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衛琳聰

梁淑怡 ? 制圖
數據來源:綜合所有采訪情況所得
在巨大的利潤空間和復雜的進口準入條件限制下,燕窩走私持續泛濫。燕窩的溯源碼并不唯一,有權威機構的、有企業自建的,都要另付費。它們幾乎都不顯示燕窩成色、生產工廠和燕屋等具體信息,僅顯示進口國。
在國家標準不足的情況下,各大協會扮演著權威角色。
燕窩行業正走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
2020年11月25日,北京市朝陽區統計局發布了一則處罰信息,稱北京市小仙燉電子商務有限公司2019年營業利潤本年上報數32939千元,檢查數為-32934千元,差錯率200%。
小仙燉是當下最熱銷的電商燕窩品牌。12月14日小仙燉發布說明,稱是填報人員的疏忽,將負值寫成了正值,2019年因設立了一處工廠,此為“戰略性虧損”。
11月27日,快手主播辛巴承認帶貨直播的“茗摯”牌燕窩為夸大宣傳。半個月后,廣州白云區市場監督管理局稱,已對其燕窩售假一事立案調查。
12月6日,在第五屆廣州國際燕窩博覽會上,有四家隸屬不同單位的燕窩行業協會發起了誠信經營的宣言:“抵制一切以假亂真、虛假蒙騙、過度宣傳等行為。”
“智商稅下沉了”
陷入風暴之前,燕窩幾乎變成了保健品類的頭號寵兒。
艾瑞咨詢報告顯示,2019年燕窩成交額居滋補養生類首位,占整個銷售額近三成。全國城市農貿中心聯合會燕窩市場專業委員會(下稱“國燕委”)發布數據,2019年食用燕窩進口總量同比增長73%;2020年上半年,天貓的燕窩銷售額又比2019年增長約50%,半年賣了20億。
近些年,即食、仙燉類燕窩在電商出現,方便食用,又借助互聯網營銷更準確地迎合了現代女性的焦慮,生意火爆。正典燕窩董事長公開演講時說,“2019年可以說是燕窩行業元年”,在雙11天貓滋補十大品牌中,燕窩占據六席。
2018年雙11,號稱“開創高端即食燕窩”的燕之屋在天貓連續第三年沖到了滋補類第一,當天銷量7000萬。
小仙燉很快后來者居上。其官方微博稱,2020年618,銷售額破2.3億,同比增長432%;雙11,銷售額破4.65億,同比增長263%。
小仙燉的廣告遍布一線城市電梯間,贊助了熱門綜藝節目“乘風破浪的姐姐”,張雨綺、陳數等13位明星紛紛在小紅書“帶貨”。陳數、章子怡還是小仙燉的投資人。
火爆之后,燕窩行業的混亂很快就顯露出來。
辛巴事件的爆料者是職業打假人王海,他于11月19日在微博直言,辛巴賣的是糖水。他同樣“噴”了小仙燉,稱“一個雞蛋的唾液酸等于25瓶100克裝小仙燉鮮燉燕窩”。
“燕窩是個傳統的智商稅,這東西就沒有價值。”王海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有了快手、抖音這種帶貨直播,智商稅下沉了。”
在王海看來,即食燕窩是靠營銷出來的虛假概念,它的本質是“方便粥”,“它應該跟康師傅一個價”。
他引用業內人士發來的價目表:正規渠道的燕角7.6元/克,燕條16元/克,燕盞15元/克。南方周末記者在阿里巴巴采購批發網上驗證,確實如此,另外燕碎售價為7元/克。
王海說,一個燕盞大約6-8克,鮮燉燕窩每罐含有不到1克燕窩,很顯然即便是燕盞也要掰碎去用,不如直接用燕碎。他認為它們用的幾乎都是燕碎。
王海指出辛巴產品中的唾液酸,是人工添加的,所謂的燕窩絲實際上是凝膠。該產品的直播間價格17.2元/碗,含唾液酸0.014克。在淘寶中搜索可見,一款“食品級唾液酸粉”均價7元/克。
南方周末記者致電“茗摯”牌燕窩所屬公司廣州融昱貿易有限公司,電話無人接聽,注冊地所在大廈并不知道有這家公司。工商資料顯示,該公司注冊地為“集群注冊”(即一個地址掛著很多注冊公司)。
小仙燉的天貓旗艦店產品,可以按周配送。客服介紹,產品由燕盞燉煮而成,每瓶都有中國檢驗檢疫科學研究院(CAIQ)監督發放的溯源碼。
客服說,小仙燉燕窩45克規格的每瓶(售價90元)含干燕窩2.2克,70克規格(售價149元)的含3.5克,100克規格(售價239元)的含5克。按零售價換算下來,小仙燉每款產品中一克干燕窩價值均在40元以上。
