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蜀風散板》是詩人黎冠辰長達三十年來持續關注巴蜀文明,細磨研讀巴蜀遺風,大量走訪巴蜀山川風物的散文詩新作,最近由四川民族出版社正式出版。該書以巴蜀文明為創作主題,巴蜀文明既是輝煌華夏文明的一葉,又是自成體系的特色文明,而作者以巴蜀山川、歷史人文為創作對象,將巴蜀民間音樂節奏作為載體,采用八個章節,系統全面地展現了巴蜀地區鄉風民俗、先賢人物、歷史典故等的獨特魅力,是詩人對巴蜀文明的全新解讀和對巴蜀兒女精神內涵的集中再現。全書八個章節,猶如八個樂章,文學色彩濃厚,音韻美感突出,寫作手法上也有較大的突破,具有較高的閱讀價值和審美價值。
散文詩的鼻祖,法國詩人波德萊爾說過:“當我們人類野心滋長的時候,誰沒有夢想到那散文詩的神秘,聲律和諧,而沒有節奏,那立意的精辟,辭章的跌宕,足以應付那心靈的情緒、思想的起伏和知覺的變幻。”他進一步指出,散文詩這種形式,“足以適應靈魂的抒情性的動蕩、夢幻的波動和意識的驚跳。”他概括了散文詩的主要藝術特征,也詮釋了散文詩是作者情感燃燒輻射開來的產物。因此,《巴蜀風散板》兼具詩的以“線”抒寫生活,散文以“面”反映生活之長,用真情抒寫,將內在情緒形成環環相扣的情感沖擊波,直抵讀者的心靈,有著與眾不同的結構魅力和文學情趣。為此,本文擬從動蕩、波動、驚跳的向度入手,由鄉情、人文、歷史三個空間維度來詮釋黎冠辰這部散文詩集的藝術內涵。
一、夢魂縈繞的鄉情空間
在波德萊爾的定義中,靈魂的抒情性動蕩,就是生命空間的熱烈感知,是詩人對客觀世界和生命進程的積極態度,是由表及里、由里到外的情感釋放,它具有強烈的思想意識和感情傾向。《巴蜀風散板》寫作長達幾十年,時間向度之長,維度之大,不能不說它涉及內容之廣,涵蓋內容之多,但它將夢魂縈繞的鄉情抒寫得淋漓盡致、膾炙人口,則是其一大特色。
首先,我們跳出縱向的時間思維,從橫向維度來審視,《故園:甜蜜的詞匯》頗能讓我們感受到作者寫作手法的嫻熟與沉穩,其中幾篇可以說將詩情畫意演繹到了相當的高度。比如《蔗林,響徹長葉的弦音》,一下就將我們帶入到了鄉情溫潤的空間:“那時候的甜鄉山野,最溫馨的琴音,是甘庶悠遠綿綿的長葉,在微風中的摩挲聲。甘蔗林的長葉聲,將濃霧和陽光割成高低音區。那些紅砂糖、清水糖、白糖、冰糖的花期,就在這或高或低的音階里打開,為各曲子譜寫修飾音。” 如此細致入微的觀察,如此別出心裁的描寫,如此沁人肺腑的鄉情,不僅讓詩人自我陶醉,也讓讀者如臨其境,充分分享到了“飄逸蔗糖濃烈的香韻。”也仿佛聞到了鄉愁如起伏的琴音,目睹了“濃醇的蔗香粘稠遠去長江的帆影。”對“一聲聲出發,又一聲聲回歸”產生強烈的共鳴。
其次,《呼吸外婆的氣息》則是詩人離開故土之后,重返歲月之河打撈的美好記憶,把鄉情與親情揉在一起,直接撞擊人性柔軟細膩的心壁:“柴房,是蜜餞作坊,也是外婆生產人生的廠房。我的童年安置在外婆的工廠里,讀她產品里的孔子、孟子。她的蜜餞作坊,榫卯我性溫、止咳、化痰、療脾、開胃、益腸的童謠,也鑲接我仁義禮智信的執著。外婆的身體,就是一座澄清是非、排除雜質、結晶純凈的工廠。春天的花信,夏天的亢奮,秋季的豐碩,冬天的蕭瑟,外婆的身子,就似蛇信子,捕捉著蜜餞的回聲……外婆的經驗就是制作蜜餞的溪泉。外婆是這泉眼里的一滴水,她的方向就是蜜餞的道路。”
鄉情自古是最能虜獲讀者的文學題材之一,正因為如此,同題寫作早已泛濫成災,不僅很難撥動讀者心中的琴弦,甚至要濺動讀者感情的漣漪都微乎其微,但黎冠辰打破散文詩不能原原本本地記錄真實人物和真實事件,對現實生活只作想象式反映的傳統桎梏。
