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的非
(成都武侯祠博物館,四川 成都 610041)
魯迅先生在寫給近代版畫家陳煙橋的書信中有這樣一段話:“木刻還未大發展,所以我的意見,現在首先是在引起一般讀書界的注意……現在的文學也一樣,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即為別國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于中國之活動有利。”[1]后來這段話被概括出“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這樣的口號,提倡關注民族歷史、民俗、文學、技藝等,重視發掘它們的歷史價值和當代價值,在社會上尤其是文藝界、遺產學界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三國文化,無論就歷史背景或是文化傳播而言,都是具有廣泛認同、民眾參與度極高的熱點領域。多年來,研究三國文化的著作汗牛充棟,幾乎涉及了人文社會科學的全部學科。隨著文化產業的興起和發展,國內以三國文化為品牌的開發建設層出不窮。然而,面對三國文化研究、保護、開發、利用的現狀,還是總有人感到疑惑和不安,調整開發規劃者有之,轉變研究視角者有之,反思保護策略者有之,都在文化遺產傳承和經濟發展、擴大文化影響力之間找不到平衡。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
“三國祭”又稱“三國志祭”或“三國志節”,是日本神戶在每年十月、十一月舉辦的節慶活動。神戶是日本著名漫畫家、《三國志》漫畫作者橫山光輝的故鄉,為振興旅游經濟,當地政府利用深入人心的三國英雄形象,在節慶期間沿街設置人物雕像、展板,開設展覽館,舉辦“三國志知識競賽”和三國文化講座,布置商家售賣各類文創產品,至今已連續舉辦十余屆。
以三國文化為主題的文化活動在國內更多,如成都武侯祠博物館的“三國季”活動。成都武侯祠是國內十余家成規模武侯祠中規模最大、影響最為廣泛者,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內現存唯一君臣合祀祠廟。每年“三國季”,在持續近一季度的時間中,專題講座、文化展覽、藝術表演、社教課堂、創意設計等活動穿插其中,輻射人群可達百萬,堪稱三國文化傳承開發的盛宴。
2017年神戶“三國祭”期間,成都武侯祠博物館曾應邀派出代表團赴日,參與各類活動并與當地政府和研究機構進行了深入的文化交流。后日方亦有代表團回訪,一為追本溯源,領略“三國圣地”之風采,二為友好交流,互相介紹彼此三國文化事業發展的經驗。
半個多世紀以來,日本三國文化研究、開發事業從起步,發展至今的水平確實令人感嘆。20世紀40年代前后,日本作家吉川英治便在報紙上連續四年刊登其翻譯、改寫的《三國志》。類似的作品還有70年代立間祥介的《三國志演義》,80年代小川環樹、金田純一郎的《完譯三國志》等。此外還有改寫了故事結構的若干《三國志》《三國演義》版本,這些文學作品又多被改編為漫畫、游戲。進入21世紀后,更是層出不窮。研究方面,據日本學者統計,僅2016年一年,日本的三國文化研究著作、文集便有10余本,論文近50篇。[2]此前十年著作更是超過50部,論文160余篇。[3]涉及三國史、思想史、文學、名人崇拜、文獻學、藝術、傳播學等各個領域,已基本具備三國文化研究的體系。國外這樣的現象往往讓我們產生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是自信,三國文化是中華傳統文化中最開放兼容、最深入民間的一部分,三國的歷史故事、遺址遺跡、人物形象以及精神元素具有強大的穿透力,是寶貴的文化遺產。而這些遺產在日本不僅掀起了文化和產業開發的熱潮,更是走入了其民眾的日常生活,成為了他們基本文化素養的一部分。每年“三國祭”節慶期間,神戶市中心的長田區主商業區即全域參與,商家們將自己打扮成鐘愛的三國人物形象,民眾們亦會結為團隊扮成三國人物沿街巡游。日本傳統歷史文化有不少中國因素,在市場經濟高度發展的今天,在那里看到傳統文化仍受到如此追捧,無疑讓我們更深入領會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生命力,并對三國文化的未來充滿信心。
