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福生

1978年秋季的一天早上,班主任通知我,上午和另一個男同學一起去縣城拉煤球。那時,大多數家庭是燒柴禾,區機關所在地的三店街,雖然在新洲、麻城、紅安三縣交界的地方算是一個比較大的集鎮,但我的記憶中,并沒有見到一家賣煤炭的商店。學校食堂燒的煤是從哪里買的,我們這些學生,無從知曉。接到任務后,我才知道縣城的汽車站附近有一個煤炭專賣點,我們學校食堂燒的煤,大多是在這個供應點買的。從班主任那里受領任務后,我到學校后勤處問清拉煤的具體地址,吃完早飯,便和一位徐姓同學拉著板車往縣城走去。
我所在的新洲縣三店區柳子港高中,離縣城有20多里路,我家離縣城有近30里,盡管離的不算遠,但由于要么在上學,要么放假了就在生產隊干農活,所以,雖然已經讀到高二了,可我從未去過縣城。第一次進城,心情還是有些激動。緊挨學校的大堤堤面,就是一條通往縣城的公路,那時的鄉村公路,是沙石鋪成,不像現在,不是水泥,就是瀝清,好在路面還算堅硬,拖著空板車,并不費勁,路上車輛也不多,我們如閑庭信步一般,悠悠地行走在大堤上。
大堤的左邊是一望無際的棉花地,此時正是棉花綻放時節,綠葉白花相互映襯,給秋天的田野,增添了些許妖饒。大堤的右邊,是奔流不息的舉水河,從大堤往下望去,只見秋日的陽光下,河水波光粼粼,清沏見底,徐徐流淌,仿若一條青色的長龍在游走,給人一種平靜舒緩的安祥感。抬頭遙望,只見朵朵白云,如奔馬、如游龍、如羊群,在蔚藍的天空撒歡漂蕩。那時沒有污染,碧藍的天,清盈的水,香甜的空氣,就像是從遠古走來的少女,純真依舊,超凡脫俗。
徐姓同學家就在高中的旁邊,交通方便,他可能多次去過縣城,一路上并沒有顯得怎么激動。縣城的高樓多不多,馬路寬不寬,行人密不密,對于我這個鄉巴佬提出的這些幼稚問題,徐姓同學都是耐心解答。
一路觀光,一路閑嘮,不知不覺就到了縣城汽車站。不巧的是,已到了吃午飯的時間,賣煤炭的商店已關門,工作人員下班回家吃午飯了。問旁邊的人,說是下午兩點才能上班。徐姓同學有一個親戚在縣城,他到親戚家吃午飯,將板車交給我看管。那時,大家都很節儉,徐姓同學自己冒昧前去,估計就給親戚添了不小麻煩,如果再帶上我,那就有點強人所難了。因此,徐姓同學讓我看管板車,不提帶我上他親戚家吃午飯的事,我也知趣地沒有提。徐姓同學可能有點不好意思,走了兩步又轉過身問我:“你中午到哪吃飯?”
“你就不用管我了,我自己會想辦法。”我笑了笑,擺擺手讓他快去快回。
徐姓同學走后,我拖著空板車找到附近一家小餐館,將車子放在門口,走了進去。中午時候,餐館里只有一個40來歲的女職工。餐館里也沒有什么吃的,只有肉湯、面條、米飯。面條、米飯都要糧票。我是農村戶口,生產隊分的是稻谷和麥子,糧票得拿著稻谷或麥子到糧店去換。我從未出過遠門,身上哪備有糧票?米飯和面條是吃不成了,幸虧肉湯不要肉票,我便決定買一碗肉湯充饑。肉湯3角錢一碗,但那時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我們生產隊一個最棒的男勞力干一天有時也就三四角錢,老人和婦女干一天,有時還掙不到3角錢。我是一名孤兒,平時花銷,就靠學校每個月發的3塊錢助學金,3角錢,是我三天的用度。
那名女服務員知道像我這樣的農村孩子,平時也難得有肉吃,特地在燉著肉湯的瓦罐里挑了幾塊肥肉放到我碗里。印象中,我至少有半年沒有聞到肉味了,端著碗聞一聞,一股肉香味就沁入心脾。我筷子都沒有拿,就呼啦呼啦地喝了起來。當時飯店里也沒有什么客人,女服務員邊看著我喝著肉湯,邊問我多大了,家里有些什么人,拖著板車來縣城干什么?我一一作了回答。當看著我將一大碗肉湯連同幾塊肥肉風卷殘云地掃進肚子時,女服務員同情地又搖了半勺肉湯加到了我碗里:“一口糧食也沒有吃,下午怎么有勁拉煤?再喝點肉湯吧,真是造孽。”
“謝謝!”我也沒有客氣,端起碗又喝了起來。盡管沒有吃飯,但一碗半肉湯下肚,比吃了飯還感到有力氣。我喝完肉湯,再次說了一聲謝謝,告別女服務員,拉著板車便往賣煤炭的商店而去。
大約下午快兩點的時候,徐姓同學從親戚家吃完午飯過來了,賣煤炭的商店門也開了,我們拿出學校的介紹信,說明來意,營業員翻了一下柜臺上的一個記賬本,有些歉意地說:“你們學校這個月的用煤指標還沒有下達,估計還要等一二天。你們三天后再來拉煤吧。”
“哦,怎么會這樣?”我們雖然表面上裝著很失望的樣子,但心里卻暗暗高興。盡管白跑了一趟,但不用拉著滿車的煤走20多里路,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當即,我們便拉著板車踏上了返回學校的路途。第一次上縣城,因為拉著板車不方便逛,對縣城的印象并不是很深,但畢竟我走出了人生邁向遠方的第一步。