南方周末記者掃描了一瓶70克小仙燉燕窩的溯源碼,CAIQ溯源系統中顯示“食用燕窩投料量:3.5克,原產國:印尼”,無法判斷其使用的是否為燕盞,以及具體出自哪個工廠或燕屋。
南方周末記者聯系小仙燉采訪,始終未獲回復。
一位經營燕窩生意近十年的商家提醒南方周末記者,“建議能買干燕窩就不要買即食、鮮燉,他用了多少燕窩你也不知道,他說燕窩占比50%,但其實是嗎? 你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添加瓊脂? 你也不知道。”
燕窩南來
燕窩,就是部分金絲燕分泌出來的唾液,再混合其他物質筑成的巢。元明時期,燕窩通過朝貢和貿易,從東南亞進入中國,流行于上流社會。明清皇家貴族的典籍中常見到它。
時至今日,中國仍是全球最大的燕窩消費國,而東南亞依舊是主要來源。海關總署數據顯示,今年前10個月,我國從印尼進口燕窩182噸,從馬來西亞進口57.5噸。
傳統的燕窩需在金絲燕筑巢的天然洞穴中采集而得,但由于自然資源有限,自1970年代,印尼、馬來西亞逐步發展出“燕屋”技術,大大提高了燕窩產能。
李洪年是馬來西亞的燕窩商,管理著50家燕屋,他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最早是燕子主動飛到居民家中筑巢,由于燕窩值錢,慢慢演變成居民專門騰出房子給燕子筑巢,產生了“引燕”行業。
燕屋平時無人照看,只是循環播放燕子的叫聲來吸引燕子,工人一個月去檢查維護一次。“有些行業內的人不是很愿意讓客戶去了解這些,因為畢竟有一些燕屋里面是有點臟的。”
李洪年說,“情況好的話,經營成功的燕屋一個月可以產出20公斤燕窩,一年能產出240公斤。”
從燕屋采摘下來的燕窩稱為“毛燕”,由中間商或工廠采購,經過分類、清洗、挑毛等工序后成為不同等級的“凈燕”向外出售。李洪年介紹,目前馬來西亞的毛燕價格約為5.7元人民幣/克,燕盞(品相完整的窩形,被認為等級較高)的批發價約為11.3-12.9元人民幣/克。根據不同規格,價格有所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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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衛琳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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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29日,在東博會的馬來西亞館,觀眾在選購燕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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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屋還挺常見的,我旁邊的老房子頂樓就被開發成了燕屋,今早還看見一整群燕子在那邊飛!”一位馬來西亞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最近幾年入室偷燕窩的比較多,所以這幾年的燕屋很容易辨認,屋頂圍上鐵柵欄的基本就是了。”
李洪年說,燕窩市場的九成是在中國香港和內地,其次是中國臺灣和新加坡。當地燕窩的從業者主要也是華人。在印尼兼職做燕窩生意的吳雨寧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整個燕窩市場80%的貨都在印尼。印尼人沒有吃燕窩的習慣,一般都賣去國外。
在12月初的國際燕窩博覽會上,一位燕窩品牌創始人號召大家進入“00后”的市場,“品名不要帶有‘堂‘巢字眼,不要設計金絲燕、燕巢的LOGO,沒必要! 過時了!”
