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精銳士兵為何變成嗜血怪物？

南方周末記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實習生 梁健豪

當地時間2020年11月19日，澳大利亞國防軍司令安格斯·坎貝爾在記者會上證實軍隊曾在阿富汗濫殺戰俘及無辜　平民，2005年至2016年期間，25名澳大利亞特種部隊士兵在23起事件中殺害包括平民在內的39名阿富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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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視頻：《澳軍的丑聞》

★“也許正因為我是一個局外人，我是被信任的。最重要的是，他們認為我能帶走這些信息，讓他們的聲音和故事被聽到。”

其實，在阿富汗戰爭中，澳大利亞并非第一個傳出丑聞的國家。戰爭開始后，美、英等國軍隊陸續爆出非法殺戮丑聞。

四年前，澳大利亞學者薩曼莎·克朗普沃茨向澳時任陸軍司令安格斯·坎貝爾寄出了一封“密信”，其中涉及軍隊丑聞。

在和部隊人員訪談時，她意外聽到了一系列令人不安的“戰爭故事”。

“幾個澳特種航空兵團的人在路上開車。他們看到路邊有兩名14歲男孩，認為兩人是塔利班的同情者。于是，他們停下來，搜查了兩人，并割開了兩人的喉嚨。隊伍里的其他人不得不清理‘爛攤子，他們把尸體裝袋，扔進附近的一條河。”

“這并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克朗普沃茨在“密信”中寫道，“沒有人在講述中承認是肇事者。只有一個人形容說，自己親眼目睹了事件發生，其余人都在講述被他們稱為‘常識的故事。”

“這是一個復雜且有極大風險的潘多拉魔盒嗎？　我的直覺是，其帶來的聲譽風險將不會止步于特種部隊，甚至要遠遠超過陸軍。”克朗普沃茨清楚地知道，對于戰功赫赫的澳大利亞精銳部隊來說，“秘密”曝光后，破壞性是巨大的。

近日，澳大利亞國防軍公布了一份對澳駐阿富汗特種部隊的調查報告，揭露了在2005-2016年間，該部隊人員涉嫌多起非法謀殺、虐待等行為。顯然，克朗普沃茨寄出的“密信”發揮了作用。

目前，已經擔任澳國防軍司令的坎貝爾公開致歉。“我代表澳大利亞國防軍，為澳士兵的任何不當行為向阿富汗人民真誠地、毫無保留地道歉。”

“某些可怕的事情被掩蓋了”

薩曼莎·克朗普沃茨（Saman-tha Crompvoets）是一名軍事社會學家，目前就職于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為了了解澳退伍女性軍人的健康狀況，她曾進行了為期三年的深入追蹤，包括研究性別、身份、國防文化等因素在其中的作用。同時，她也是澳國防軍一個改革項目的高級顧問。

2015年，克朗普沃茨受委托對澳特種部隊（SOF）進行文化研究，并出具系統性報告。在和部隊人員訪談過程中，她意外聽到了不少秘密。

士兵們“競爭殺人”和“嗜血”，對“獵殺名單”的上榜者大開殺戒，對囚犯的不人道和不必要的對待，非法殺戮和其他暴行……克朗普沃茨意識到，“某些可怕的事情被掩蓋了。”

克朗普沃茨只是一名社會學家，“我沒有去過戰場，也并非軍事律師、精神科醫生或者心理專家。”克朗普沃茨沒有指明任何“肇事者”或具體部隊，她只是把自己聽到的“故事”全部寫下來。

“提出一個名字時等于推倒了一長串的多米諾骨牌。”克朗普沃茨在訪談中意識到，“不是說你能用手指向一個人，而是你必須一次指向六個人。因為那就是實際在場的人數，或者知道發生了什么的人數。”

無法“具名”肇事者還有另一重因素。“這樣的事情已經持續多年。其中一些人目前在政府或其他地方擔任非常、非常高級的職位。他們會失去很多，也可以威脅很多。”

克朗普沃茨也清楚地知道，公布這些內容將會給特種部隊帶來巨大的聲譽風險。“留給我的問題是：在大量信息是‘模糊的、匿名的情況下，可以做什么事情？　對國家安全來說，這些行為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調查結束后，克朗普沃茨于2016年向澳特種部隊司令部先后提交了兩份報告，一份7頁，一份45頁，“內容和風格迥異”。

