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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時期的會黨與南方鄉村政治

2020-12-17 10:57:19周育民

摘 要: 重點探討的是會黨介入鄉村地方權力結構以后對于農業社會政治結構的影響和沖擊。會黨在家族、村落形態相當牢固的閩浙粵三省鄉村興起,利用家族內部之間、相互之間、官權與紳權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借助神權的崇拜等鄉村權力的各種縫隙與機會,千方百計地爭取自己的生存與發展,并試圖掌握鄉村政治的控制權。太平天國時期的廣東紅兵起義、福建紅錢會起義和浙江金錢會起義留下的一些史料,為觀察和分析這些隱蔽在鄉間的復雜政治關系,提供了難得的線索。

關鍵詞: 鄉村政治;紅兵起義;紅錢會;金錢會;太平天國

中圖分類號:K25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8634(2020)05-0135-(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0.05.015

在中國傳統農業社會政治中,官權、紳權、族權和神權等權力的運行,一是依托于官僚行政系統,一是依托于人口聚集而形成的家族、村落、市鎮等社會的和經濟的系統。本文所想探討的問題是,會黨作為第三種社會勢力,一旦介入地方權力結構當中,會對農業社會的政治產生何種影響和沖擊。毫無疑問,太平天國運動的狂瀾,既是農業社會內部深刻危機的后果,而在其推進過程中,又成為誘發波及地區政治權力結構變動的外部條件。利用這種政治權力結構的突變,要比平時日積月累、潛移默化的緩進歷史過程,更容易觀察傳統農業社會政治結構及其互動過程。

清代的福建、廣東和浙江地區,家族、村落形態相當牢固,與地方行政權力系統既有互相支持,又有分庭抗禮,形成一種相對自治的政治格局。而家族、村落之間的關系,則比較緊張復雜,既是行政權力進行調節和控制的楔入點,也是地方治理的難點。超越家族、村落形態的會黨依托游民在其中滋生、發展起來,自然會影響到家族、村落的內部權力,改變政府與士紳、家族和村落的政治關系。這三個地區是太平天國運動的重要波及地區,都發生了大規模的會黨起事,為我們的考察提供了比較典型的案例。

一、爭奪族權、鄉權

會黨與族權的關系,十分微妙。根據會黨的誓詞、規約,其對會員的家族關系保持相當的尊重:“自入洪門之后,天倫父母第一要孝順。和睦鄉里、伯叔、兄弟、姊妹一切等親,不得忤逆?!钡珪T身份則須嚴格保密:“會內兄弟或者回家讀書,要對腰屏[憑]、衫仔[扇子]、旗色。不得父傳子,兄傳弟,親戚朋友亦不得相傳。”家族私仇不許帶入會內:“會內兄弟有父母冤仇,今日入我洪門,不得懷恨在心,亦不得公報私仇。”甚至規定:“洪家兄弟不得思想人多倚勢惹禍,橫行亂作,欺負軟弱,狎人不愿?!钡牵昂榧倚值堋比缡艿健巴馊烁粡姶笞迤圬摚瑒找ㄖ娦值艹隽蟪稹薄#ㄊ捯簧剑骸督孛苌鐣妨稀?,卷三,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223—224、229頁。)這些規定,反映了會黨寄生于鄉村社會的一些基本策略,即避免與會內兄弟的家族發生沖突,不擾亂所在鄉村的基本社會秩序,如受到會外“富強大族欺負”,則“洪家兄弟”會聯合起來抗爭。這就為閩廣一帶盛行的宗族械斗之風提供了一個新變數。

傳統村社內部的政治關系,來源于三種不同的權力,一是由血緣關系等級而產生的以族長、族正為代表的家族權力,二是因應付公差和村社內部公共事務而形成的村首權力,三是以紳衿等為代表的文化權力。這些權力各司其職、相互制衡,對于村社內部治理相當重要,但在多數情況下,會因村莊的內部結構不同而千姿百態。在單姓村落,族長、族正雖在家族中地位崇高,但如各房之間矛盾重重,或能力眾望難孚,其族權的影響力也不免失分。在多姓村落,村首可以利用各家族關系的相互牽制而獲得支配權。而紳衿有功名,一般家境均好,在村社屬上戶、“四民之首”,能與官府打交道,族長、村首往往得看紳衿的眼色。如同一村社中有紳衿數人,而家族背景不同,則紳衿之間爭奪村社權力,除了在功名等級上各顯神通之外,也會利用家族勢力較力。隨著會黨的興起,借助會黨勢力爭奪村社權力也成了村社政治中的“新常態”。

