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松
在《鴻門宴》的教學中,有學生提出疑問:“劉邦和項羽在宴上的對話,明顯是胡言亂語,不合邏輯。比如劉邦一會稱自己是臣,稱項羽為將軍;后面又說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稱項羽為項王,前后不一致啊?”“哪里看出不合情理?”我問。學生這樣回答:“既然稱自己為臣,那稱項羽應為大王,怎么會稱將軍?再說當時兩人都是起義軍領袖,地位也差不多,怎么會稱自己為臣,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劉邦真的不會講話嗎?面對學生的疑問,我們老師該如何作為。真正有效的課堂往往是從學生的感受和疑問開始的,這應成為文本解讀和課堂教學的出發點和落腳點。立足文本,合理構建教學和學生疑惑之間的橋梁,合理合度地解疑答惑。而在文學作品中,人物性格特征一般集中在言行矛盾、不合邏輯、不符常規處。比如王熙鳳一見林黛玉,居然睜著眼睛說瞎話,稱呼黛玉為賈母“嫡親的孫女”,反常的背后是說話者多重的意味和復雜的心機。《祝福》中四叔簡潔到極致的兩處“可惡,然而”,照樣可以窺探到人物隱秘的心態。如果我們教者能緊扣人物言行特有或者變化的語境,剝開言語反常形式的內核,往往能更全面把握人物遮蔽的內心實際,更深刻地理解其潛在的性格特征。基于此,我們來品味《鴻門宴》中劉邦多處反常的言語,體會大巧若拙,精妙絕倫的表演藝術。
一、起承轉合,消除對手的疑慮
劉邦來到項羽軍中謝罪,他深知項羽性格反復無常,殘暴多疑。而自己軍事實力明顯處于下風,一旦言辭不當,后果不堪設想。正如孫紹振所說:“(人物)只有在動態、動蕩的情況下,把人物打出正常的軌道之外,他的內心深層就暴露了。”在危機四伏的鴻門宴中,他與項羽第一次交談是費盡心思,做足功課。“臣與將軍勠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短短幾句話,起承轉合,靈活善變,謹慎機智。一開始以兩人戮力而攻秦起調,很自然地把劉項關系設置為并力合作的盟軍和戰友。劉邦了解項羽和秦有不共戴天之仇,“勠力攻秦”自然引發共同話題。而他和項羽雖曾約為兄弟,但此時,劉邦三處稱自己為“臣”而不是“吾”,四次稱項羽為“將軍”而不是“項王”,絕不是隨意而為。這里“臣”和“將軍”以并列形式出現,顯示劉邦謙卑的地位,給項羽搞成一種錯覺,名義上雖是平等關系,實際上卻有上下級之意。然后劉邦盡可能沿著同一話題去展開,承接前義,再進一層,“將軍戰河南,臣戰河南”。河南、河北兩處地名,明顯并列,但“臣”和“將軍”又有意突出其尊貴卑賤之分,這樣微妙之“承”,可以看出劉邦思路之嚴謹,完全迎合項羽好大喜功、沽名釣譽的性格,突出了劉邦能言善辯、見風使舵。劉邦的更高明之處在稱呼上能把握好分寸,不顯得過分拍馬逢迎。比如稱項羽為“將軍”,而“將軍”在當時只是很普通的尊稱,而項羽已經身為“諸侯上將軍”,實際上就是義軍統帥。這“將軍”的稱呼似乎又與其顯赫尊貴的身份地位不對稱,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變相的貶稱,我們可以讀出劉邦語氣謙卑但又不失身份尊嚴的內涵。而力能扛鼎的項羽恰恰信奉武力至上,凡事喜歡靠武力去解決,在他的潛意識里早已認定自己就是無所不能的戰神和將軍,內心深處也很可能認同“將軍”這個帶有勇武之氣的稱呼。而劉邦言辭中的“轉”更顯自然,說自己沒有料到能夠先進入咸陽,表明自己實力不行,是運氣好才先進入咸陽,還表明了自己沒有想和項羽爭高下的意思。如此順其自然的反轉話題,很大程度上促使項羽退一步冷靜思考,消除宴會劍拔弩張的氣氛。人與人之間言語的交流,實質上就是感情的交流,信息的交流,以期獲得某種價值。這就牽涉到“合”的技巧,如何“總結、升華話題”的技巧。劉邦結尾一句“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 看上去是牢騷話,實際上在明示這完全不是項羽的責任,還為項羽推脫責任。我們知道,交流的核心是如何徹底消除兩人的誤會,進而達成共識。如此一句討好賣乖之言,有效地起到麻痹項羽而又刺探藏在自己陣營的奸細之功效,可謂一舉兩得,足見劉邦的工于心計。一番起承轉合,騰挪跌宕之后,項羽也感到被理解和尊重,并且彼此之間也找到了更多的話語。我們看到了戲劇性的一幕,項羽主動推出劉邦陣營中的曹無傷來消釋自己的誤會,并且出人意料地稱自己的字——“籍”,稱劉邦為“沛公”,表達自己的愧疚之情,甚至把劉邦當作自家人。劉邦如此精妙的藝術表演,讓我們看到了這位未來的帝王除了“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素寬大長者”(《史記·高祖本紀》)之外,還有工于心計、善于權謀、圓滑機警、能屈能伸的一面。
