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這篇小說,給人以某種奇異感。小說里展示出來的日常種種看上去并不陌生,有些場景似乎就在我們身邊發生;但小說中的人物事件與現實分明又是疏離的,它們不按常理出牌。遵循日常的行為邏輯在作者項中立這里已被棄擲不用,他自有辦法以有力的敘事賦予小說中的人物煥然一新的特別體質與行事規則。像小說《秘方》這樣,以呈現日常的方式來反轉日常,正是項中立小說獨特的峭拔之處。
項中立小說中的人物與事件大多是在生活的底層貼地而行,在經過小說的藝術化反照后,于曲徑通幽的文字行距里會慢慢暈出一團淡淡的,有時甚至是模糊不清,然而卻又十分珍貴的人間微溫來,項中立小說中這種表現力或可具象為“廢墟上開出的美麗的小花”,粗糲中另有溫情之美。深入到小說內部還會發現,項中立在小說語言與敘事結構中呈現出來的那種細密的情節,與一些隨時可以觸發沖突的緊張對立感,使他筆下的人物經常置身于某種被日常生存壓力合圍的境遇中:一面在罅隙里穿梭而行,一面向往著天空的開闊自由。尤其在對人性投射的書寫層面上,《秘方》可以看作是項中立讓他筆下的人物在叢林罅隙里進行的一場艱難沖撞與自由梭行。
午夜打烊的街頭,神秘的電話,女孩小雅那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畫作,一切似乎混沌無序。自稱查爾族的酒吧女子窈窈作為一個點綴生活的亮片,她那里有周海亮睡夢里飄乎不定的遠方……這些由城市夜色營造出來的特定故事情境,先由都市化符碼迅速代入轉而在節奏趨緩中切換回歸日常,周海亮山一樣崚嶒的現實處境逐一浮現:感情越來越淡漠的夫妻二人在努力延續白血病女孩有限的生命,為了讓女孩畫完她的畫;支付高額救治費唯一可行的方式,便是賣掉師傅私傳給他的“獨一處”秘方。打開層層的敘述包裹,秘方成為故事的核心密鑰。項中立鋪陳故事的架勢從容不迫,他對小說人物的外部與內心世界的包裝與把控極有耐性,用熟悉的陌生感,高密度的大量細節,以及陰郁環境的多方渲染,將人物放在了生活的褶皺層里,這里遍布著各種沖突的可能。
“病”是項中立的小說中經常表現出來的一個主要沖突。面對生老病死這人間四疾,疾病面前的人們都逃脫不了虛弱的無力感。尤其對于底層忙于生計的小人物來說,救治罹患疾病的親人不僅需要勇氣,同時還面對著艱難的取舍。良知或許離他們遠了一些,但仍然是一柄高懸于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生存底層的罅隙里穿梭,必然要經歷物質與精神二元對立的尖銳沖撞,無處不在的細小沖突隨著情節的伸展滲透在生活的肌理里。在“病”這個大沖突的強力之下,若干小沖突也在撕扯纏斗,周海亮與李倩的婚內冷淡,夫妻二人對養女互相抵觸的愛的表達,大瘟疫對小雅柔嫩生命的破壞,而可以緩解這些沖突的良方就是賣掉“秘方”。項中立以濃墨重彩的工筆手法將秘方的來歷、制作過程,甚至精確的投放量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師徒間的情分,周海亮與妻子、與養女情感的維系連接,如何取舍本身必定引發一場橫沖直撞的內心奔突,小說并沒有刻意表現這個,只說三天后撥通電話賣掉了秘方。周海亮以男人的擔當堅定了自己的決心,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為良心讓路后結果是怎樣的,不單什么也不會得到,反而還將失去很多,但他還是這么做了,他賣掉了秘方,做了師傅說的那種“傻子才做的勾當”。無論是否被師傅原諒,文末的省略號都意味深長……作為個人意志的自由選擇,周海亮的亮色正在于此。他以賣掉“秘方”的下策之舉重新認領了自己的社會擔當,在局促生活的束縛里完成了一場利他的救贖,他決絕地甩掉了現實利害的負荷與掣肘。周海亮的選擇體現著最容易被世人忽略的部分——那是精神在物質壓迫面前仍然可保有的一種相對的獨立與自由,而幸好,項中立以文學的姿勢,通過周海亮這個人物小心地揀拾起了它們。