但自信的同時也伴隨著思考和疑慮。當看到日本“三國祭”全民參與的景象,以及紛繁的文化活動和文創產品;當面對日本友人復古的傳統禮儀,聽其幾無障礙并充滿激情地講述三國故事的時候,我們不禁會自問,我們如何加強對這一傳統文化的保護和開發。
近年來,我國的遺產事業愈發得到重視,文化遺產學逐漸興起并推廣開來。伴隨這一過程的,是遺產學界和遺產事業參與者普遍具有的“走出去”和“引進來”相交織的心理和實踐。一方面,隨著經濟的發展,我們迫切希望中國的傳統文化能走向世界,成為“世界民族之林”的精華;另一方面,隨著學科建設和實踐的深入,無論是文物保護科學還是文化遺產學,我們又需要向發達國家學習,借鑒其基本理論和研究方法。于文化產業開發上更不例外,因為其能直接帶來可持續的經濟效益。這兩方面,“走出去”是目的,“引進來”是手段。
其實,我們對二者的理解還不夠細致。就“走出去”而言,本質是文化影響力的擴散。在古代,相當長時期內中國處于東亞文化圈的核心,漢文化、唐文化,都是基于良好的自然條件、龐大的統一帝國而形成的強文化,有自身的吸附力和擴散力。到當代,可以發現日本學界對于以漢唐為代表的中古史亦有極大興趣,產生了一大批優秀的研究成果。而在三國文化方面,既有一些研究,更多的則是以三國文化為源所進行的利用開發。那么,為什么會產生這種差異?三國文化在當代真正走出去了嗎?同時,我們引進西方發達國家的文物保護技術、開發利用體系,在國內的實踐中是否真正適應遺產的原真性、特殊性和保護現狀?
符號學理論告訴我們,文化的表現和演變可以通過一個個具有代表性的節點或標志表現出來。三國文化則是典型的文化符號,包含了三國遺址遺跡、故事傳說這類三國文化遺存和“三國季”這類三國文化現象。所以,神戶的“三國祭”僅僅是一種文化傳播現象,是以三國文化的符號衍生出的文化產業開發。有學者曾言,日本人喜聞樂見的“三國”,并非是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也不是陳壽的《三國志》,而是“日本化”的三國。[4]放眼日本史家作家翻譯、新編的《三國志》各版本,確實都有內容或風格上的改動。于其漫畫、游戲中,更是幾無史實,只留下了人名、地名的空殼子。而文化遺產的保護和開發利用是一體的,三國文化作為文化遺產,其生境是在中國,脫離了遺產原生環境,只會剩下文化的表象。我們專注于引進“三國祭”這類“現象化”的開發利用體系,對于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究竟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呢?
中國于1985年加入《世界遺產公約》,兩年后開始申報我國第一批世界遺產。2004年又加入《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2008年昆曲、古琴藝術等四個項目成為我國第一批被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的非遺。截至2018年7月第42屆世界遺產大會,中國已有世界遺產地53處,僅次于意大利的54處,排名世界第二;至2018年12月,中國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包括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優秀實踐名錄)的項目共40項,總數位居世界第一。中國擁有種類最為齊全的世界遺產體系、數量最多的雙重遺產和符合世界遺產全部六條標準的遺產,是名副其實的世界遺產大國。
積極申遺、熱衷于申遺,是國內各地的普遍現象。至2019年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更新的《中國世界遺產預備名單》中,除去2018年申遺成功的梵凈山,新增3處申遺點,中國的預備點位共計62處,僅次于土耳其,位居世界第二。產生這種申遺熱潮一方面是申遺熱和國內遺產事業、遺產學科發展相互促進的影響,更重要的是,成為世界遺產地可以帶來知名度和可觀的經濟效益。在國內,世界遺產地所在景區可以得到專門的政策支持和媒體的主動宣傳,能吸引大量文創產業和商業進駐,每年的游客數量至少以百萬計。
