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杰

翁貝托·??啤?/p>
四年前去世的翁貝托·埃科是作家、符號學家、美學家,也是整個歐洲最重要的知識分子之一。如果一個人在意的只有眉前三尺、柴米油鹽,那他可以是個作家、符號學家、美學家,但絕不會是個“知識分子”。??苿t既擁有淵博知識和敏利頭腦,又一向慷慨地將之服務于公共事務,可是這個理所當然的知識分子卻寫過一篇文章:《知識分子的首要義務:在無能為力時閉嘴》。
??普f,知識分子不是萬能英雄,無法“解決所有社會難題”。人們可能會對他期望過高,要求他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也發表“獨到見解”,然而他的發言往往并不比其他人更加精彩,更具權威。好的知識分子才華橫溢,富有創見,可是其創造力也只局限于特定領域。他并非事無巨細都有責任露上一手,談笑間,危機灰飛煙滅。發生火災,找消防隊;腹瀉不止,求助于醫生;小區衛生不佳,向物業公司投訴,這才是正常的做法。人們不會想到去找一個知識分子來解決這些問題,當然也不會將它們的存在歸咎于知識分子的失職。
然而,如果知識分子也只能在某些特定問題上發言,那他的“公共性”體現在哪里? 他和專業人士之間,究竟有何差別? 人人都能在自己熟悉的領域大顯身手,無論寫詩、作文還是烹飪、清掃,理論上,一切職業都是分工的不同,沒有地位的高下,那我們為什么還需要傾聽知識分子的發言? 我猜??埔欢ㄏ氲搅诉@些質疑,所以他說,知識分子要在某些時刻保持沉默,把舞臺留給別人;而且他還說:“究其根本,知識分子是一種只能制造危機,卻無法解決危機的職業。”“制造危機”,他在說什么? 是否在對知識分子(也就是他自己)落井下石?
當然不。因為他接下來說:“制造危機并非什么壞事。當科學家、哲學家或作家開口說話時,他們想表達的往往是如下含義:‘大家認為情況如此,但實際上卻是霧里看花,因為真實的情況要紛繁復雜得多?!边@就是知識分子所能發揮的作用,假如世人愿意把這提示當成回事。可是這作用的局限也很明顯:他們“只能在某事件發生的前后,卻不能在事件發生的當時發揮特殊的職能”,因此,他們給社會的裨益也只是長遠性的,不能“立竿見影”。
這段話需要一番解說。??扑^“制造危機”,其實就是在危機尚未明朗甚至根本未曾冒頭之際,就指出問題的可能。他們出于先天的敏感或后天的知識訓練,習慣采用長時段的觀察視角,討論一個事件有可能對人類公共生活帶來哪些影響。其思考有可能是前瞻性的,意在幫助我們盡量規避未來的風險;也有可能像歷史學家一般,采用后視性角度,意在從過往經歷中汲取教訓。知識分子的職責不是要即刻率領我們走出迷途,而是在進入森林之前就提示我們準備好充足的干糧、清水和指南針。至于眼下,他愿意追隨經驗豐富的獵人的帶領。
可是我們也不要誤解了??频囊馑?。他不是說,遇到危機時刻,知識分子就只合閉嘴,一味服從專業人士的管理,否則就是嘮嘮叨叨、百無一用、只知破壞、不事建設。埃科指出,在有一種情況下,知識分子是可以“在事件發生的過程中起到獨特作用”的,那就是“當某種嚴重的災難即將降臨,而其他人都還渾然不覺時”,他必須高聲“吶喊”以為“警示”。
我還想補充的是:即使在危機當下,知識分子同樣需要對其力所能及的事務說話。理由很簡單:任何危機時刻,都是歷史進程的一個瞬間,無法和其他瞬間切割。它也像“正?!睍r刻一樣,關聯著過去和未來。長期的競存經驗,使人類演化出一種超越瞬間感的長時段認知能力,得以瞻前顧后,回溯原因,做出預判。這是人相對于地球上其他物種的優勢所在。而從社會學角度看,知識分子正是這種能力的主要承負者。因此,身處危機中的知識人,除了是救援對象,需要信任和服從救援人員的安排;他也是社會的報警人,必須努力揭示人所未知的危機,以避免更大的災難。他批評,是在恪盡厥責。
正如“解決危機”是一種珍稀的能力一樣,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在??频囊饬x上)“制造危機”。有句話不是經常被用來打擊知識分子的嗎? 那我們也不妨懟回去:“You can you up,你行你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