小說筆墨簡省的部分,像是項中立特意空出的一處留白,這片留白對周海亮而言,不啻另一出珍貴的“秘方”。這“秘方”是屬于他內心深處向善的投射,是他超越現世叢林法則、克服世儈的計算,實現從物質世界的圈囿抵達精神飛升的一次自由嘗試,他以徒弟、丈夫、父親的不同角色在其間穿梭,梭出的是一片讓人回味深刻的人間暖意,這也正是小雅最需要的東西。一切不可思議行為的出發點皆源于愛。
薩特曾提出過“極限境遇”說。這種境遇具有強烈的戲劇化矛盾沖突,這種境遇中的人物通常處于兩難境地,沒有退路,只能向前,項中立對周海亮這種罅隙中梭行的場景設定即是這樣的。周海亮在兩難中對“秘方”做了選擇,他刷出了自己的存在感。為了能夠確認這一種自由而情愿失去那一種自由,以此體現自由最高意義上的價值,這也是“秘方”對于周海亮的最高意義。而“最使人感動的東西,是正在形成的性格,是選擇的時刻,即自由決定選擇道德和終身的時刻”,薩特的存在主義觀點,可以用來為項中立小說的留白部分做一個必要旁注。
“秘方”作為小說的題眼,當它成為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機關,我們會發現作為人的個體在物質的世界都有自已的“獨一處”。周海亮是以賣掉師傅秘方的反日常邏輯形式獲得了罅隙里梭行的自由,這是他自己心照不宣的“秘方”。至于其他人,為小雅延長生命是李倩的秘方,畫里的世界是小雅的秘方,在故事里行走世界的戴維斯是窈窈的秘方,以此反照,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秘方。項中立以小說家的局設,以旁觀者的省察,給出了這樣一些發人深省并頗有意味的“秘方”式隱喻。
從另一角度解讀《秘方》,還可以看到植根在現代人內心深處的一條隱秘的情感成長線。“秘方”的價值由師傅傳給周海亮,最終傳給了需要救治的小雅,這種父愛的代際遞延方式雖然稱不上完美,還打了一些折扣(秘方以低價售出),但周海亮最終以打碎牙齒肚里吞的方式得以完成,而在母性或女性的這條情感線上,他是失敗的。周海亮曾渴望“像壁虎一樣吸附在母親懷里”,他會提醒李倩抱抱小雅,但“李倩的懷抱卻是冰涼的,如同在幽暗山洞里銹蝕了千年的一塊鐵板”。懷抱的缺失,導致了李倩在周海亮情感世界里的最終消失;而窈窈呢,她雖然能給周海亮提供一個理想型懷抱,但窈窈身上現代女性的異質感對于周海亮又是無力把控的。窈窈雖可以阻斷秘方被出售的命運,但窈窈主動選擇的突然消失,使周海亮尋求“懷抱”式的情感補償路徑徹底宣告失敗,他不得不轉向父愛式的指令式代位情感補償。與此同時,這種情感補償在周海亮身上還體現著深深的負罪感與無力感。溫情缺失與隱秘的贖罪意識,可以看作是項中立在現代人情感層面斷裂帶中的一種深度挖掘與書寫顯映。
密集的語言,疊拼的意象,陰郁的色調,偶有一些怪誕與變形,項中立的小說有這樣一個峭拔的世界:往下看雖罅隙深幽,卻總不乏抬頭看天之勇,向前一步的那口真氣是他小說里最能打動人的地方。靠著這口勇敢真氣,項中立用他筆下的人物挑戰了我們的世俗邏輯,寧可舍棄傳世秘方,但要做一道拿手硬菜!
愿項中立用他筆下的文字真氣,做出更多有“獨一處”味道的好菜,以此溫曖世態,浸潤人心。
(遠牽,原名楊紅霞,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文學作品散見于《短篇小說》《散文百家》《金融時報》等,有文學作品入選全國優秀散文作品集,曾獲“大好河山”中華全國詩文聯賦大賽暨徐霞客文學獎。)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