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南方周末實習生 曾雯湘

下午4點左右,正是養老院晚餐時間,護理員匆匆走過,準備飯食,能行動的老人從各自的房門走到餐廳等待。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 攝
★近年來,為推動養老服務發展,利好政策密集發布,但對于行業從業人員來說,“利好”背后,有著很多困頓,其中人才培養和專業化成為最大壓力。
按照現在的養老院長的存量接受培訓,容易完成民政部培訓1萬名養老院院長的要求,但培訓200萬名護理員“存在較大缺口”。
“喂飯護理,修電視電扇,上房修水管,全都做。”2015年,90后院長沈佳麗開始當養老院院長,最初在浙江省嘉興市海寧市高橋鎮養老院。該養老院,有1名院長、2名護工和66位老人。
原是護士的沈佳麗記得,那是當地重視養老產業發展的頭一年。這家原本很傳統的養老院開始大力推行標準化、專業化的管理,改變了考評機制,逐項改進養老院消防設施、衛生條件。
在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高華俊眼中,中國養老產業的發展在2013年加速。那年9月,國務院辦公廳發布《國務院關于加快發展養老服務業的若干意見》,提出通過完善扶持政策,吸引更多民間資本,培育和扶持養老服務機構和企業發展。這一意見被視為放開養老市場的信號,養老服務產業正式拉開序幕。
與此同時,中國社會的老齡化壓力這些年不斷增加。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年底,我國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口已經突破2.5億,占總人口的比重達到18.1%。
為推動養老服務發展,近年來,養老產業利好政策密集發布,但對于行業從業人員來說,“利好”背后,有著很多困頓,其中人才培養和專業化成為最大壓力。
2020年10月,民政部為了“確保到2022年底前培養培訓10000名養老院院長,200萬名養老護理員,10萬名專兼職老年社會工作者”,編制了相應的培訓大綱,培訓內容包括養老院院長和老年社會工作者應知應會的政策趨勢、理論方法、實務技巧等。
已從業五年,在另一家“公辦民營”養老院當院長的沈佳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培訓提供了從業的基本框架,但現實中還有很多具體又細微的困難。
養老院院長的憂愁
操心、費心、燒錢、缺人,尤其缺具有專業能力的員工,這是養老院院長常有的抱怨。
從事養老服務前,沈佳麗是浙江嘉興一家醫院的護士。2015年,她看到自己原來的高中學校改建為一所公辦敬老院,正在招聘院長。
當護士的時候,沈佳麗常接觸生病的老人,也會遇到一個人來看病的老人,用塑料袋裝著現金來繳費,看著讓人心酸。沈佳麗樂意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講故事。看到招聘啟事,她想自己可以去試試,卻沒想到這個鄉鎮敬老院條件如此簡陋。
“是一家傳統的養老院”。所謂“傳統”,是指基礎設施老舊,沒有無障礙設施和老人輔助設施。有一天,樓頂的水渠堵住了,她小心翼翼爬上去清理,下邊一溜老人看著她、扶著她,“小心點哦”。
“傳統”還意味著照護老人的方法很“老舊”,講究“吃飽穿暖睡好”,其他的文娛活動并不看重。
高華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政府部門將養老重心放在兜底貧困戶、五保戶等困境人群中,因此公辦養老院收到不少能自理的孤寡老人。高橋鎮養老院也是如此,接收了當地的五保老人、孤寡老人。因為沒有照護能力,當時并沒有收太多的失能失智老人。
作為新手院長,沈佳麗更像一個全能護理員,面對各方面的問題。臥床老人吞咽功能不好,一個咳嗽噴得她滿臉是水;凌晨3點接到護理員的電話,老人快不行了,趕快來一趟。最棘手的是和家屬溝通,老人手麻或腿瘸了,沈佳麗要判斷是否會有意外,及時聯系家屬,有時為了給老人換尿不濕的“小事”,沈佳麗也要和家屬爭半天。
2019年,沈佳麗到海寧市周王廟鎮椿齡養護院當院長,該養老院原為公辦運營,2019年新建大樓后,聘任民營機構運營。