采取紀實散文的描寫手法,潛入鄉情的溫潤之中,不吝筆墨抒寫外婆對工作的熱愛與經驗,寫出了一個又一個細節,并從內心巧妙發出對生活的印象和詩意的聯想,使原本枯燥的工作與狀態變得妙趣橫生,觸手可及,這既基于詩人對親人、故鄉和人生背景的感觸,善于截取童年生活的片段,注重描寫對過往生活觸發的思想情感,讓靈魂的抒情性獲得詩意的動蕩。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將親情注入鄉情里,既擴大了詩文的內涵,又加大了它的外延,使詩文有了靈魂與活力。同樣,對鄉情的熱愛,黎冠辰不僅融入了血濃于水的親情,而且不動聲色地灌入思想的基因,巧妙地將詩文賦予深刻的內涵。
不僅如此,在很多篇什里,詩人還善于捕捉生活的細節,并將這些細節賦予詩畫的情趣。比如《冰糖,晶瑩的棲息地》《薅草鑼鼓:敬拜山水的禮節》《川江號子:時光巷道的特寫》《抬喪號子:割開時光的花蕾》等等,都具有詩與散文的“兩棲”特征,它既吸收詩歌表現主觀心靈和情緒的功能,也吸收散文自由、隨意抒懷狀物的長處,使兩者渾然一體,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學特質。可以說,不熟悉詩與散文這兩種文體,就很難創作散文詩。因此,有評論家說,散文詩本質上屬于詩,也屬于散文,有詩的情緒和幻想,有散文的外觀和內涵,給讀者美的想象和思想啟迪。
黎冠辰寫作的筆跡走遍了巴山蜀水,他對鄉土人情的觀察與洞悉,禁不住讓我們對他刮目相看。許多司空見慣的現象和平淡無奇的情景,在他的筆下都是那么地光鮮亮麗、熠熠生輝,說明他不僅是一個有心人,不忽視生活的點點滴滴,而且具有敏銳的目光,象鷹隼一樣善于捕捉獵物。因此,他便有了自己獨特的藝術視角,開創了以散文詩系統解構巴蜀鄉情的先河,不遺余力地激發巴蜀風的穿透力。
二、耐人尋味的人文空間
人文空間是《巴蜀風散板》的重點,所占篇幅幾乎占據全書的半壁山河,可以說它是詩人黎冠辰三十年來最為熱衷的選題,幾乎囊括了巴蜀的風土人情、民間習俗。讀他的這些散文詩不僅能窺見巴蜀人文的來路與走向,而且能領略其陰柔和陽剛,觸摸到巴蜀人脈的跳動與震顫。正如前文所言,許多不經意間的東西,都被詩人發現并賦予了它耐人尋味的內涵。比如《巴蜀對聯》,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每到新年幾乎家家戶戶都要張貼,是巴蜀人家的精神會餐,其普及程度不亞于闔家團圓的年夜飯,一副對聯不僅對走過的時光進行眷顧與回望,而且更多的是對未來的親切向往:“巴蜀的對聯很簡樸,似山民的一條旱煙,或者一頭白帕子,風雨中有些陳舊泛黃,但改不了山民黑里透紅的膚色。” 詩人開題進行素描,不溫不火、不急不慢,比喻樸實恰當,聯想準確規范。接著,詩人筆鋒一轉,將對聯的意義與風土人情緊密相連,剝繭抽絲般地揭示它的核心價值:“在巴蜀鄉間行走,必須讀懂巴蜀對聯里的春夏秋冬,那扇厚重的大門,才會為你敞開歡迎的詞匯。門口的看家狗才會對你搖尾乞憐,門口的桃花才會泛起一抹紅暈,堂屋的楠木桌上,才會有一杯暖茶為你盛開翠綠。”接下來,詩人采取夾敘夾議的技巧,用散文詩夢幻般的波動,將讀者引領到思想的深處:“巴蜀人有了新居,要貼對聯。沒有對聯的庭院,雞鳴和炊煙都沒有姓氏,如沒有符號的云,飄蕩在半山腰,永遠沒有自己的根。”