發展的過程自然伴隨著問題。在各地圍繞世界遺產進行的遺址公園、旅游線路、歷史街區打造的過程中,關于遺產管理體制、保護技術、社會教育、資金保障等問題,學界已有廣泛深入的討論。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我們的世界遺產還是在走向“現象化”,大眾的認同遲遲沒有得到提升,在大多數遺產地,遺產還是沒有真正與之契合的生境。如中國大運河杭州段的“橋西歷史文化街區”,有學者認為,其雖為世界遺產,但卻是經過了遺產話語再生產、遺產空間再生產和遺產文化再生產等“遺產化過程”的“被再造的”遺產。現有的街區與當地人們歷史記憶中的街區有明顯的差異性,因此很難感受到其意蘊,也不會有強烈的認同感。[5]所謂“遺產化過程”,是指政府在保護和開發過程中,按照世界遺產“真實性”“完整性”等原則和相關標準對遺產地的規劃、修補和再造,使之更加符合世界遺產的要求。如果按照“遺產本體”“遺產背景”“遺產生境”三個板塊來講,[6]“遺產化過程”是在細致研究遺產背景的基礎上,努力還原遺產本體,期望打造良好有吸引力的遺產生境。現在看來,大運河申遺的成功,說明其在前兩個板塊的工作值得肯定;而成為世界遺產后卻得不到認同,說明其在第三個板塊上還未達預期。
在世界遺產之外,再來看看我們的民族遺產。于三國文化而言,湖北省“三國傳說”作為民間文學的子項,已于2014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湖北是三國文化的重地,宜昌、襄陽、荊州等地均以三國文化作為其城市歷史文化名片,三國的故事傳說數量多、分布廣,已有不少被收集整理成冊。①與橋西歷史文化街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三國故事傳說在湖北有著廣泛的民間認同,幾乎每一處三國文化遺存,都有其衍生的故事傳說,并能就近找到講述人。②
以“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為代表的世界遺產和以“三國傳說”為代表的民族(國家)遺產之對比令人深思。一般認為,“世界遺產”以嚴格的標準成為遺產評估的最高級別,世界遺產、國家遺產、地區遺產被認為是人類全部遺產的三個階層,代表了遺產價值相對高低的分類定級。[7]在國內,世界遺產得到了更多的關注和政策傾斜,相比之下民族遺產無論是保護情況還是宣傳力度,都顯得微不足道。然而現實之中,運河文化似乎在從申遺到成為世界遺產的過程中并沒有得到有效擴散,甚至在走向衰落;三國文化卻依然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其文化現象還以“三國祭”這樣的形式走出了國門,頗有“墻內開花墻外香”的意味。類似的是,有學者比較了中國和法國對遺產價值的不同觀念,發現法國的民族(國家)遺產往往更知名且受到重視,而中國則熱衷并自豪于自己的民族(國家)遺產走向世界,二者的價值取向在“世界的”與“國家的”之間遙遙相對。[8]那么,以遺產價值為標準的世界、國家、地區三級遺產劃分,其依據的“價值”究竟是什么?橋西街區同三國傳說,在文化性上,似乎民族(國家)遺產才更像遺產;世界遺產經歷了“遺產化過程”,雖符合“真實性”和“完整性”的要求,卻更多體現出旅游、國家形象等方面的效益性。
這樣看來,大眾認同所代表的“遺產生境”反而比“遺產本體”和“遺產背景”更為重要了。類似于過去國內的“唯金牌論”,現在我們認識到金牌數量并不反映國家體育事業發展程度,只有體育文化深入民心、體育事業走向基層才能形成持續發展的動力。同理,申遺熱潮、遺產數量并不能代表我們的文化真正走向了世界,只有我們對于自己的遺產更加了解,遺產事業全面鋪開,這些世界遺產所代表的文化才會真正成為強文化,中國才會真正成為世界遺產強國。
“全球史觀”的概念可溯源于20世紀50年代,英國歷史學家巴勒克拉夫在其論文集《處于變動世界中的史學》中提出,長期以來以西歐為中心書寫世界歷史的方式已經不能適應二戰后國際形勢,需要以更廣闊的視角認識歷史。70年代,美國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被認為是“全球史觀”下最為重要的著作之一。斯氏認為,不同時代需要不同的歷史,非之前的歷史不對,而是新的時代會面臨新的問題。文化起源和發展的多元化是客觀事實,在技術革命不斷加強世界聯系的時代,歷史的敘述必然要摒棄“西歐中心論”,去重新審視不同文明的發展歷史和彼此聯系,以及其在推動人類進步中的作用。在國內,以吳于廑先生為代表的一批歷史學家于60年代最先接受并引進了“全球史觀”的觀念,之后,全球史觀的理論和方法便長期指導國內世界史研究,直至今天,這一觀念仍然受到認可。