“公辦民營”這一形式在養老行業被視為鼓勵社會力量參與養老服務的重要措施,民營機構省去大量建設成本,輕裝上陣,從而獲得不錯的成效。
到任后,沈佳麗為提高養老院運營效能,針對失能失智老人的服務,開始推行24小時照護模式。護理員兩班輪換,晚上需要值守,每兩小時需巡護一次,她還嘗試在護理員中推廣臺賬制度,每次巡護,護理員要記錄有無異常情況。
這一模式提高了服務要求,也增加護理員的工作量。不久,沈佳麗迎來管理危機——養老院的護理員、廚師集體罷工。
而湖北廣水市李店鎮黃金村養老院院長葉星梅面臨最大的壓力是籌錢改善養老院的硬件設施。村子里的這所敬老院由小學校舍改造,都是瓦房。黃金村養老院共有70張床位,但入住二十余人,入住率在30%以下。
農村老人靠種地過日子,“收費不能定價過高”。葉星梅和丈夫采取自給自足的低成本運營方式,婆婆和姐夫也加入進來幫忙護理。
過去幾年,政府不斷對養老院的配套設施及服務質量提出要求。起初,要改造廚房的危房,后來是餐廳,需要達到消防安全標準,安裝滅火器、緊急呼叫報警系統等。
政府部門對此多有補助,葉星梅也向慈善基金會申請項目資助,但仍難以收回成本。
高華俊研究養老多年,他發現養老行業的確存在城鄉差異。與此同時,入住率低的問題也出現在一些民辦高端養老項目上,這些房地產商做的高端養老項目收費高,多在郊區,距離社區遠,老人或不喜歡或嫌收費高,最終導致公辦養老院一床難求,民辦養老院一半空位的尷尬處境。
200萬護理員存在缺口
周王廟鎮養護院的集體罷工事件,根源是今年以來養老院開始收住新的老人,主要是失能失智老人。
據護理員陸惠娟介紹,失能臥床老人照護要喂食、及時翻身等,但“勤快一些就可以做到”。難的是失智老人,他們有些健忘,脾氣急了還會打人,護理員受了不少委屈,“他自己不知道,你也不能責怪他們”。
入住三個月的劉云(化名)便是其中一位。劉云今年76周歲,患有阿爾茨海默癥,入住初期,她不習慣新環境,每到晚上便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不睡覺,半夜起來“砰砰的”敲門,鬧著要出去,要回家。“值夜班的時候會怕。”一位護理員說。
沈佳麗理解護理員的難處,數次調升護理員薪資,增補人員。在罷工事件后,她想盡可能留住47歲的陸惠娟。陸惠娟年輕,其他護理員都50歲以上了,很有想法,考取許多護理專業證書,老人、家屬都信賴她,最終陸惠娟在內的三位護理員留下了。
與之相對,老人入住的收費標準也有所提高,其中最高等級護理收費2580元,包含餐費、床位費及護理費。
沈佳麗需要拿捏定價,如果養老院收費過高,周邊鎮區仍是1500-2000元的收費,那么必然導致入住率不足,不符合需要;如果收費過低,不能覆蓋運營成本,服務質量則難以提升。
高華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周王廟鎮養護院頗為典型,目前養老行業在崗的護理員以40歲-60歲的女性為主,工作不僅勞累,同時缺乏社會認可,“別人也覺得不體面”,陸惠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此前愛參加村里跳舞唱歌的團隊,可總有人愛說她,怎么跑去養老院做事,她只好放棄了自己的愛好,不聽閑言碎語。
為此,“鮮有年輕人真正投入到護理一線。”高華俊補充道。
為應對養老護理力量緊缺的問題,政府部門大力開展養老行業的學歷教育,并推動多個短期培訓。據《中國教育報》2020年4月報道,全國高職院校老年服務與管理專業點新增56個,位列年度專業設置數量最多前十,總數達到278個。
從一開始,“老年服務與管理”的專業就不受歡迎。據廣州市輕工技師學院黨委書記鄒菁介紹,早在2013年,結合健康養老專業人才需求調研,學院開設“老年服務與管理”,但連續兩年僅有3-5人報讀。2015年,學院重新將專業名稱定為“健康服務與管理專業”,拓寬至康養領域,形成養老企業合作的方式,終于在2016年招生2個全日制學歷班,目前兩屆學生共計五十余人畢業,對口率在90%左右,2019年的學生仍有50%留在行業內。
另一方面,學校開發了養老培訓體系,針對養老機構中高層培訓,項目包括老年人心理健康輔導、評估、認知癥照護、日式介護等,學員一般直接到養老院、企業接受培訓。
但鶴童公益養老集團董事長方嘉珂對此并不樂觀,以他的經驗來看,年輕人未能真正留下來,他認為,養老服務的學歷教育也許是“虛假繁榮”。
高華俊也認為,培訓護理人員存在一定難度。按照現在的養老院院長的存量接受培訓,較容易完成民政部培訓1萬名養老院院長的要求,但培訓200萬名護理員“存在較大的缺口”。
