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

傅祥友

每當太陽探出燈籠頭兒，村里人便見架著老花鏡、背著手的少爺屹立在村口，開始他每日的晨練——

或向著紅日，凜然吟唱：“怒濤澎湃，紅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

村里人曉得，這是黃埔陸軍軍官學校的校歌。

或遙望南方，深情呢喃：“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村里人也曉得，雙眼盈淚的少爺在思念那邊的妻兒。

少爺晨練，成為村里一道別樣風景。

少爺不少，九十有九，童顏鶴發。

村里，無論男女老少，都習慣稱他少爺，他愛聽。村里人教導小輩兒說：“學學少爺，老人家一生就是部耐讀的大書哩！”

民國元年，少爺出生榆樹村名門望族田氏。

“反骨喲，少爺有反骨。”溺月天，能掐會算的巴爺朝大財圭努努嘴兒，用竹竿樣的指點了點嬰兒的后頸。瞇著眼兒、咧著嘴兒樂呵的大財主，陡地一愣，大嘴巴成了個“O”，煙斗叭地墜地。

“日后，必生事端！”巴爺懷揣五塊大洋，瞟了眼苦著臉的大財主，神叨叨地走了。

少爺五歲習武，教文的老私塾捻著山羊胡兒，搖頭晃腦：“少爺呀，反性十足！”大財主便嘆了口氣。

十六歲時，大財主讓少爺去收租。這年，大旱，村西郭佃戶家欠收。少爺瞥了眼家徒四壁的佃戶，“唉”了一聲，折身回家，掏出積攢的零用放在爹面前：“郭佃戶的！”大財主點點頭，虎著的臉上有了笑意。

二回經過郭佃戶家，人家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來。佃戶家十七歲的杏兒，捧了碗清水，含著羞，請少爺喝。清澈的一碗水，宛如少女盈盈的眼。少爺咕咚咚，一口氣吞了。

少爺望著穿粗布衣衫卻秀頎可人的杏兒，快言快語：“下回，我還來喝你端的水！”

果真，翌日，少爺又來。遠遠就見杏兒柳枝一樣依在門口。少爺又喝了碗杏兒端來的清水。

這事兒，沒能瞞過大管家的鼠眼。

風平浪靜的大宅院，頓時波瀾起伏。

那天，大財主讓保安隊的人請少爺回家。少爺手握一柄牛耳刀，立于佃戶家門前，嗖嗖地把玩著。

來人愣神，腿肚子轉筋兒，屁滾尿流地開溜。

大財主一聽，啪地摔碎了手中的紫砂壺。

少爺被困廂房。月余，尋機復去郭佃戶家，但見殘垣斷壁。

少爺想及管家皮笑肉不笑的臉，一個虎步，呼地堵在他面前，從綁腿上抽出牛耳刀，一甩手，“嗚”的一聲響，正中院旁的樹干。

管家額上沁出碎汗，兩腿篩糠：“少爺莫動真，我……我說就是了。”

少爺剜了一眼管家，走了。

自此，少爺失蹤。

少爺找到了叫杏兒的女子，開門見山：“我要娶你！”

瓜子臉兒洇出彩霞：“我們，門不當，戶不對。”

“我有反骨，跟他們不一樣！”少爺當真，引頸，讓女子瞧。

杏兒眼里，淚花漣漣。

當下，郭佃戶傾其所有，備了一桌酒席，邀來幾個貧親窮友。

少爺和杏兒拜天地，入洞房。

不久，北伐革命軍攻克武漢。少爺熱血沸騰，對已有喜的妻說：“我先去那里，有了根腳兒，馬上接你們！”

年余，少爺殺敵勇猛，晉升為連長，被選送黃埔軍校深造。軍事研學中，他對黃埔暗里排斥共產黨人的做法提出異議，校長的親信密告他有反骨，他差點兒遭歹人暗算。

當然，后人還曾議論，說他聽過政治部主任周恩來的課，也有說他為授課的周主任沏過茶水。更甚者，說他黃埔時做過周恩來的秘書。對于這份殊榮，少爺總是笑而不語。

隨、棗、宜阻擊日寇戰事時，少爺已是國軍旅長。隨棗一役，少爺揮舞戰刀，身先士卒，呼嘯著砍殺十多名鬼子，雙腿中彈，仍執劍不倒。據傳，張自忠將軍在宜城專門召見過他。一見少爺，張將軍就幽默—句：“瞧你腰板，就有股子民族氣節！”

日寇敗走那年，少爺擢升國軍少將師長。

在與解放軍的對壘中，少爺數次進諫：“同胞相殘何時了！”被上司削職，禁閉三月。

1949年夏，為防他再生事端，軍統特務暗地將他妻兒空運臺北，名日保護軍屬。

妻兒被送上飛機那天，少爺被策反成功。得知妻兒一去不返，少爺仰望南天，淚如泉涌。

全國解放，少爺提出唯一要求，回老家當師長（教師），笑日：“此師長非彼師長也！”

少爺未再娶。他對提親的人說：“我咋能再負他們母子！”

文革時，紅衛兵從一本書中得知少爺有反骨，揭批他“必生事端”。游斗那天，他挺胸昂首，寧折腿骨而不跪，卓爾不群。

1979年，一聲春雷，少爺被昭雪。上面補發了他三萬元的工資，他悉數捐給老家學校。

村里人看到，當年郭佃戶家的老址上，又蓋起了三間房。白發飄飄的少爺，一直在念叨他的杏兒。他時常眺望著南方：何日彩云歸！

終于從那邊傳來訊息。少爺得襄義舉后，妻兒已不知去向。有的說，少爺起義當天，妻兒被軍統特務殺害。也有的說，妻兒被少爺當年的部下舍身救出。

終于可以去那邊兒尋親。少爺沒去。少爺說：“如果杏兒他們還在，一定會回來的！”

除了翹首南望，每年的清明，少爺總要步行去宜城十里長山，到張自忠將軍抗日殉國處，獻花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