“你要突出的是你自己家的品牌,消費者不會也不可能飛到印尼或者馬來或者泰國的加工廠,去議論你這個燕窩的好與壞。”
走私泛濫
南方周末記者走訪了廣州的兩處燕窩批發市場。
在聚集了多家燕窩商鋪的一德路,一位老板娘從冰箱里翻出一個寫有“雪蛤膏”字樣的塑料盒,指著里面發黃的窩形物品說“這就是燕窩”,包裝上沒有任何標識和產地信息,售價約13.6元/克。看記者面帶猶疑,老板娘又從冰箱中翻出一個塑料袋。“這種碎的便宜。”這袋泛黃的碎末售價約7.2元/克,同樣沒有任何產品信息和標識。“這也是燕窩,功效是一樣的。”
在街對面的一家商行,老板拿出了兩種干燕窩,一種約14元/克,另一種11元/克,產地均為印尼,外行看不出任何差異。
2011年的“血燕”事件,是燕窩行業的一道分水嶺。人們發現所謂“血燕”不是天然洞燕,而是人工養殖的屋燕染色而成,亞硝酸鹽超量。
廈門海關緝私局局長崔慶超在2019年11月發表的論文中介紹,2011年部分血燕被查出亞硝酸鹽含量超標后,我國全面禁止燕窩進口。直到2012-2017年間中國與東南亞簽訂協議,規定燕窩加工企業須經中國國家認證認可監督管理委員會注冊后才能進口。準入的燕窩還需取得檢疫審批許可證、出口國出具的官方證書,并經進口口岸的一系列查驗方可入境。
印尼燕窩商人吳雨寧介紹,其實哪怕在海關,燕窩的必測項也只有亞硝酸鹽,蛋白質、唾液酸等含量都不測量。
在馬來西亞和印尼的燕屋和燕窩加工廠中,注冊過的只是少數。李洪年說,馬來西亞的燕屋數量并無官方統計,“因為有一些是不報備的”。“加工廠也有很多,可以正規出口到中國的只有35家。”吳雨寧也透露,印尼有成千上萬家燕窩工廠,但可以正規出口中國的只有二十幾家。
上述論文寫道,中國尚無國家強制統一的燕窩購銷規范及食品安全標準,導致進口燕窩魚龍混雜,執法部門在檢測中無適用依據,僅參照其他產品標準進行判定,難以實現全面有效監管。
以淘寶報價為例,部分產品的銷售利潤達到200%以上。在巨大的利潤空間和復雜的進口準入條件限制下,燕窩走私持續泛濫。
“水客”在境外采購大批量燕窩后,分散給多人、夾藏于隨身行李中攜帶出境的“螞蟻搬家”式走私占多數,燕窩走私已形成完整的“購、運、儲、銷”一條龍網絡。
李洪年說,馬來西亞的走私燕窩會交給專門的運輸公司,由其運送到中國通關入境。吳雨寧也說,印尼的走私燕窩是從工廠拿貨后交給專門的代理公司,由其運往中國,在入境通關時也有專門的報關公司負責處理。
一位云南昆明的燕窩購買者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他曾在2017年從緬甸唐人街購買了3000美元的干燕盞,從昆明海關攜帶入境。“老板只給我開了收據,我裝在塑料袋里連同其他行李一起帶進來了,過海關時也沒人問我。老板還嫌我買得少,說去她那里的中國客人都是一萬美金起訂。”
海關信息顯示,2019年4月與9月,汕頭海關共查證涉嫌走私燕窩約470噸。2020年1月,汕頭再次查證涉嫌走私燕窩12噸。5月,廣州查證走私燕窩約19噸,估算案值達1.33億元。
王海說,“50%的燕窩是走私的,比正規渠道便宜1/3。”
“溯源碼”不唯一
“血燕”事件后,“溯源碼”出現了。溯源碼,即貼在燕窩制品上可追溯原產地的二維碼。
正規的溯源碼一般是指中國檢驗檢疫科學院(CAIQ)頒發的。檢科院研究員孫利等人于2017年發表的論文介紹,截至當時,已有正規注冊的19家馬來西亞燕窩企業、7家印尼燕窩企業、186家燕窩進口商和1320家國內燕窩經銷商自愿采用該系統。
除了CAIQ的系統,還存在一套由中國檢驗認證集團開發的燕窩溯源系統。該系統由央企中檢集團開發,提供的服務與CAIQ類似。中檢集團官網顯示,2020年5月,首批中檢溯源凈燕出口中國。
