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張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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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建于漢武帝開通西域道路、設置河西四郡時的玉門關,是漢代重要的軍事關隘和絲路交通要道。圖為2019年9月的玉門關景區。

北京人藝原創歷史 劇《司 馬 遷》(2015)中,馮遠征飾演司馬遷(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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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和班固正如林黛玉和薛寶釵,司馬遷很多東西不是算計之后寫的,而是被感情驅動之后寫出來的。班固好像達到了一個高度,很多東西的寫法,分寸拿捏得特別好,給人感覺又是很自然很真誠的。
司馬遷的墓位于陜西省韓城市南鄉芝川鎮南的一處高崗上,作家劉勃沒有前往拜謁的想法。寫作《司馬遷的記憶之野》時,他查閱相關資料,發現當地流傳著許多“稀奇古怪不靠譜的傳說”。
司馬遷本人對家鄉的態度似乎也頗為微妙——一直到53歲寫《報任安書》時,他仍然悲哀于來自家鄉的非議:“仆以口語遭遇此禍,重為鄉黨戮笑。”
《司馬遷的記憶之野》是劉勃“歷史三部曲”的終章,前兩部《失敗者的春秋》和《戰國歧途》寫的是新舊歷史時代的更替。新書則通過司馬遷和《史記》的視角透視漢武帝的時代。
此書源于劉勃2018年8月發表在《南方周末·評論版》的文章《漢武帝時代對后世中國的意義》,2019年11月,撰寫司馬遷小傳的時候,劉勃再次燃起了描述這段歷史的欲望。
“像漢武帝這么一個被高度關注的人物,這樣一個被反復研究的時代,其實已經有相當成型的說法。我干脆回到司馬遷的角度,從一個歷史當事人的感受來寫一些事情。”2020年11月28日,劉勃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元封元年(前110年),36歲的司馬遷受他父親老太史令司馬談的遺命,于黃河和洛水之間立志完成自孔子《春秋》成書四百多年來最偉大的史書。
二十多歲時,司馬遷曾壯游天下,感受“大一統”的盛世社會下躁動不安、雄心勃勃的氛圍,年歲愈長后,他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官場斗爭、財政不堪、戰爭創傷……行至晚年,他愈發感受到帝國的盛世余暉,似乎無法面對這個陌生的時代。
據說,漢武帝讀到司馬遷所寫傳記后,“怒而削去之”。而《史記·孝武本紀》記載漢武帝重用方士,迷信鬼神,卻對其文治武功所述甚少,由此引發后世關于司馬遷書寫立場的討論。
與《史記》記載他人清晰的命運軌跡不同,司馬遷的人生以未知的結局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劉勃想起《史記·趙世家》中記載的程嬰的故事,該故事似乎能表明司馬遷的心跡——程嬰于趙氏孤兒,正如司馬遷于《史記》。
令劉勃好奇的是,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寫了這樣一部書。
“他認為漢武帝時代已經開始衰敗”
南方周末:司馬遷看到了漢武帝時代的另一面——殘酷的官場斗爭、激進的經濟政策、戰爭的戕害等,那個時代卻被視為盛世,它對民眾的意義何在?
劉勃:普通民眾的生活幸福,從來不是古代衡量“盛世”的重要指標。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盛世,漢武盛世也好,開元盛世也罷,還有清代的康乾盛世,共性還是挺突出的。國家強大,人口眾多,涌現了一批極富活力和創造性的人才(康乾差一些),這就是“盛世”了。但對于老百姓來說可能都不是很好。某種意義上說,盛世是皇帝在對社會承受力做極限測試。皇帝能夠感到自己擁有了這么多資源,可以做些事情,當然他主觀上肯定也不希望把社會搞崩掉,所以他會不斷地測試,自己究竟能把社會資源調動到什么程度。
作為老百姓來說,可能盛世之前的那一個階段,舒適度會相對高一點,比如文景時代相對于漢武帝時期,人們的幸福感可能要強一些。
當然我覺得這個問題是這樣,石器時代以來,不光是中國,從全世界范圍看,古代普通人的生活一直就沒有多大改善,好則達到溫飽線,壞則跌破生存線,在此之間波動而已。有些人會把這種現象認為是“中國文化的弊端”,實際上全世界都是這樣。直到受惠于工業革命,人類文明的成果才終于讓普通人可以享受到。在此之前,所謂社會發展,人口增長,當權者可以享受更多的東西,但是對于老百姓來說好處真的是非常少的。
南方周末:司馬遷似乎不喜歡漢武帝時代的一些人和政策,他的立場和態度是怎樣的?
劉勃:對于一些當時開拓盛世的人,司馬遷的主觀評價可能是比較低的。司馬遷的筆應該是有一種魔力的,他對一些人評價未必高,但是落筆又把這些人寫得很有力量感。所以在他那里,個人情感立場和書寫立場有時是不一致的,我覺得這也是司馬遷最了不起最動人的地方。
某種意義上說,司馬遷筆下所記載的東西比他評價的東西更重要。
南方周末:那司馬遷筆下記錄的歷史,是否流露出司馬遷本人對盛世王朝的某種擔憂?