培訓10萬社工
另一個難點是培訓10萬名專兼職老年社會工作者。在民政部的目標中,10萬名專兼職社工將在培訓后掌握“社會工作介入老年群體的策略技巧”。
在廣東省佛山市官窯敬老院的社工郭凱盈眼中,養老院中社工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環。民政部養老服務司副司長李邦華更是在2020年10月23日的發言中指出,養老院院長和老年社會工作者的能力和素質會直接影響到養老服務的質量和水平,養老行業應加強這兩部分人員的隊伍建設。
在廣東,政府購買社工服務較為成熟,不少養老院采取購買第三方服務的形式,引入社工養老服務。自2013年起,佛山市官窯、羅村、獅山、小塘、叢崗五個敬老院統一購買春暉社工服務,每個養老站點配備兩名社工,其中一名為持證社工。
社工作為專業人士,理解老人心理,將充實老人的文娛生活,調和養老院、親屬、老人、護理員等各方關系。
25歲的郭凱盈在養老院,最常做的工作就是“策劃活動”,日常活動包括茶話會、羽毛球比賽、早操、游戲等等,“長者學堂”將這些活動編制成“課程表”,周一早上早操,下午畫畫,周二上午唱歌,下午看電影……逢節假日,邀請家屬到養老院和老人互動。中秋晚會、年末花街會則是大型活動。
“社工工作能否讓護理阿姨替換”,郭凱盈說,她常常遇到這個問題。護理阿姨主要集中在護理方面,但不一定能更細致地觀察和傾聽。
除了傾聽老人的心聲,陪伴老人,減少他們的孤獨感,養老院里還有許多瑣碎日常的糾紛,有親屬和老人見面就吵的情形;也有護理員挨罵受委屈的案例;或是老人與同屋老人之間的矛盾等。養老院里總有老人懷疑“錢被偷了”,“噔噔噔來我們門口說錢被誰偷了”,郭凱盈說,老人懷疑的對象多半是護理員、同屋老人。社工需要及時安撫老人,跟著他去翻遍各個柜子。大多數時候,錢在柜子里找到,或者家屬告知早就拿走了。
這個時候,社工就要去調解糾紛。處理完后,還要完善處理流程,形成標準的執行辦法。
“規范化、標準化的內容有利于減少糾紛。”沈佳麗說。《養老機構等級劃分與評定》國家標準實施指南(試行)中,共設置120分評定分值,對各項內容做了詳細的規定,如“有老年人能力評估制度”“有工作交接班制度”“應急事件有處理流程”等。
沈佳麗感到自己作為一家養老院的院長,每天都在“如履薄冰”。院里都是脆弱的、高風險的老人,護理人員可以24小時照護,每兩小時巡房,“但再完善的制度、標準都無法杜絕意外的發生”。她希望更多具備專業能力的專業人士入駐養老院。
對于此次總培訓時長為五天的社工培訓,郭凱盈建議可以再增加內容,在哀傷輔導和危機介入方面,設置漸進深入的專題培訓,以應對更復雜的事件。
摸查失能、高齡老人
根據民政部官網發布的《2019年民政事業發展統計公報》,截至2019年底,全國共有各類養老機構和設施20.4萬個,養老床位合計775.0萬張。其中全國共有注冊登記的養老機構3.4萬個,比上年增長19.9%;社區養老照料機構和設施6.4萬個(其中社區養老照料機構8207個),社區互助型養老設施10.1萬個,公寓床位336.2萬張。
但高華俊發現,根據我國“十三五”規劃,家庭養老、社區養老和機構養老占老齡人口比重分別約為90%、7%和3%。“家庭養老、社區養老、機構養老都有試點,各個省市立項,但總體仍是杯水車薪,產生的效果不明顯。”
為此,高華俊建議,養老院的人才培養應該考慮一個核心問題:如何進一步的摸排調研失能、高齡老人。
“弄清楚失能、高齡的數量,在哪兒,失能程度如何,能否負擔養老費用,希望在社區還是機構養老。”掌握這些信息,才能制定準確適配的政策方案,否則“不夠接地氣”。高華俊發現有些省市安排財政預算投入養老領域,“結果錢花不出去”。
而養老院院長們更希望組織更多有效的護理員培訓。
葉星梅希望培訓能夠放寬年齡的限制,她目前請的5個護理員都在60歲以上,常會因為年齡限制無緣參加。
沈佳麗則發現,在各種護理比賽、考核賽中,選手都是年輕人。即便這類比賽報名并未設置明顯的年齡限制,但各個養老機構選送時都認為“年輕”更能體現養老護理人員的素質。
沈佳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能力提升不能僅憑為期幾天的培訓,他們還需要更多來自社會的支持和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