讀到這里,我們不僅對詩人的比喻與解讀產生會心的一笑,而且已經情不自禁地投去贊許的目光:“巴蜀人羞澀,不喜歡隨意向外界表達自己。只是用對聯,在門楹主持一種儀式,讓不同的外鄉人,去讀懂自己的心思, 哪怕只懂得片言只語。”這就是散文詩的魅力,它既有散文的外觀,又不像詩歌那樣刻意分行和押韻,但卻不乏內在的音韻美和節奏感。有人說散文詩缺少散文的嚴謹,實際上,散文詩的結構是最嚴謹的,它形散神不散,對題材選擇更需要獨具匠心。黎冠辰的這首《巴蜀對聯》,只精選了對聯的外觀、貼對聯的時間一個側面或一個片斷,把精選出來的典型側面、片斷結構在一起,準確地傳遞自己思想的建構,成就一篇完整的散文詩。全詩沒有拖泥帶水,沒有繁瑣地從頭說到尾,沒有一個無意義畫面,正如波德萊爾欣賞的那樣,用夢幻式的波動,詩化的波動,連續擴大思想的容量。從一個聯想飛躍到另一個聯想,從一個場景迅速轉換到另一個新的場景,意象搖曳、疊加,貫穿連結的自始至終只有對聯這個相通的點。
要想了解巴蜀的人文特點,就繞不開遍布大街小巷的茶館。它既是巴蜀有別于他鄉的一道景觀,又是匯聚天下英才與三教九流最多的場所。請看,黎冠辰在《巴蜀茶樓》中,又是如何將他的人文關懷體現出來的:“巴蜀人以茶客自居,每過一段路,都鋪陳茶道的標志。跟著茶肆的線路走,你永遠不會迷失。” 巴蜀的茶館,即使只有巴掌那么大,往往也能洞悉世間百態、風云流轉。因此,詩人指出,“跟著茶肆的線路走,你永遠不會迷失。”這里用隱喻的手法,揭示茶館猶如一個風向標,只要你細心,只要你善于觀察與分析,你就不會走錯人生的道路:“春風綠了江南,呷茶的幾聲唏噓就給了回應。寒冷的風對著城堞有說不盡的閑愁,茶客座下吱吱作響的竹椅,搖晃著閑適的經咒,任遛鳥在籠子里的天空活蹦亂跳。巴蜀茶客有說書唱戲編織的善惡,任時光每天都揭開它發霉的美丑。茶客對道德的評判,卻穩如正正經經的茶式,一杯紅茶就暖熟了一個冬,一杯綠茶就漂走了一個暑。”
也許茶館里端坐著深藏不露的英雄或飛揚跋扈的小丑,也許茶館外的世界正在演繹血淋淋的殺戮,因此詩人不得不用平潭秋月般沉穩的筆觸,對它作隱喻的解注:“時光是一把傘。秦漢茶客、唐宋茶客,昨日茶客,今日茶客,坐在傘翼下,擺談關于茶客的故事。唯巴蜀茶客無言無語,一塊沱茶,把思維泡成臉膛的顏色,閃耀著羅家壩與三星堆出土的柳葉劍、青銅器的光芒。”詩人畢竟是激情澎湃的產物,即使開篇將自己思想的觸須包裹得密不透風,但最終也難免不被社會或世事的沉浮觸動,因此,“羅家壩與三星堆出土的柳葉劍、青銅器的光芒”,最終還是露出了詩人思想的銳角,展示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懷和思想屬性及性格特征。
巴蜀的人文空間承載著太多太多意義非凡的傳說與故事。劍門關的威嚴,夔門的險峻,川西平原的富庶,大巴山的雄奇,使這一片錦繡河山自古是人文精神的薈萃地和大本營。因此,也就不斷刷新著詩人黎冠辰的眼界,使他對民間習俗熟記于心,寫下了一首又一首入地三尺、人情暖手的華章。其中,《谷神:彌漫的金色之門》將民間習俗寫得栩栩如生:“對于巴蜀子民,最后所能做的,就是奉上謀劃已久的三牲祭品。點燃金色篝火……酒喝起,舞跳起,阿哥阿妹相依相偎,去稻田深處,迎接薄霧中那一輪朦朧而含蓄的新月,把來年金色的種子捂熱。”詩人將巴蜀兒女對傳統文化的喜愛與傳承,沒有停留在口頭上,而是將它融入豐收的快樂與對勞動的熱愛之中,讓巴蜀兒女的勤勞與智慧得到彰顯與升華。