南方周末記者查閱兩份報告發現，45頁報告從學術角度分析了澳特種部隊的功能、組織文化以及與澳其他部隊的競爭關系。而7頁的報告，則講述了澳駐阿富汗特種部隊可能存在的戰爭罪行。

相較于前者的專業性，后者更像是一份“陳情書”。

“為什么他們會告訴我這樣一個研究人員？”克朗普沃茨在“7頁報告”中寫道，“也許正因為我是一個局外人，我是被信任的。最重要的是，他們認為我能帶走這些信息，讓他們的聲音和故事被聽到。”

“男神”部隊傳出丑聞

澳大利亞卷入的國際武裝沖突，以阿富汗戰爭為時最長。作為美國領導的聯軍一分子，澳大利亞為這場戰爭貢獻了上萬名士兵，其中包括參與著名拖鞋行動（Opera-tion Slipper）的澳特種部隊。

2005年8月起，澳特別行動任務組（SOTG）開始部署到阿富汗，在阿富汗南部的烏魯茲甘省開展活動。該部隊由澳特種航空兵團（SASR）、多個突擊團（RAR）以及后勤支持人員等組成。

這是一支經常承擔危險任務的部隊。據澳軍方公布數據，在2002年2月至2014年7月之間，有41名澳國防軍人在阿富汗行動中喪生，其中約一半人來自特別行動任務組。因戰場上的出色表現，該部隊屢屢受到嘉獎，被澳媒體譽為“神一樣的男人”。

2009年1月16日，該部隊士兵馬克·唐納森（Mark Donaldson）被授予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十字勛章，這是澳大利亞軍隊榮譽系統的最高獎項。其英勇事跡顯示，“他多次引開敵人的重型火力，讓受傷士兵能及時轉移。他還不顧自身安全，在裸露的空地連跑80米，救出了一名聯軍翻譯官。”不久后，唐納森還被評為2010年澳大利亞青年人物。在另一場戰斗中，該部隊一條名為庫加（Kuga）的軍犬在抓捕叛亂分子時受重傷而犧牲，其后被授予了“迪金勛章”。

2013年3月26日，為表彰于2010年5月-6月在阿富汗沙瓦里克特地區(Shah Wali Ko)進攻中的出色表現，駐阿特種作戰司令部獲得了澳大利亞陸軍授予自越戰結束后的首次戰斗榮譽。

而在阿富汗戰爭后期，這支部隊傳出“違反國際法”的丑聞。

據美國廣播公司（ABC）報道，2013年4月，在阿富汗扎布爾省與阿富汗部隊聯合行動中，有4名疑似叛亂分子被殺。行動期間，一名來自澳特種航空兵團的士兵搜查了兩名死者的尸體，并用手術刀割下了死者的右手。

報道稱，每個被殺死的叛亂分子，澳大利亞部隊都會對其進行指紋掃描和虹膜掃描。該信息將與叛亂嫌疑人所在國的生物統計數據庫進行比較，以便識別其身份。不過，對尸體的殘割或虐待可能違反國際法。

被媒體曝光后，澳大利亞聯邦警察（AFP）對此進行了為期兩年的調查。隨后公布的一份調查報告中，上述士兵供述稱，之所以砍掉死者右手，是因為“如果取回生物識別材料，并返回直升機進行提取的話，存在時間壓力”。

為了有效回應，澳大利亞特種作戰司令部（SOCAUST）陸續采取措施，比如對相關部隊暫停行動，派遣人員前往特種部隊監督，確保其遵守標準作業程序（SOP）等。

不過，爭論并未平息，關于特種部隊的“不當行為”仍時不時爆出。

據澳軍方公布的報告顯示，2016年，時任澳陸軍司令坎貝爾要求澳國防軍監察長對澳大利亞駐阿富汗特種空軍團的不當行為進行調查。隨后，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最高法院法官保羅·布雷頓（Paul Brereton）被任命主持調查事宜。

四年多時間里，布雷頓及其團隊審查訪問了423名證人，仔細研究了逾2萬份文件和2.5萬多張照片，調查了相關人員2005到2016年之間的行為。這份報告也被稱為“布雷頓報告”。

