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1930年代中期,王賡武(中)與母親丁儼、父親王宓文剛搬到怡保時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2020年1月26日,一名身穿京劇服裝的中國人在西班牙薩拉曼卡市用中國傳統方式慶祝春節。 FRANCISCO?GUZMAN ? 攝
★﹃大多數海外華人都希望保留其傳統文化的主要元素。他們相信,是他們的文化使他們成功,并能繼續幫助他們。﹄
2020年10月,王賡武過完了自己90歲的生日。縱是經歷過諸多歷史大變局,對王賡武來說今年也是異常艱難而忙碌的一年。
和其他新加坡居民一樣,上半年王賡武的生活重心是抗疫。疫情緩和后,與他相濡以沫65年的妻子林娉婷于8月份去世,對他造成了很大的打擊。但他依然要面對各種事務性工作,為出版兩本回憶錄,他忙到了10月底。匆匆過完90歲生日后,他才得暇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
王賡武的歷史學研究重心在東南亞史和華人移民史。從宋元時代的海外貿易到近代的東南亞華人移民,都是其涉獵的領域。2020年6月,第四屆“唐獎”漢學獎頒布,作為新加坡國立大學特級教授和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的王賡武成為本屆得主。“唐獎”設立于2014年,每兩年頒發一次,被視為該領域的最高榮譽之一。此前的獲獎者有狄培理(William Theodore de Bary)、斯波義信和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等著名漢學家。
在“唐獎”的頒獎詞中,王賡武的貢獻被認為是提供了一種理解中華文明的獨特視角:“身為中國及東南亞關系的專家,王賡武教授透過細究中國歷史上與南方鄰國的復雜關系,以此獨特的視角理解中國。相較于傳統上從中國內在觀點或由西方相對視角來觀看中國,其豐富的學識與敏銳的洞察力,對華人的世界地位的詮釋有新穎重要的貢獻。”這種獨特的視角,與他的成長環境息息相關。
在王賡武的語言中也能感覺到這種成長環境帶來的微妙痕跡,比如他的普通話非常標準,但他用于思考的語言卻是英語。“勉強回答你的問題,結果還是用英文回答。”他對南方周末記者抱歉地說。但在文字采訪中,讓人很難意識到這是一位90歲老人的回答。他依然保持著對這個世界強烈的好奇和關懷。
內心擁抱著千里之外的中國
王賡武的回憶錄里有他與林娉婷的愛情故事,也有他這一輩人所經歷的各種“大事件”。他出生于印尼泗水,成長于馬來亞殖民地,曾旅居怡保、南京、香港、堪培拉、倫敦、新加坡等地,親歷了日軍入侵東南亞、中國解放戰爭、馬來西亞獨立、新加坡建國及經濟起飛等歷史時刻,非同尋常的經歷讓他的回憶錄成為一部微觀的20世紀華人移民史。
王賡武的父親王宓文與“下南洋”的閩粵地區的華人不同,他是江蘇泰州人,受過民國中央大學的高等教育。1929年來到印尼泗水,是應當地華僑開辦的華文學校之邀來教授華文的。1930年,世界經濟危機蔓延到泗水,學校無力支撐,王宓文遂帶著剛剛出生的王賡武來到馬來亞的怡保。
當時的怡保,由于殖民歷史的原因匯聚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多元文化社會。在王賡武的生活環境中,充斥著各種語言——父母講的國語(按,普通話的前身)和江淮官話,父親好友口中的上海話,粵語,華人商鋪里的客家話、閩南話、莆仙話,馬來語,印度裔社區中的旁遮普語、古吉拉特語、僧伽羅語和泰米爾語,當然還有英國殖民當局大力推廣的、成為各族裔交流語的英語。
“父親希望我學會文言文。他相信只要文言文的造詣夠深,就自然能夠精通白話文,因此他不愿意讓我念華文學校用的標準課本。何世庵當時開授文言文私塾課程,父親敬佩何世庵等人的努力,但不打算送我去何先生那里學習,因為何先生教授經典時用的是廣東話。”王宓文的內心緊緊擁抱著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中國,他認定有朝一日能回到那里,目前的情況只是“暫住”。
在這樣的環境中,王賡武的家庭顯得頗為怪異。“怪胎”,王賡武在回憶錄的上卷《家園何處是》中這樣回憶自己的家庭。因為語言不通,王家在當地幾乎不與占絕大多數閩粵語系的華人打交道,更不用說與馬來人印度人交往,他們只與極少數的來自江浙一帶的華人來往。因此,在1942年日本人入侵馬來亞之前,王賡武對這一復雜的文化環境并沒有直觀的認識。他在家說國語、接受父親的古典儒家教育;在英文學校講英語,接受正統的英式教育。王賡武在這個封閉環境中沒有機會接觸豐富多彩的馬來亞社會。