《牛王菩薩:生命的一道命符》《祭祀土地爺》《敬山神》《秧母神:灌漿春天的奔騰》以及《巴蜀門神:英雄的舞臺》《中元節:人間的問候》《拜干娘:在樹上生長的命運》等等,表面上看是對神的敬仰與膜拜,實際上它與封建無關,與迷信無關。它是幾千年來巴蜀民間對自然規律的遵循與敬畏,對社會和諧與生活安穩的期待和向往。
讓我們來讀一讀《芒神:刻寫在莊稼上的日歷》,就能深諳其中的奧秘:“那時,文字徘徊在巴蜀之外,巴山蜀水亦如一本黃歷。滿目青山是紙,一泓清水是墨,那如柔掌的風,是一支筆,巴蜀的橫豎是二十四節氣。芒神,被雕塑在芒之上,接見虔誠的膜拜,接見布谷鳥、竹雞、斑鳩對春天的鳴誦,接見珍貴如油的春雨的到來。”一年之計在于春。開春之后,是莊稼人最忙碌的日子。秋天能否豐收,在于播種季節,即芒種。種子發芽抽穗需要春雨的灌溉,因此有“春雨貴如油”的民謠,如果有一個“芒神”來幫助,就能激發莊稼人的勞動熱情,于是,“芒神的激情被神話滋養,駕馭雨簾而來。杜宇聲聲啼叫,也喊不回我丘陵的一網嫩綠;春雨的淅淅瀝瀝也割不斷,割不舍芒神的恩賜。忘也不能忘,割也割不斷,如命里的某些事某些人,那我們就理性地面對吧。于是,就有遠古的君臣和先秦將相,選定這個叫立春的日子,送去獅燈龍燈和牛牛舞,請芒神,在芒之上,似春雨流淌不絕的力量,為巴蜀灌注叫莊稼的精神。”可見,詩人寫芒神,寫民風民俗,并不是對神仙皇帝的敬仰,只是借這個習俗對勞動給予熱情的贊美,對“莊稼精神”給予充分的肯定:“芒神要敬,更要敬從此忙碌的自己。山果是要吃的,戲是要演的,酒也是要喝的。醉倒在山坡上,也要脊梁挺直,再多的糧食,也壓不彎腰。春鞭來抽,春官來吼。我的鄉親呵,四季如山似水,揣滿了生機的巴蜀,縱然有冬季頹廢的敗紅,也為寒夜釀一宇春暉。”
在詩人的筆下,芒神是要敬的,但更要敬的是忙碌的自己。讀到這里,我們不能不被詩人立意的機智、構思的巧妙,語言的揮灑自如,尤其是出人意料,即夢幻式的情感波動所折服。詩人對芒神的敬畏,本質上是對歷史糟粕的反抽,什么是推陳出新,黎冠辰架構的人文空間,已經作了妙不可言的解答。
三、意蘊深刻的歷史空間
相較于鄉情空間夢魂縈繞的牽掛,靈魂呈現出的抒情性動蕩,人文空間耐人尋味的風俗,夢幻式的情感波動,歷史空間則更多的是意識的驚跳,意蘊的綿長和深邃。波德萊爾說,“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里,對著閃爍又冒煙的爐火融融,聽那遙遠的回憶慢慢地升起,映著茫茫霧氣中歌唱的排鐘。”《巴蜀風散板》中那些抒寫歷史人物和古建筑的詩篇,也就將本來是冰冷的往事,幻化成溫暖如春的泉水在我們心中流淌,成為親切的記憶。
黎冠辰的歷史空間首先表現為對英雄精神的敬仰與倡導。在《秦良玉》一詩中,詩人對這種情緒的渲染一目了然:“在石柱,秦良玉的名字打開了巴蜀的天空,讓明朝的云朵飄逸女性的柔美,映照史書第一次書寫女子的那種雄壯與剛強。”秦良玉是明朝末年著名女將。她是我國歷史上唯一一位作為王朝名將被單獨立傳記載到正史將相列傳里的巾幗英雄。對這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巴蜀女將,我們用最隆重的祭奠也不為過:“石柱,將巴人眾多的崇拜與信念給予一抔黃土、一些石塊、幾棵棺槨的身子,讓族人沿著秦良玉靈性的道路揚起刀劍,奔騰于戰馬嘶鳴的塵煙。” 沒有遭受過戰爭蹂躪的人,不知道血與火的殘酷。在大敵當前時,一位女性能振臂一呼,沖鋒陷陣,不愧是巴蜀兒女的榜樣:“ 英武,就到戰場的高潮里去,而不是花木蘭,只在《木蘭辭》。不要美麗凄切的敘述,而是要秦良玉深思熟慮和謀劃在先的智慧……將貴州鳳岡鄧坎演繹成兵法的經典,成為五百年來以少勝多的一首首竹枝詞……”
