許可的砍伐范圍只有一小塊,沒有名木古樹。”該局林業和海洋處處長李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現場施工超出了采伐證許可的范圍,屬于違法行為。12345政府服務熱線給朱夢的回復顯示,2020年7月30日,民警勘驗發現70株樹被超范圍采伐,2株荔枝樹經廣州市林業和園林科學院估測為古樹,被毀壞遷移的違法行為依法刑事受案。
在此案中,廣州碳匯林業有限公司被警方聘為第三方調查機構。該公司的高姓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該地塊的調查結果已經移交公安,由于簽訂了保密協議,具體情況不便透露。
古樹未能及時登記造冊掛牌
根據《廣州市綠化條例》,市綠化行政主管部門應當組織對古樹名木進行普查、鑒定、定級、登記、編號,并建立檔案,設立標志。
在黃埔區,相關工作主要由住建局分管。黃埔區住建局在給村民和志愿者的兩次書面答復意見書中均提到:“在市園林局普查鑒定期間,我局將全力配合督促街道做好現狀保護工作。”
黃埔區住建局園林和綠化處處長余遠波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透露,其實早在2019年9月,廣州市園林局接到村民投訴時,就要求黃埔區住建局進行核實,他們委托專業單位抽查了一些大樹,10月得到的初步結論是,有20棵百年以上的古樹。
有了初步結論,但是古樹并沒有及時完成普查和登記造冊掛牌。余遠波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正準備對大坑山普查時,黃埔區面臨更迫切的“三條圍”整村拆遷,“那里的古樹數量也不少”,還有黃埔區的重磅項目——三年改造66個舊村。
古樹登記造冊未及時完成,直接導致各部門對村民和志愿者的回復措辭類似:經詢黃埔區住建局,在廣東省古樹名木信息管理系統中,該地塊“并無記錄在冊的古樹名木”。
黃埔區目前登記在冊的古樹名木有5372株,占廣州市古樹名木的一半,分布在16個街、鎮。古樹名木的監管保護工作主要落在黃埔區住建局的3名工作人員身上,余遠波由于經常跑地塊,皮膚黝黑,頭發接近全白。
余遠波回憶,在黃埔區規自局發林木采伐許可證之前,黃埔區住建局和規自局就筆村地塊事宜開會討論過,并提醒規自局,如果發現是懷疑古樹名木的樹,要及時與住建局聯系,“我們會請有資質的單位去普查”。
其實,直到現場砍伐,古樹還有最后的堡壘。施工方拿到的“廣東省林木采伐許可證”上有一行備注:“若發現符合古樹認定標準的林木,請報區綠化主管部門”。《廣州市綠化條例》也規定,需要砍伐、遷移樹木胸徑三十厘米以上、數量在二十株以上的,由市綠化行政主管部門審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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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卓 南方周末實習生 陳潔玲
?上接第13版
但最后的堡壘失守了,古樹未逃出厄運。施工方為何要超采? 看到胸徑如此之大的樹為何不上報區、市相關部門?官方通報未有顯示。
通過申請信息公開和投訴等手段,村民拼湊出來的事實是,筆崗村大坑山地塊出讓給了廣州恒運建設投資有限公司,用于建設氫能源產業園區。南方周末記者就超范圍采伐原因、涉事地塊的項目后續推進等問題,多次聯系該公司所屬的廣州恒運企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截至發稿,暫未收到答復。
古樹要登記在冊有多難
砍樹后一個月,筆崗村地塊的樹齡鑒定普查終于開始了。
余遠波介紹,2020年8月3日,黃埔區住建局進場,邀請廣州市林業和園林科學研究院一起開展工作。9月28日,研究院的普查報告出爐,區住建局立即給這些樹掛上了臨時性標識牌。
2020年11月3日,南方周末記者看到數十棵主干較為粗壯的果樹已系上一條細細的紅繩,繩上掛著深藍色的牌子,寫著“此樹經鑒定已超100年,依法列為古樹保護對象,禁止破壞”,落款是“黃埔區住房和建設局2020年9月”。
古樹旁邊還立著多個攝像設備。據國家林草局通報,這里安裝了8套視頻監控設備全方位監控,還安排人員24小時值班值守。
南方周末記者從現場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值班人員處得知,他已在此處巡邏一個月左右,每日現場情況均會上報。
雖受到高規格保護,但截至12月1日,古樹們還是未能掛上正式的標牌,因為“還在走程序”。
鑒定到掛牌之間的行政手續非常繁瑣:區綠化主管部門上報區人民政府;區人民政府認定、公示;古樹權屬人和公眾無異議;在廣東省古樹名木系統更新信息,才能成為“登記在冊”的古樹。
根據余遠波的經驗,從全區大普查到古樹正式入冊,中間的時間跨度“很難估計”,大約需要兩年時間。
大約每隔3到5年,黃埔區會進行一次古樹名木大普查,最近一次是2016-2018年,再上一次是2013年。黃埔區林木資源豐富,仍有像大坑山古樹那樣的“漏網之魚”。
當快速城市化建設遇上寧靜的田園牧歌,百年古樹遭遇了悲劇。在吳佩珍看來,目前的法律法規需要更加明確,比如每隔多少年普查一次古樹名木。并且,與自上而下的普查不同的是,自下而上的民眾報告某處有古樹后,相關部門應在多長時間內進行確認、回復處理結果和“補登錄”公示等。
(朱夢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