無疑，社會學家克朗普沃茨發現的“秘密”，助推了澳軍方的深入調查。澳軍方主持的“布雷頓報告”公布后，克朗普沃茨此前撰寫的兩份報告也首次公布于世。

“讀完后，我一直抽泣。”近日，克朗普沃茨在媒體訪問時表示，“我故意忘記了一些我寫的東西。比如一些令人震驚的細節。”

39人被殺，2人遭殘酷虐待

“我代表澳大利亞國防軍，為澳士兵的任何不當行為向阿富汗人民真誠地、毫無保留地道歉。我已直接同阿富汗外長齊亞將軍通話，以傳達這一信息。”

2020年11月19日上午，澳大利亞國防軍司令安格斯·坎貝爾(Angus Campbell)將軍身著軍裝，面對媒體和公眾進行了約21分鐘的沉痛演講。

據坎貝爾介紹，2005-2016年，超過2.6萬名澳大利亞人在阿富汗服役。其中有3000人在特別行動任務組服役。

“許多人做了很多出色的工作，他們應該為此感到自豪。”坎貝爾說道，“監察長發現的情況與這種良好的努力大相徑庭，并損害了我們作為軍事力量的道德權威。”

有信息證明的調查顯示，在23起獨立事件中，澳駐阿富汗特別行動任務組（SOTG）成員或在其指導下，非法殺害了非戰斗人員或已退出戰斗人員；另有兩起事件中，這些人員涉嫌殘酷虐待。施暴人員涉及25名現任或前任澳大利亞國防軍人員。

受害者中，有包括39人被殺，另有2人遭殘酷虐待。大部分受害者是在被捕后遭殺害。遇害時處于受控制狀態，受到國際法保護。還有部分殺戮是在行動中遇到的阿富汗平民，他們并沒有參加敵對行動。

“這些調查結果指控（士兵）嚴重地違反了軍事行為和專業價值。”坎貝爾在演講中說。

調查人員還發現，沒有一起所謂的非法殺戮事件是處于“白熱化戰斗”狀態。沒有人聲稱在犯罪者的意圖不清楚、混淆或錯誤的情況下發生。而且，每一個被調查的人，都徹底了解武裝沖突法和他們所依據的交戰規則。

最新公布的“布雷頓報告”，還揭露了更多細節。

比如，指揮人員經常要求下級士兵向囚犯開槍，完成第一次“殺人”。“通常情況下，指揮人員會把一個人控制住，然后再讓這名下級士兵殺死被控制住的人。”報告稱，這種行為被稱為“放血”。

調查還發現，一些澳大利亞駐阿富汗部隊會攜帶“投擲物”——比如武器、無線電設備和手榴彈等。這些東西會被放置在阿富汗平民的尸體旁邊，以表明這些被殺死的人都是“合法的目標”。

“這種做法最初可能是出于一個不那么惡劣但仍然不誠實的目的。即，當一個人被采取‘合法行動后卻被證明并非武裝人員時，（這種方式）可以避免受到審查。但后來它被用于掩蓋蓄意非法殺人的目的。”報告稱。

為什么精銳士兵會變成嗜血怪物？

在11月19日的公開講話中，坎貝爾最先指出了特種部隊內部出現的“扭曲文化”。

報告發現，澳大利亞的一些特種空戰團指揮官，在部隊內培養了以自我為中心的“戰士文化”。對聲望、地位和權力的錯位關注，背離了該團的優良軍事傳統。一些經驗豐富、有影響力的軍士及其門徒，更將這種文化進一步扭曲和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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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實習生 梁健豪

當地時間2009年10月21日，阿富汗烏魯茲甘省警察后備隊的一名成員與一名特別行動任務小組的澳大利亞士兵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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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法律審查、業務評估和調查等監督機制，但它們不夠嚴格或不夠獨立。個人和系統要么被已經出現的文化所誘惑，要么被它所阻礙，要么被它所滋生的沉默所挫敗。”坎貝爾說。

“造成該扭曲文化的因素是多樣的，比如‘培訓和支持不足，功能失調的領導、失去效力的監督機制等等。”大衛·威瑟姆在“布雷頓報告”中寫道，“正是這些因素的組合導致了不法行為的正常化，有效掩蓋或者故意使某些士兵犯下戰爭罪行。”