很顯然,這些具有彈性美、豐富性和不確定性的語言描寫,是詩人精神折射的歷史空間,無論情感含量還是美感含量都較大,尤其是句與句之間、段與段之間,似斷實連的關系,給讀者留下了較多想象的空白美:“巴渝女子,彌補了中國的正史。然而,秦良玉最終把自己交給了族人。幾百年來,她就坐落在那道山崗,守望巴渝的風調雨順,阻擋戰爭與干戈的步子。平息戰爭為和平。只有充滿善良和仁愛,才懂得如何把戰爭變成和平。”抒情的細膩性、語言的濃縮性、節奏的跳躍性,將一個又一個聯結的意象呈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不僅對秦良玉肅然起敬,而且深切感受到了詩人獨特的英雄情懷。
對英雄的禮贊在《巴蜀風散板》中隨處可見,《江姐:巴蜀的錚錚鐵骨》《邱少云:潛伏在千山萬水》《黃繼光:俯身的骨骼展翅正義的呼嘯》等,也寫得有聲有色,給我們留下了過目難忘的印象。
其次,那些土生土長的巴蜀俊杰,在詩人的筆下也大步流星、悉數登場,如陳子昂、薛濤、蘇軾、秦九韶、楊慎、李調元等都像星漢般輝映著巴蜀歷史的天空,讓后人敬仰。在《蘇軾:月光充盈詩詞的芳蹤》中,不知黎冠辰是出于對先賢命運多舛的同情,還是對他才情的偏愛,這首詩寫得頗有新意:“胖的遐思、瘦的心情、濃的心思、淡的思緒,將月喂養得或大或小,或靜或動,或圓或缺,月亮就活絡起來,便有清澈、皎潔、柔美、寂寥、閑適雅致在詩詞間徒步、游走。”
在黎冠辰的眼里,蘇軾一生都在放牧月光。月的眼睛宛若滄浪之水,在河床的引導下跋涉宦海浮塵,因此,“‘經世致用、‘致君堯舜,總是在蘇軾最需要的時候,牽出他最需要的光或影,只是有的顯現,有的隱藏。”黎冠辰隔著歷史的天空,對宋朝的風云流轉看得很透徹,也深感凄涼與彷徨:“當然,月亮的眼睛也打過瞌睡。東坡的月亮沒照醒自己的路,把他誤導引入烏臺案。御史臺松枝上站立上千只烏鴉, 低飛的翅膀遮擋了太陽的光芒,呱呱的叫聲淹沒了正義,‘烏詩案讓蘇軾的月光層層霜染,他的詩沒有了眼睛,烏云中的月亮,充滿朦朧悱惻。”但是,盡管如此,黎冠辰的詩思最終還是沒有受到影響,他堅信:“沒有苦難幾乎沒有詩。人生圓缺,如月亮,得意或失意于宇宙的流變,失去的是浮名浮利……東坡已作古,唯他‘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沒有寫月亮的文字,掛在歷史的天空,似一輪時濃時淡的明月。”這些充滿哲理的詩句和對人世沉浮淡然處之的人生觀、世界觀,無疑給詩人的作品帶來亮麗的同時,也讓讀者的思想和精神受到一定的感染和洗禮。
在黎冠辰構建的歷史空間里,除了上述光耀歷史的人物群像,另一個就是對風景名勝與文化遺產的欣賞,尤其是他寫都江堰的那些篇章,思想的犁鏵駛過的深度可圈可點:“李冰以魚刺為箭,射中岷江的咽喉。對,就是這里,轉彎 45度處,一條江的七寸,就被那根魚刺卡住。被水奴役一生的魚,此刻,可以成為江水的主宰。與水抗爭又依偎了一輩子,魚,知道水的清澈和混濁。所以,李冰以魚的靈犀去勘測水的濁與清,是一種清醒。”這是黎冠辰《扎在水中的刺》中抒寫“魚嘴”的詩句。
