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的《迷羊》

“每一個罪人都像那只迷了路，回不了家的羊兒一樣，那要抓吃小羊的老鷹，好像魔鬼;耶穌卻是小羊的好收入，他來尋找罪人，要罪人悔改，信耶穌。每一次有一個罪人悔改，信耶穌，在天上都有盛大的歡喜快樂。”

——《圣經(jīng)》

從1921年第一篇小說《沉淪》發(fā)表開始，郁達夫就是文壇上毀譽不一的熱門話題。

與同時期作家不同，郁達夫公開標舉“自敘傳”的主張，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非常注重“自我”這個創(chuàng)作主體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實現(xiàn)。他說：

“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

譽之者曰：“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萬年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發(fā)了狂了”;“下筆大膽，匠心獨運，看得青年如醉如癡”;“在有數(shù)的幾位文藝先輩中，達夫先生應是最能攫住青年心魄的一位。”

貶之者曰：“除了無端歌哭，無端狂笑，嘲世罵俗，牢騷滿口而外，唯一的辦法，唯一的出路，只有醇酒婦人以消極的自殺”;“赤裸裸描寫色情與性的煩悶”。

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可見郁達夫身上的爭議之重。

《迷羊》也延續(xù)著郁達夫的一貫特點，借由主人公王介成的內(nèi)心世界，以“自敘傳”的表達自覺，訴說著作者自己的欲望和罪惡大膽坦誠的表露。

在《迷羊》中，故事的主人公是剛大學畢業(yè)的王介成，因為父親與省長是故交，他在長江邊的A城獲得了一個閑差，本可以衣食無憂的修養(yǎng)身體。但因為一次偶遇，他無法抑制的愛上了名伶謝月英，為了她奮不顧身的辭了職位，與她一起去南京私奔。后來，兩人一起去了更加繁華刺激的上海，過著紙醉金迷放縱不堪的生活，王介成逐漸沉溺于與謝月英兩人的“靈與愛”中，欲望成為了他唯一的追求與理想。然而肉欲的激情終究消退，現(xiàn)實的顯露愈發(fā)猙獰。王介成透支了自己的錢財和身體，謝月英也在留下了一封書信后決然不辭而別。歇斯底里的找尋未果，王介成徹底陷入絕望與迷茫之中。

故事的最后，郁達夫借王介成的筆寫道：

“我們的愁思，可以全部說出來，交給一個比我們更偉大的牧人，因為我們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險，有恐懼，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們所負擔不了的危險恐懼告訴這一個牧人，使他為我們負擔了去，我們才能夠安身立命。”

這樣的懺悔似乎與教會中虔誠的信徒無二分別，但再仔細品味，卻發(fā)現(xiàn)，這樣的懺悔根本不指向于“懺悔的絕對意義”，也并不意味著“意識到自我的完善必須在一個絕對的標準面前，必須在一個神圣的至高前才能獲得”。

王介成敢于把自己的懺悔講給別人聽，但所有聽到的人，卻不一定是“偉大的牧人”。借王介成之口吐露自己內(nèi)心的郁達夫，雖把心中懺悔以話語說出去了、寫出來，但他心中的迷茫卻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舒緩，情緒依然緊繃、纖細。甚至可以說，“偉大的牧人”從始至終，都是王介成或是作者心中的幻想。不得已做出無畏的懺悔，只不過是因為“人在上帝面前其實都不可能不充當迷途的羔羊，因此也就不可能不懺悔”。

正因如此，郁達夫的懺悔絕不是純粹宗教性的懺悔，而是他特有的——指向自己內(nèi)心的自我完善與自我反思。他的懺悔區(qū)別于一般的浪漫主義，不以“神圣”至高的上帝為懺悔的絕對標準，而是以時代與社會的種種罪惡與扭曲為判斷的依據(jù)。

《迷羊》中敘述的不可不謂現(xiàn)實生活中的平凡小事，但這是在這細碎而平淡以極其逼真的藝術細節(jié)中，郁達夫向我們展現(xiàn)了那個混亂時代的社會生活圖景。郁達夫曾說過“‘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見。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的，現(xiàn)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自我意識的喚醒也激發(fā)著郁達夫追求著個人自我完善和社會意識的自覺融合，肩負著救亡與啟蒙的雙重任務，同時受到東西方文化的影響，郁達夫小說中的懺悔意識不可避免地承擔著個人與社會的雙重維度。甚至呈現(xiàn)出拉扯的矛盾性——想要克制欲望卻總是愈發(fā)墮落，想要幫助他人卻總是身無長物，想要參與社會的變革卻總是處在社會邊緣。在多重矛盾的逼迫下，郁達夫的懺悔既具有西方宗教意識的“原罪感”，又具有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無力齊家治國的自責。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個既是在愛欲與文明、靈與肉的沖突中掙扎的“沉淪者”，又是在一個在國家危亡家庭衰敗下的“零余者”的形象。

但郁達夫在懺悔中所傳遞的并非無病呻吟的頹唐，而是清醒者的無奈。他曾說：“人家都罵我是頹廢派，是享樂主義者，然而他們那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著的被金錢買來的肉體，我的哀愁，我的悲嘆，比自稱道德家的人，還要沉痛數(shù)倍。我豈是甘心墮落者？我豈是無靈魂的人？不過看定了人生的運命，不得不如此自遣耳。”

作者簡介

李詠諭（2001—），女，漢族，廣東惠州，本科，華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