1942年日本人的侵略不僅給王賡武的生活帶來了新的語言——日語,也使王家告別了穩定生活,流離于怡保各處的出租屋。前后兩家出租屋的房東分別是客家人和莆田人,講著他聽不懂的客家話和莆仙話,王賡武這才意識到,父親為他灌輸的“中國認同”背后,有著更加多元的族群認同。
王宓文一家的際遇,在當時的東南亞華人中并不是特例,林娉婷一家的情況就與之相似。
林娉婷的母親童懿和畢業于上海滬江大學。她剛畢業就從上海到新加坡,去給當地的華人教國語,“那大約是1930年,比我父親去泗水的時間稍晚一些”。之后童懿和回到上海,與畢業于圣約翰大學的林德翰結婚,林娉婷就是在上海醫院出生的。抗日戰爭爆發前夕,林德翰帶著一家人離開上海,到檳城的鐘靈中學任科學老師,他們的女兒就這樣來到了馬來半島。
“大多數華人從此沒有再回去”
1947年王賡武以優異的英文成績考入南京中央大學外文系,實現了他父親“回到中國”的夢想。但是戰爭很快就打斷了他的學業,學校在長江北岸的戰事中解散,他輟學回到怡保。
再次回到馬來亞的還有王宓文,本來陪著兒子重新回到中國,任教于中央大學附屬中學,但他在熱帶生活了十幾年,竟然已經變得不再適應故鄉江淮地區的冬天,為了不延誤病情,不得不辭去教職,比兒子更早地回到了另一個“故鄉”。他再也沒有回到中國。
“東南亞的大多數華人從此沒有再回去中國。”林娉婷在回憶錄中說,她所指的這一批華人,就是像王家和林家這樣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國的一批華人。
當時,這是一大批中國教師、記者和知識分子去東南亞的潮流。早年去東南亞的勞工和商人在20世紀初已經變得比較富裕,人數也足夠多,他們大多希望為子女設立華文學校。但是統治這個地區的殖民政府,沒有足夠的經費和意愿辦華文教育——每個城市大多只有男校和女校各一所,用英語教學。華人社區希望保持自己的語言文化和注重學習的傳統,就開始設立私校,用國語教學。而當時的國民政府也希望用華文教育來獲得東南亞華人的支持,“這就是王賡武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來到馬來西亞的原因。”林娉婷在她的回憶錄中寫道。
林娉婷的父親應聘到檳城的鐘靈高中,是該地區最好的學校。“對那時候的大多數華人來說,海外的工作只是暫時性質,等到中國局勢好轉就回去。”
留下來的新一代華人,如王賡武和林娉婷,將要面對的是一個新國家的誕生。1957年,馬來亞聯合邦擺脫英國殖民地的身份獲得獨立。由于種種歷史的巧合和際會,王賡武成為了一個“海外華人”。
“海外華人”是他多年提倡的概念。他認為,“華僑”的“僑”字的暫住之意,并不能闡明海外華人的多元身份認同,可能引起他們與居住國政府的相互猜疑。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種種造化因緣,游學于歐美、定居于大洋洲和新加坡,王賡武漸漸告別了年輕時的身份認同。這種告別在王賡武身上并沒有產生撕裂的痛苦,對他的學術研究來說,或許還是一種幸運。
以下是訪談。
“重新與中國傳統的精華聯系起來”
南方周末:你早年的著作《南海貿易》中的歷史敘事,描述了秦漢時期長江以南的四個越人“邦國”,被中原王朝陸續征服、并入版圖。你為什么會展開這一點?
王賡武:古代的編年史和《史記》《漢書》《后漢書》都集中在有關如何有序治理的教訓上,它們對“百越”部族和雒越、南越、閩越、甌越等少數幾個已知的“邦國”的細節記載很少。但秦漢對南方的征服清楚地表明,這些百越的“邦國”有既定的政體,必須先打敗它們,秦漢政權才能將他們置于中央政府的管理之下。后來的《三國志》,特別是其中的《吳志》,以及西晉和東晉史書的記載中,都有漢人南遷的浪潮,并在當地人中定居。漢人花了幾百年的時間才大致控制了南方的土地。中國傳統史學很少關注那些沒有自己的文字、也沒有保存記錄的政體。官方史學家傾向于認為,失敗的“劣等”政體沒有什么值得學習的地方。
南方周末:最近全球化遭遇到了不小的挑戰。你一直很堅定地認為中國不會再回到古代那樣拒絕海洋的封閉的大陸國家,現在還是這樣認為嗎?
王賡武:我認為中國顯然已經從數百年來忽視海上力量、任由敵對勢力在其整個海岸線上集聚的錯誤中吸取了教訓。中國在不忘來自中國大陸三分之二陸上邊界的傳統威脅的同時,也認識到現在自己的經濟發展有賴于安全的貿易路線和海上運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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