在詩人的心中,與其說是李冰治水,倒不如說是李冰化身為魚:“因為魚懂得水的湍急,知道暗流與明濤,清與濁,平緩與急流,魚嘴把握著水的方向。”詩人的聯想不僅大膽,出人意料,而且新穎別致,十分貼切。如果黎冠辰沒有對“魚嘴”進行科學的考察,沒有另辟蹊徑的智慧,何以能獲如此妙不可言的意象?“張開想象的翅膀,想給飛沙堰取一個更有詩意的名字。我用大半生的詞匯去粘貼,都紛紛疲憊地離去,最后留名的還是‘飛沙堰三個字《飛沙堰》。”飛沙堰、魚嘴、離堆是都江堰水利工程的三大利器,它之所以自秦修建以來至今還在惠及川西平原,滋潤著天府之國的富庶與安康,成為人類最偉大的水利工程,就在于李冰順應大自然的規律,表現出的超人智慧:“‘飛沙堰具有水的柔美,又有力拔山麓的氣勢。飛沙堰是李冰與大自然密謀的約定。魚嘴分流的內江水,清澈中仍有混濁。李冰筑一低矮的窩,讓奔流而來的水旋,借勢玉壘側壁的碰撞,將沉沙泛起,再拋入低堤的外江。”
在詩人的眼里,李冰不僅是馴服水患的斗士,還是思想家、戰略家,精通要想使其亡,必先使其狂的策略:“使沉沙飛濺得忘乎所以,飛濺出恣意妄為,就是飛沙堰出手的最好時機……與其說是李冰治水,不如說他創建了一道哲學命題。人,必須要自識清明,才可分辨濁與清。”詩人沒有為寫景而寫景,他通過李冰治水的章法,告誡后人應該順應大自然的規律,遵紀守法,做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在《公道瓶》這首詩里,詩人通過作品,對人生發出的則是另一個勸解:“離堆,自玉壘山痛苦分離,大山沒有疼痛的吶喊,山骨也沒有肝腸寸斷的殷紅血色。從春天到冬天,從大山的身軀到被分蘗的過程,玉壘山沒有一聲呻吟,離堆也沒有被分離后的悲泣。”
對于我們人類來說,不管是要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還是要做成一件小事情,都應該要有堅忍不拔的精神,有不怕吃苦耐勞的準備,否則,將一事無成:“身受大任之人總是可以承受屈辱,如臥薪嘗膽,如忍胯下之辱,如枕戈飲膽,如宵衣旰食。離堆,從玉壘山分離,主持人間的道義與公平。有如一樽公道杯,任何傾倒,都流泄正義與平等。”
詩人非常清楚,李冰之所以能成功治理水患,不僅有吃苦耐勞的精神做支撐,更有知足常樂與公平正義的品德做修行:“玉壘山與離堆之間,是一個口朝上、身向下的瓶口,保持‘四六分水法則。水豐則外溢給外江,以除幾千年的水患;水枯,深底的內江引水過瓶口,足以讓我的蜀人田豐土盈……寶瓶口若多一點貪心,會泥沙俱下,強大的水勢會堵住瓶口,這是自然法則,也是做人法則,更是道的法則。”黎冠辰通過寶瓶口以水演繹“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的哲理,揭示了李冰治水的成功,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人類被水的法則所治的案例,只不過詩人是通過詩化的語言、在歷史的天空發出的善意提醒罷了。
讀完《巴蜀風散板》全書,我們發現黎冠辰構建的空間維度是那么地讓人夢魂縈繞、耐人尋味、意蘊深刻,他用飽滿的熱情和愛心孜孜不倦地激發巴蜀風的穿透力,打破了常規散文詩注重個人情感抒發的套路,做到了選題重大、格局龐大、結構嚴謹、格調清雅,以獨特的藝術視角,開創了散文詩系統解構巴蜀文明的先河,幫助讀者更深刻全面地了解巴蜀風情,讀懂巴蜀精神。波德萊爾在《巴黎的憂郁》中有過這樣的期待:“有一個美麗富饒的地方,人稱作理想的凈土,我憧憬著和一個舊情人一起去哪里旅行。”如果先生沒有被上帝接走,我真想邀請他——散文詩的鼻祖,抽空到巴蜀來走一走,說不定巴山蜀水正是他理想中的樂土呢。
李自國,中國作協會員、四川省作協主席團委員、著名詩人、《星星》詩刊副主編、國家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