1979年大概四五月間,我第二次又踏上新洲縣城。這次是參加應屆高中畢業生招收飛行員體檢。我那時學習成績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已經下降了不少,考上大學的希望不大,飛行員是部隊招收,對文化成績要求相對低一點,主要是看身體素質。抱著美好的期冀,我進入縣醫院體檢,一路過關飛隘,居然順利地通過了體檢。本以為第二次進縣城是我走向人生幸運的起點,不料一個月后,當時的黃岡地區醫院派來醫生進行復檢,卻查出我的肝有點大,在最后關頭被涮了下來。帶著憧憬第三次進縣城,得到的卻是一個破碎的飛行員美夢。半年后,沒有考上大學的我,響應號召,參加了入伍體檢。這次考的是陸軍,在三店區人民醫院體檢時,又差點因肝大與軍旅之途錯過。在大隊帶隊干部的爭取下,我還是穿上了心儀多年的軍裝。到部隊3個月新兵連訓練結束時,要對身體重新進行一次復檢,在團衛生隊進入肝臟檢查室時,我心中比揣著一個小兔子還要忐忑。所幸的是,我順利地通過了身體的復檢,成為了一個正式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
當兵前在家鄉17年多,我去過3次縣城,每次去縣城,都帶著新奇,帶著期望,帶著夢想,那是如雛鳥學會展翅想掙脫大地飛向藍天,那是如幼獅發力想奔向廣袤的草原,那是如蛟龍想脫困游向無邊的大海!那時的想法,就是如果走出了農耕的三店區,就走進了夢想,就走向了希望,就走向了光明的未來。因此,接到入伍通知書,坐上手扶拖拉機離開生活了17年多的村莊時,我沒有半分的依戀,只有無盡的憧憬。
在火車有節奏的咣當咣當聲中,我們漸漸進入了夢鄉。當火車穿過黑夜,走向黎明,停下腳步時,我們已經到了河南省平頂山市火車東站。記得那是1979年的12月1日早上,當我們背上背包走下火車時,遙遠的天際已經是霞光萬道,一輪紅日噴薄欲出。下了車整好隊走出火車站,就見火車站門前的大廣場上,停著一輛輛綠色的軍車。500多名新兵,在接兵班長的帶領下,分別登上了不同的車輛,奔向不同的單位。經過層層分選,我們三店區來的24名新兵,只有我一個人分到了某團一營四連。看著周圍陌生的面孔,我并沒有絲毫的不安和孤獨。
我所在的部隊,在河南中部,離家鄉也不過千里。在最初的三年里,訓練很艱苦,有的戰士想家常常想得淚流。我所在的連隊是步兵連,訓練課目不僅強度大,而且難度性也很大。不僅要身體素質好,而且要協調性強。我的身體雖然還算壯實,但協調性并不是很好,像投手榴彈、搞單雙杠、跳木馬、跨障礙等等,這些既要體力又要巧力的課目,對于我來說,訓練起來總是非常吃力。偏偏我又是一個做什么事都不服輸的人,便用鐵杵磨成針的笨辦法,不讓自己掉隊。別人練一遍,我就練二遍;別人休息吹牛,我就在訓練場摸爬滾打。那些年,身上常常是青一塊紫一塊,擦傷、碰傷不斷。然而不管是多苦多累,我都不怎么想念家鄉。因為父親去世時,我還不太記事,11歲多母親去世后,在我的記憶中,能夠讓我有點想念的人就只有三個姐姐了。但她們早已有各自的家庭,對于我來說,自己那個低矮的土磚瓦房,才是家。
我因為對家鄉了無牽掛,因此,以一般人不可想象的毅力,當兵一當就是7年,守得云開日出,當上了軍官。當上干部后,我走得更遠了。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在當兵20年的時候,平時很少出現在我腦海中的家鄉,卻不斷地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中閃現,浮現在眼前的那人、那水、那田、那地、那一草、那一木,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親切。對家鄉的思念,對親情的渴望,一下濃到剪不斷,化不開。某一日,壓抑不住的思念、渴望,讓我作出了至今也不知道是對是錯的決定:踏下南下的列車,回到武漢尋找轉業的機緣。
轉業那年,我才37歲,談不上榮歸,談不上失意,更沒有葉落歸根的迫切。可為什么一個當年義無反顧、毫不猶豫、迫切希望離開家鄉的人,僅僅時隔20年,又就這樣毅然決然地回到了故里?轉業20多年來,我一次又一次地口問心、心問口,苦苦思索,始終沒有得出一個所以然,忽然一日有了答案。老部隊有一個正師職退休領導,家是湖南的,回老家時路過武漢停留了一日,酒酣耳熱之際,他深有感嘆地說,還是你們回到家鄉好啊,聞著家鄉熟悉的泥土氣息,呼吸家鄉熟悉的清新空氣,如果父母兄弟姐妹健在,隨時可以盡孝承歡,走動往來,是何等的愜意!不像我,退休后生活在異鄉的城市中,仿若被天地遺棄,子女有忙不完的工作,同事回歸了家庭,親人相隔千里,家鄉遠在天際,那種孤獨,深入骨髓,無法排遣。說著,說著,老領導竟然眼角泛起了淚花。
是啊,靈魂的深處,是故鄉,故鄉的深處是靈魂。桔生淮南,就是桔;桔生淮北,就是枳。人雖然不是樹,沒有根,但從出生那一刻,就在靈魂的深處植上了故鄉的深根。無論你走多遠,無論你飛多高,都很難磨滅對家鄉的記憶,對家鄉的思戀。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回歸故里,不僅是人根植于靈魂深處的下意識,也是很多動物融入血液的本能,從來不需要記起,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