“國家只規定要建立食品安全追溯體系,但沒有說要用誰的追溯平臺。”一位目前參與制定燕窩國家標準的專家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6月中旬,在一則行業公號文章中,中檢集團馬來西亞有限公司總經理付軍就溯源碼進行了一系列問答。關于兩套系統到底哪個更權威,付軍回答,“各有各的優勢,不好比較。溯源是市場行為而不是獨家壟斷行為,企業可以自己選擇溯源機構。”
他強調,注冊和溯源是分開的,要出口中國必須先獲得政府部門的注冊認證,再選擇溯源機構加貼溯源碼。“溯源市場是開放的市場,就像有了中國移動后,又出現了中國聯通、中國電信一樣。”
企業也可以自己開發溯源碼。一些網絡技術公司也可提供這樣的服務。深圳一家技術公司的員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二維碼可以上傳圖片、文字、視頻,包括銷售網點,所有的溯源介紹都有,說白了就是你想讓我們放什么信息進去,我們就可以幫你放。”
南方周末記者在燕窩批發市場發現,貼有溯源碼的干燕窩,掃碼后有些跳轉至CAIQ平臺,有些則跳轉至企業自己的溯源管理系統。
但無論是哪個系統,都與小仙燉類似,掃描后僅顯示原產地是印尼或馬來西亞,沒有具體的加工廠或燕屋信息。
吳雨寧介紹,在印尼,正規工廠少,燕窩供不應求,有些工廠會從沒有資質的“水貨”工廠挑選產品,貼牌生產。
“現在國內銷量非常大,正規的進口不是誰想做就可以做,首先在國內要有進口資質,然后還要去申請配額,并不是說我生意好,想進多少都可以,必須按配額來,所以二十幾家正規工廠的貨根本就不夠。”
此外,貼權威的溯源碼是要花錢的。
崔慶超的論文寫道,CAIQ的溯源標示要付費使用,0.15-0.4元人民幣/枚不等。付軍也在問答中暗示,中檢集團出了另一套溯源碼后拉低了相關價格,有“鯰魚效應”。
吳雨寧透露,貼有權威溯源碼的燕窩都是要通過正規渠道出口的,正規出口時還要交稅,“稅一交,你要控制價格,只能在質量上下功夫,所以有溯源碼也不一定質量是好的。”
沒有標準
沒有行業標準,也是燕窩行業的一項痼疾。
南方周末記者查詢到,目前與燕窩相關的國家標準僅有2014年由全國食品工業標準化技術委員會負責制定的《GB/T 30636-2014燕窩及其制品中唾液酸的測定液相色譜法》,其余均為地方標準、團體標準和企業標準。
相關法律規定,行業標準、地方標準均是推薦性標準,強制性國家標準需由國務院批準或授權批準發布。團體標準由本團體成員約定采用或按照本團體的規定供社會自愿采用。
中國藥文化研究會于2019年和2020年發布的即食燕窩、鮮燉燕窩標準均為團體標準。
在國家標準不足的情況下,各大協會扮演著權威角色。
國燕委11月18日發布信息,擬籌建燕窩標準化技術委員會,制定相關團體標準,并強調“燕窩標委會將是目前我國唯一的全國性燕窩行業標準化技術組織”。
“國燕委”外,還有中國藥文化研究會燕窩分會、燕窩產業國際聯盟、中國醫藥物資協會燕窩分會等組織。
2019年12月,工業和信息化部的一項通知顯示,項目名為“燕窩罐頭”的一項國家推薦標準被列入輕工行業標準制定計劃,由全國食品工業標準化技術委員會罐頭分技術委員會歸口,計劃于2021年完成。
牽頭制定該項標準的專家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除這一國家推薦標準外,目前國內首部關于燕窩的食品安全國家標準也正在制定過程中,將于12月23日在北京進行審定。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洪年、吳雨寧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