有關村社層面的這種政治矛盾,很少見諸私人筆記、日記。廣東新會縣三江鄉生員趙沅英的《紅兵紀事》,(原件以《趙沅英手稿》之書名藏廣東圖書館,《近代史資料》1955年第3期(科學出版社1955年版)摘編其中一部分以《紅兵紀事》刊載,以下所引相關文獻不再一一加注,均據此。)留下了廣東紅兵大舉起事期間三江鄉會黨與家族、村社關系的片段記載,彌足珍貴。為說明這段筆記,我們先了解一下位于新會縣東南潮居都的三江鄉的大致情況:

三江村[鄉]山多而名少,只有馬山、白墳山,大都村名即山名也。有沙崗(梁姓)、茶園(聶姓)、洋美(容姓)、步頭(林姓)、臨潮(林、陳二姓)、大崎(余姓)、和坑(李姓)、皮子(區、陳、葉三姓)、官田(鐘、湯二姓)、外澳(潘姓)、謝沖(李姓),新村、良則沖又有仁和里、東頭、恒美里、齒德里諸村(俱趙姓)。

在三江鄉之外,潮居都還有一個趙姓村落霞露(舊名北到)。潮居都共有四個墟市,分別是古井、三江、睦州、大萌。(道光《新會縣志》,卷一,清道光二十一年刊本,第35頁。)三江鄉墟市位于趙姓聚居的村落,自然也是該鄉的“政治中心”了。

下面我們就趙沅英的片段記載進行具體分析。

三江有阿媽相者,前太平時,與邑學斗蘇賀立香主會,詭妄不倫,設壇于華坑。中山叔君賢當族務,逐散之,藏會匪詞帖于郡王祠柜中以志其功。沅曰:“藏之是滅門之禍”,甲寅秋乃索而焚之。蘇賀今拜會于古井,人密報于陳尹,尹招賀杖殺之。

所謂“阿媽相”,是兩廣地方對天地會主盟人的俗稱?!霸O壇于華坑”,華坑,即縣志記載的和坑,是李姓村,后文提到的少騖烈就是華坑村的捐生。當時三江墟趙姓族務由趙賢管理,不許“阿媽相”在三江墟活動,并收繳了有關天地會的文書,藏于郡王祠(鄭成功封延平郡王,故郡王祠即鄭成功祠),作為自己驅散會匪的功勞保存下來。趙沅英嗣后認為,保存這類東西會招致滅門之禍,索而焚之。蘇賀后來自行在古井村立會,被知縣陳某招而殺之。古井,既是墟市所在,又是黃姓村落。墟市是一鄉經濟社會活動的中心,“阿媽相”和蘇賀兩位天地會首領均選擇在墟市拜會,顯然具有聳動一鄉的意圖。趙姓采取果斷措施,禁止“阿媽相”在三江墟活動,固然由于天地會系官府所禁,但在村社政治中,該墟市既在趙家地盤、由趙姓管理,豈容李姓的天地會在此橫行?

阿媽相欲拜會于鄉中,父老不許,乃拜于皮子村關帝廟前,其黨共五六百人,中有監生職員十余人,或畏禍而從焉,或逐利而趨焉。

皮子村同在三江鄉,但非趙姓家族范圍,且系區、陳、葉三姓的雜姓村,“阿媽相”的拜會于是成功。一次拜會即達五六百人,歸附的監生職員也有十余人,說明“阿媽相”的勢力已經不小。拜會成功之后,“阿媽相”便伺機想奪取鄉權。

七月二十五(1854年8月18日)會匪聚飲于白廟,背關帝而拜賊僧祖宗,來借太祖祠碗箸。沅與叔賢不許。一二族長畏其勢力,陰與之。后阿媽相慮房分勢孤,不敢為首,讓于少騖烈及咸魚鱗。烈,監生,平之子也;咸魚鱗,以販咸魚起家,捐監生,族皆強大,兩人遂縱橫。保正濂入會,助魚鱗甚力。

由這段記載可知,趙家所屬村社,各房分支立族,族長并非一個,對于“會匪”和紅兵的態度并不一致。趙沅英和其叔趙賢對于村社事務具有很大的發言權,很可能是由于兩人均是科班出身的紳衿。(趙沅英是科班生員無疑,趙賢是否紳衿,尚難確定。當時廣東習慣上稱舉人為“君”,稱生員為“生”,趙沅英前文有“中山叔君賢”一語,可能隱指其舉人身份。)“阿媽相”拜會成功后,勢力大增,便“問鼎”于趙家祖祠,趙家人明拒暗借,出現了分歧。為奪取三江鄉的控制權,“阿媽相”以退為進,推少騖烈和咸魚鱗出頭。這兩人都是捐生,雖說也在紳衿之列,但從其綽號來看,根本不具備科班士紳所享有的文化權力。但如果有幾個姓族通過天地會而聯合起來,共同對付趙家,加上村首保正趙濂也轉而依附,族內人心動搖,三江鄉的鄉權轉移也就在頃刻之間了。