全球史觀的發展影響到了遺產領域,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文化多樣性”的提出。197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文化遺產”和“自然遺產”的概念被提出,遺產的保護和價值評估開始走向國際標準化。到2001年,《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通過,表示文化多樣性是人類共同的遺產,承認文化多樣性,就是為了更加促進全球化趨勢下人類文化的協同共進。這一宣言的提出有重大的意義。首先,它代表著世界遺產評估的價值觀和方式開始發生改變。按照前引李軍先生文章的總結,長期以來,世界遺產的評估體系分為“普遍價值”“國家主體”“世界遺產”和“專家論證”四個板塊,其中“普遍價值”和“世界遺產”代表了遺產的普遍性,“國家主體”和“專家論證”代表了遺產的特殊性。這一宣言是讓世界各國、各地的文化及其遺產都具有同等的地位和價值基礎,是把世界遺產的普遍性分解為各國、各地范圍內的普遍性。其次,宣言無疑激發了世界各國、各地的文化自信。在國內,進入21世紀后,遺產的保護意識明顯增強,遺產學成為發展極為迅速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
從全球史觀和文化多樣性提出和發展的過程來看,似乎世界對于歷史、文化和遺產的觀念越來越與民族(國家)的特性相契合了。“世界遺產”的理念和評估出現后,國內掀起了申遺熱潮,以遺產數量的不斷增加為光榮;文化多樣性的宣言發布后,遺產保護和學科建設才真正起步。可是,國際關系和全球史研究學者劉德斌先生在為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第7版所作序中說:“遺憾的是,盡管我們是一個文明古國……但我們迄今還沒有奉獻給世界一本像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這樣為不同地區和國家的人們所熟知和欣賞的史學力作,我們甚至依然在用別人的模式理解我們自己和整個世界的歷史。”[9]就像在遺產領域,我們對民族遺產的研究還不夠深入,遺產學的發展還不夠成熟,還沒有產生真正適合自身遺產的研究、保護、開發利用體系。
三國文化,按沈伯俊先生的觀點,是一種“以三國時期的歷史文化為源,以三國故事的傳播演變為流,以《三國演義》及其諸多衍生現象為重要內容的綜合性文化”[10],代表了由三國歷史產生和衍生的人類物質精神財富總和。三國歷史的廣泛接受度和近1800年的社會積淀及大眾認同是其延續發展的根源。到今天,我們看到三國文化已經走出了國門,成為一種分布廣泛的文化現象。而國內遺產保護同文化產業開發相分離的諸多現狀又表明,當今的三國文化正在從影響他人向被他人所影響轉變。相關文化產業越來越脫離產生三國文化的土壤,“特殊性”愈發消逝,留下單調的文化符號。可見,以如此之趨勢,其文化性只會被不斷稀釋。而當今天成為歷史的時候,如何讓我們給后代留下的三國文化不是一個國際性的文化符號,這是我們應該思索的三國文化的未來。
注釋:
①較有代表性的如劉守華選編:《千古英雄:湖北三國傳說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東寶區文化體育和廣播電影電視局、東寶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編:《東寶民間故事》,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年;《文化當陽》編委會編:《文化當陽》,三峽電子音像出版社,2016年;熊遠桂、熊永編著:《諸葛亮荊州傳說》,中國詩詞楹聯出版社,2015年等。
②2018年11月,成都武侯祠博物館“全國三國文化遺存調查”項目工作組在湖北恩施、荊州、宜昌、襄陽、荊門等地針對民間故事和傳說開展了口述史調查。訪問、隨訪講述人60余位,保存影音資料超過1000分鐘,調查報告尚在整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