二、善于忽悠,拉攏敵營人物
鴻門宴中,面對項伯的意外來訪,劉邦可謂將“說什么”和“如何說”的語言魅力,發揮到極致。他已敏銳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天賜良機,他也知道項伯在項羽陣營中有舉足輕重之地位。歷史記載,劉邦的年齡比項伯大6歲。怎樣拉攏項伯,化敵為友,為己所用?這位男人立刻進行了眼花繚亂的表演,可謂是十足的戲精。先用隆重的禮節邀請,再捧酒為壽, 繼而“兄事之”,最后“約為婚姻”。當然,我們猜測司馬遷還可能省略了許多情節,初次相逢的敵我雙方關鍵人物,能瞬間結為親家!這不能不說是劉邦的厲害高明之處。拉攏關系之后,劉邦馬上給自己進入咸陽找合理的借口說辭,再讓項伯轉述給項羽,心機深沉可見一斑。有了這些鋪墊,劉邦和項伯對話的結尾處極為精彩。我們注意到,兩人交談以“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開篇,這里劉邦稱呼自己為“吾”,顯得很合理莊重,正式嚴肅。而在“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結束句中,按照常理,他完全可以說“愿兄具言吾之不敢倍德也”。項伯,名纏,字伯。“兄”不經意間換成項纏的字——“伯”。我們知道,兩人之間稱“字”,則是平輩互稱,顯示關系非常親密,也表示對對方的尊敬和親切。“吾”換成“臣”,稱自己又是“臣”,這種變換,固然服懾于項羽的神威,但在客觀上又把項伯抬到極高的位置。所以短短一席話,劉邦極盡籠絡之能事,完全超出了項伯的抵抗力和想象力。所以在鴻門宴最危急的時刻,作為親家的項伯挺身而出,“常以身翼蔽沛公”,也在情理之中。
三、隨機應變,穩定自身團隊
對自己陣營中的重要謀士張良,劉邦的言辭可謂隨機應變,安撫穩定。項伯夜訪張良,并且告訴好友己方攻擊時間的機密。我們可以想象劉邦大驚失色、手足無措的表情,這突發事件也引發了他對張良的疑心,脫口而出:“君安與項伯有故?”聽了張良的解釋之后,劉邦來了一句超乎常規的問話:“孰與君少長?”按理應問“孰與吾少長”,即項伯和劉邦自己比比,誰年紀大,且連續稱張良為帶有濃厚尊敬意味的“君”,如此轉化,意圖何在?其實劉邦是想用這種語言的變化告訴張良,自己此刻對他的器重和信任。而這些話從劉邦口中說出來就與眾不同,很不容易。劉邦曾說自己“吾生不學書”(《 史記·高祖本紀》),極其看不起讀書人,《史記》寫劉邦說話,最多的是“沛公罵曰”“漢王罵曰”“高祖罵曰”,“今漢王慢而侮人,罵詈諸侯群臣如罵奴耳,非有上下禮節也” (《史記·魏豹彭越列傳》)言語極為粗野,令人無法忍受。現在完全放下身段,能屈能伸。一句簡單的“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及時宣告了自己和張良非同一般的關系:張良的兄長就是自己的兄長,那張良就是我的兄弟,并不全是主屬上下關系。既安撫了張良,又可以看出劉邦的善于用人、隨機應變的性格特點。
《鴻門宴》一文,劉邦之所以給讀者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關鍵在于司馬遷善于把人物置于非常規的處境之中,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充分暴露和拓展人物性格的另一面,細膩生動地刻畫出與眾不同的人物形象,讓讀者體會到人性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作者通聯:浙江紹興市上虞區豐惠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