當紅兵包圍新會縣城之后,三江鄉的趙姓家族面臨著內外交困的嚴峻形勢。趙姓家族在祖祠召開了一次宗族會議,以決定家族的政治取向。趙沅英也由縣城趕回祖祠。

土匪圍邑城,遂急歸籌策。族正長五人,多老邁柔軟,復推三人為助,其一為中山叔賢,其二姑取其稔匪徒而駕馭之,然卒不敢禁匪或反黨匪。族中有惡少自賊營來,謂接洪順堂之旗令,可保一鄉無事,以語大進族正愉。愉素與仆某結契,仆亦從賊也,朝暮慫恿,愉畏而信之。一二長老,從風而靡。其讀書少年多不愿,連城族正羊羽兄及瑜兄等亦不以為然,沅則矢死不從也。

趙姓家族分為三支,有族正長五人,趙賢已不當值三江祖祠堂,仍與議族事,當與其紳衿身份有關。另請參議的兩人,只是因為他們有會黨人脈。趙沅英作為生員,當然有權參與。會議中大進族正趙瑜及兩名族長同意接洪順堂令,連城族正趙羊羽及趙沅英、趙賢等明確反對,其他人態度猶豫。雙方僵持不下,遂決定在祠堂集會公議?!凹燃?,老幼議論紛紛?!碑吘故玛P宗族命運,很難取舍。眾人的憂慮有二:一是一旦拒絕受令,鄉族不保;一是如果受令,官軍前來,難免受誅于官。趙沅英一一剖析利害之后,又有陽拒令而陰接令,乃至隨大流的意見,眾人又是一番爭論。之后,趙瑜提議,求筊于太祖:“若不許接令,愿賜勝筊?!币粓鰶Q定宗族命運的爭論,最終付諸一擲。最后,“幸得勝筊”,成為太祖公的意思,全族人便全副精力投入了抗拒紅兵的防御準備中去。三江、大進、連城三個趙氏村社,共四五千人,互為聯保,抗拒紅兵,很快影響到附近其他各村社的態度。

三江在邑南方,較諸村稍大,人每望而效焉。人有誑那伏高、趙二姓曰:“三江受洪門令矣?!壁w宗來問,乃知非是,遂堅不受令。但那伏、古井、梅灣等處,地隔一江,難于呼應。附近陸居者則有謝沖、外墺、容美、沙崗、皮子、官田諸村,爰通傳到皮子關帝廟耆衿會議。

會議的結果當然是各村莊聯合抵御紅兵。

趙姓家族祠堂會議的決定對于少騖烈和咸魚鱗奪取鄉權是個很大的打擊,他們便威脅族正,哄鬧于祠堂。

咸魚鱗引皋頭族匪武生泥線香歸德都皋頭鄉的趙姓村落有市心、完璧、正埠、截水、仁美、新基、順天等里,也是趙家的大聚落。在太祖祠勝筊之后,趙姓各族皆拒接令。等到郡王祖祠,謂“在大營當事,不接令必掃平其鄉”,以欺嚇族正,族正或欲從之,而眾多守前議。……咸魚鱗初欲樹紅旗,其父兄或許或不許,妻亦苦諫。中山君賢弟齡復抗詞與鱗黨等哄于祠堂,其勢稍沮。鱗遂不敢為首,以首歸于少騖烈,而恃強如故。烈將率眾樹旗矣,族人或欲率眾斬其旗。烈母華坑李氏勸其子不可背父叛族,烈不從,母遂投身雷山溪中,烈乃恐,負母而上。母居沙坪與烈異處,……伯叔分田給之,順其所欲,遂不出。