大衛·威瑟姆（David Wheth-am）是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教授，在此次調查中，他被任命為澳大利亞國防軍助理監察長。

澳大利亞國立大學防務專家約翰·布拉克斯蘭(John Blaxland)在受訪時表示，這份報告反映了澳大利亞在介入阿富汗問題上國家政策考慮不周，一些士兵出現了犬儒主義思想。

“在沒有令人信服的戰略的情況下，將軍事力量投入到無止境的任務中，這可能導致道德的侵蝕。”布拉克斯蘭教授表示，“最重要的是，澳大利亞政界人士和公眾認識到，我們不能對軍隊的部署漫不經心，也不能指望在不造成精神傷害的情況下維持十年。”

澳大利亞并非第一個傳出丑聞的國家

其實，在報告公布一周前，澳大利亞總理斯科特·莫里森（Scott Morrison）就預告了這一消息。“對澳大利亞人而言，這份調查報告包含了‘困難而艱難的消息，特別是對于在澳國防軍中服役的人。”

“必須根據澳大利亞司法制度和法律追究此類行為的責任，領導層也必須承擔責任，以確保汲取教訓，此類事件永遠不再發生。”莫里森說。

當前，布雷頓報告已在澳大利亞國防部官網公布。南方周末記者下載并查閱英文版報告發現，報告共包含三部分內容：一是報告背景信息及問詢概述，二是不法行為以及是否被證實情況，三是背后存在的組織和文化、系統性問題等。

其中，描述澳軍不法行為的第二部分，內容約有6章60小節。不過，這一部分卻在目錄中被全部涂黑，相關內容也全部從該版報告中刪除，無法查閱。其余公開內容中，也有部分文字被整句甚至整段涂黑。報告每頁頁眉頁腳處均標注“出于安全、隱私和法律原因而對報告進行編輯”的紅色字樣。

據澳媒報道，澳政府表示將建立一個獨立的監督小組，以“在澳國防軍指揮系統之外提供問責制和透明度”。不過，這一調查可能要花費數年。

澳大利亞駐阿富汗特種部隊的丑聞，也引發了國際社會矚目。

澳方報告公布后，阿富汗總統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辦公室表示，澳總理莫里森已致電對調查結果表示“最深切的悲傷”。法新社援引該國外交部的話說，報告中提到的事件是“不可原諒的”，但報告的公布是“邁向正義的重要一步”。

阿富汗獨立人權委員會（AI-HRC）指出，該報告尚未建立足夠的證據來確保刑事起訴。該組織表示，最重要的是毫不拖延地提供“足夠的賠償”。

其實，在阿富汗戰爭中，澳大利亞并非第一個傳出丑聞的國家。戰爭開始之初，美國陸軍就爆出“虐囚”丑聞。

2004年10月14日，美國陸軍發表聲明稱，陸軍犯罪調查指揮部已經完成對兩名在阿富汗囚犯死因的調查，28名美軍士兵涉嫌在這兩名囚犯的死亡過程中犯有過失，具體包括“過失殺人、人身傷害、致人殘疾、虐待、玩忽職守”等。

2012年10月，英國國防部發言人宣布，七名皇家海軍陸戰隊隊員因被疑在2011年阿富汗的沖突中參與謀殺而被捕。七人被指控稱，一名叛亂分子以違反軍方嚴格交戰規則的方式被殺害。英國皇家海軍陸戰隊是英國武裝部隊的精英部隊，被稱為“英國皇家海軍的驕傲”。

國際刑事法院(ICC)于2016年11月14日公布的一份報告指出，有合理的依據相信，“酷刑及相關虐待的戰爭罪行”存在于美軍部署在阿富汗的、由中央情報局運營的秘密拘留所中。

澳大利亞軍方調查報告公布后，阿富汗獨立人權委員會還呼吁稱，美、英和其他在阿富汗有武裝的國家，應對這些媒體報道作出回應，調查其軍隊參與和領導針對阿富汗非戰斗人員的暴力行為。

“只有通過一系列獨立的調查，我們才能發現阿富汗人生命遭無視的真正‘尺度，它使謀殺正常化并造成了戰爭罪行。”阿富汗獨立人權委員會在聲明中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