劉勃:司馬遷對盛世的定義和后世流行的概念不大一樣,他倒是更關注民生的,因此他認為漢武帝時代已經是一個開始衰敗的時代,他在書里面寫到“物盛而衰,固其變也”。
而漢朝人對王朝更替也是有一個非常肯定的答案的,根據“五德終始說”或者“三統說”,他們就是認為每一個朝代都一定會亡,改朝換代一定會發生,根據什么規律改朝換代他們可能吵得天翻地覆。
但是漢朝跟之前的朝代不一樣。夏商周都不存在所謂“大一統”,它們控制的疆域號稱廣大,其實是松散的,這種松散某種意義上也會帶來一個好處,就是抗壓性反而會更強一點。正因如此,盡管夏商周的紀年是不清楚的,但每個朝代都挺長,比秦以后的歷朝歷代都要長。由于它們的體制與漢朝不同,所以它們能夠提供給漢朝的借鑒意義也就比較少。
漢承秦制,秦的體制當然和漢朝關系密切,但二世而亡的秦又太短了,秦的滅亡給劉邦提供了鏡鑒,但到漢武帝時代,參考價值也不大了。
南方周末:你在書里提到,盡管司馬遷不喜歡一些人,但有時候也會借助他們的話語力量,這似乎不太符合司馬遷的一貫形象?
劉勃:我覺得他是很復雜的,不能拿單一的標準去定義。盡管司馬遷不喜歡一些道德敗壞的官員,但是司馬遷還是配合做了很多總結性的工作。比如,他在搞各種“自古以來”,為國家向外開拓做合法性論證。搞到最后,除了西域,其他所有人都成了黃帝的后代。還有制定太初歷,他那么鄙視公孫卿,但還是跟人家合作,弄了這么一個項目。我覺得身上的世俗性,有時候對理想的堅持反而是一個幫助。世俗性的一面可能意味著彈性和柔韌性,那就不太那么容易折斷破碎。
“歷史評價和日常評價是兩回事”
南方周末:司馬遷壯游天下的時候,看到社會騷動的情緒,也看到大量人才要去長安,如何分析他的態度?
劉勃:盡管大多數普通人是痛苦的,但是會有一些優秀的普通人,在那個時代得到機會,這也是我與有些人觀點不太一樣的地方。他們覺得那個時代出現的種種境況,僅僅是漢武帝個人的野心導致的,然后上升到批判專制皇權的角度。我未必反對這個角度,但我還是可以從《史記》中感受到,有很多的普通人,熱切地期待著那個時代,擁抱著那個時代。盡管他們占總人口的比例可能非常有限,但他們是社會里最有活力的部分,是所謂創造性的少數人。文景時代仍然是恢復期,國內恢復到一定程度后,這種情緒就起來了。對于司馬遷來說,如果他一輩子生活在文景那樣一個相對平靜的時代,他會更喜歡那個時代,但很多東西他也就寫不出來了。
南方周末:漢武帝任用了很多品德一般、賭徒式的官員,推行激進的國家政策,這與當時西漢的強盛有必然關系嗎?
劉勃:站在兩千多年后看,身在廬山之外,我們是占便宜的,很容易對人和事做一個全局的把握。
我覺得歷史評價和日常評價是兩回事。如果我們看到身邊一些道德很卑劣的人做一些很卑鄙的事情,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我們對這樣的人肯定是不會有好感的。拉開距離后,也許這些人當中有的人才華橫溢做出了重大貢獻,那他就是偉大的,不必因為私德去否定他。
如果給文學史上的作家打分,把道德卑劣的作家都趕出去,那么文學史起碼要損失大半;如果給科學史上的科學家打分,以后拒絕使用道德卑劣的科學家的發現與發明,那么我們的日常生活都會受到嚴重的影響。政治史從某些角度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那些賭徒式的官員道德是否卑劣和他們對后世的影響,并不那么容易一概而論。
漢武帝時代確實有空前絕后的味道,那個時代是真的不知道國家努力的邊界在哪里。比如,后來的王朝很清楚,控制住新疆地區,帕米爾山再往西就不要管了,因為中央王朝的國力是達不到的。但是漢武帝時代的人是不知道的,大家都覺得反正我再冒一冒,也許就成了。
所以,那個時代能看到各種很瘋狂的社會實驗,一些政策一旦推出后會很可怕,后世王朝的經驗顯然豐富得多。那個時代就是青春期,年輕人作,也作得起。另外也真的是底子好,作成這樣竟然也扛過去了。
有些朋友把漢武帝時代的政策設想為一種精心設計的以打擊社會力量為目的的系統工程。我覺得這個說法是拿結果去倒推動機,固然夸大了皇權的邪惡,卻也高估了皇權的智商。
南方周末:漢武帝時代為何會出現如此多的酷吏?
劉勃:漢武帝時代,必須很瘋狂地汲取社會資源,如果按規矩,很多政策是推不下去的。酷吏們喜歡玩弄律法,但以此把他們當做尊重法律依法辦事的人,這也是一個誤解。酷吏能夠不惜一切地把社會資源掠奪上來,有些人比較清廉,掠奪的東西都交給國家;也有一些人該交給國家的也交,自己也截留很多。漢武帝對這個區別可能沒有那么介意。
漢朝的官僚系統運作時間長了,會有一種懈怠感,皇帝要想改變,肯定只有靠酷吏來打破局面。
老實說,司馬遷所隸屬的傳統的士大夫階層肯定是酷吏優先打擊的對象。但是,現在有一些人愿意假設酷吏只傷害士大夫而不傷害別人,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有傷害士大夫也傷害老百姓的時候,也有不傷害士大夫只傷害老百姓的時候。高明的皇帝基本上也知道,酷吏能用,但是用了一定時間就不能再用了。
另一個就看國家是否愿意折騰。酷吏跟國家政策“有為”還是“無為”有很大關系,越“有為”酷吏就越多。到了漢代后期比較“無為”的狀態,特別和諧,官員之間基本上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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