咸魚鱗、少騖烈在家族和家庭的堅決抵制下,終于退縮了。

從廣東紅兵起事期間三江鄉的事例,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一個鄉村的基本構造和政治生態在應付內外事變過程中的互動。趙姓家族在三江鄉一姓獨大,所在聚落,既為三江墟市,是各村交易集散和活動中心,且是祖祠所在,影響及于新會各都趙家村落。因此,趙家對于三江鄉的權力控制,不僅在于社會經濟層面,而且有其龐大的家族體系支撐。在三江鄉的李姓、梁姓等族,雖然在新會境內支脈甚多,堪稱強宗大族,但在三江鄉,只是其分支,亦非祖祠所在,貿然挑釁趙家權勢,未必會引起趙姓全族的一致行動。像少騖烈、咸魚鱗這類捐生,既不能決定族內事務,想憑借天地會的勢力來奪取族權,也未能成功,最終在家族的壓力之下徹底退縮了。而趙家在這場事變中能躲過一劫,固然有趙沅英等正經紳衿的主觀努力,但如果沒有太祖祠前的勝筊,恐怕也難以擺脫接令迎賊的厄運。神權在鄉村社會中作為一種神秘而現實的存在,是一個家族維護其統一的現實需要。

趙沅英比較詳細地提供了一些在家族中失意的紳衿利用天地會組織奪取族權、鄉權的失敗案例,但并不排斥在紅兵起事期間,他們在新會乃至廣東地區許多鄉村獲得的成功:

邑之初被圍也,四鄉拜會之匪甚熾。山谷漁夫悉為妖氛。東方潮連詰里舉人生員,亦入洪門之會。有舉人李式金為匪會師長,誘諸生入議守御事,盡劫之拜會,均哭不欲拜,卒不得免。有舉人容銑先幾[機]脫去,得免于污辱。西門外沙堤里有文士鐘群興者,黨西方匪首黃連,每奇連狀貌,謂可享九五之尊,……魚肉鄉族。

這些利用天地會勢力奪取族權、鄉權的士紳,在紅兵起事被鎮壓后,因為參與謀叛,大都受到了懲處。但是,在鄉村社會中發生的這一歷史過程,卻不會因為紅兵失敗戛然而止。

二、宗族械斗環境下的生存之道

鄉村會黨成員大都生存于家族社會之中,鄉村家族之間的相互關系對于會黨的生存發展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閩廣一帶,由于吏治腐敗,家族之間的矛盾得不到妥善協調解決,極易發生械斗的劇烈沖突。沖突一旦發生,累世不解其仇。小姓聯宗以抗衡大族,一時成為風氣。這種家族世仇,在會黨大起事期間,會對家族的政治取向產生重大影響。敵對家族的一方如果接令舉旗,另一方極易拒絕接令而倒向清軍。家族之間的血仇,在起義和鎮壓過程中,以更加慘烈的形式表現出來。雖然,小姓的聯宗乃至結納天地會以抗衡大姓,為天地會的發展提供了有利的環境,但在會黨起事過程中,家族世仇作為政治因素而介入,對于起義勝敗,影響甚大。在家族基礎上發生的更大規模的土客械斗,情況則更為嚴重。以廣東為例,“海豐所屬遠近村鄉大姓巨族向分紅黑二旗,夙因械斗致積深仇,已有數十年之久。此次紅旗匪類拜會被拿,糾眾滋事,黑旗起而拒之”。(軍機處錄副奏折:兩廣總督葉名琛等咸豐四年十一月初四日奏。)恩平土著接令舉旗后,“客家轉為白兵,假官兵殺本地”,“將本地村莊盡行殺絕,以掠銀錢田地之利”,繼而開平、高明、鶴山、新興、高要、四會、恩平共七縣都發生了客家殺土著的嚴重事態。(毛鴻賓:《安插就撫客民并土人先抗后遵情形折》,見《毛尚書奏稿》,卷十六,宣統二年刻本。)福建紅錢會在起事期間處理會黨與家族血仇之間的關系,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會黨生存環境與抉擇的分析案例。

與趙沅英《紅兵紀事》對家族內部動態的記錄不同,閩中紅錢會起事的過程尚無這類史料,民國時采訪形成的《福建紅錢軍領袖林萬青傳記》過多英雄傳記式的溢美之詞,又缺乏社會背景的敘述,故我們只能從更寬泛的視角做一些結構性的分析。

林俊(又名林萬青),出生于永春的一個武舉家庭,自幼習武,1852年壬子鄉試不中,便到德化縣開了一個鴉片煙店。1853年煙店遭到查封,他怒而舉事。據說,在起事之前,林俊說服了永春世代相仇的烏旗和白旗共同反清,聯合紅錢、烏錢會眾數百人攻占了德化縣城,三日后撤出。與此同時,其徒黨先后攻占大田、永安、沙縣,并合攻延平府城。林俊撤出德化后,攻占尤溪、永春,繼而轉戰仙游。陳湖為首的烏錢會不愿同往仙游,據說是林俊派人把陳湖刺殺了。嗣后,因清軍和鄉團反撲,林俊退守帽頂寨。1854年春,帽頂寨被清兵攻克,林俊率余眾潛伏到了南安爐內。1857年,太平軍進入福建,林俊率部投奔,在順昌仁壽橋地方遭遇團練截擊,中炮身亡。這是林俊起義的大致經過情況。

就紅錢會起義涉及鄉村政治的問題,有三點值得注意:

第一,林俊如何平息永春地區的宗族械斗?據民國《永春縣志》記載:“嘉慶間,沿海有朱濆、蔡牽之亂,永春大小姓械斗亦起于是時,蓋寖染漳、泉弊俗也。”(民國《永春縣志》,卷三,1930年排印本,第15頁。)似乎永春地區宗族械斗的歷史并不長。其實不然,早在乾隆年間,當地的械斗就非常嚴重了。永春“率聚族而居,以姓之大小為強弱。始則大姓欺凌小姓,近則眾小姓相為要結,大姓反有受其虐者”。(乾隆《永春州志》,卷十六《風俗》,乾隆二十二年刻本,第3頁。)因為械斗之風盛行,所以永春地方的習武風氣也十分濃厚。據《福建紅錢軍領袖林萬青傳記》,林俊勸和烏、白兩旗息仇反清,先后召開了三次會議,第一、二次分別在永春的魁星巖和山門巖,應該都是廟宇。第三次正式盟會,是在金峰殿。金峰殿位于永春縣城西,是林俊習永春白鶴拳的武館所在地,也是陳姓家族聚居的地方。有關烏、白兩旗村社的械斗歷史,尚待地方史研究的進一步深入。根據這兩條線索,我們只能初步推測,林俊除了運用錢會關系之外,很可能還利用了拳會的師門關系說動烏、白兩旗。(烏白兩旗族姓待考。據閩浙總督王懿德奏:“仙游烏白旗匪首朱三、陳尾始終助逆抗拒。”以此推測,朱姓為烏旗,陳姓為白旗。)陳湖本人是永春龍頭鄉人,(民國《永春縣志》,卷三,第16頁。)屬于金峰陳氏家族,那么,烏旗愿意在金峰殿結盟,很可能是由于紅錢、烏錢兩會結合造成形勢對于白旗不利,不得不屈服。而白旗之所以愿意放下世仇與烏旗結盟,也是為了防止在起義發生后烏旗倒向清方。

第二,紅錢會與烏錢會的性質及其相互關系。紅錢會之名,見于閩中地區的是在嘉慶年間發現的“洪錢會”。到1846年,江西人李先迓在建陽成立一個會黨組織,“用銀珠將銅錢涂紅,每人各給一枚為入會憑據”,(宮中檔朱批奏折:福建巡撫徐繼畬道光二十八年三月二十八日奏。)直接以紅錢會命名。至于陳湖為首的烏(黑)錢會,尚未找到官方文書的記載。在清代秘密結社的暗語中,紅錢系白日搶劫的號令,黑錢是黑夜搶劫的號令。因此,以紅錢、黑錢為會名,多少反映了這兩個會黨的基本活動特性。道光時任延津邵道徐繼畬記載:

延、建一帶搶劫各案,其首伙籍隸永春、德化、大田者十居八九,本境之人十無二三。細訪其故,緣永春州三屬萬山叢雜,田土瘠隘,居民資生無策,關游食于延、建兩府,或小販,或傭工,或入茶山,或拉短纖,匪徒雜處其間,勾誘徒黨,乘便肆劫。得贓之后,星夜竄回鄉里。迨州縣勘明差緝,早已飛行出界矣。永、德一帶,山路岐嶇,雜以深林密箐。延、建兵捕,地形不熟,眼線難求,越境捕賊,往往望洋而返。其盜首相約在本土不許犯案,故來延、建,則累劫之梟賊,回鄉里則負販之良民。(徐繼畬:《商辦盜案上劉次白中丞》,載《松龕先生全集》之《奏疏卷下》。《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42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145頁。)

永春、德化、大田一帶的游民,前往延平、建寧一帶搶劫,“星夜竄回鄉里”,顯然是在白天作案。作案的目標,自然由混雜在小販、傭工、纖夫中的紅錢會員確定,而由永春、德化、大田一帶的本地游民實施搶劫。因在異地他鄉作案,當地人不識,無慮白天作案。而烏錢會則多在本地作案,必須借助夜色掩護。這兩個會黨的這種活動特點,多少反映了其基本群眾構成。紅錢會的活動范圍和流動性遠大于烏錢會。當時有諺語:“紅錢無生長,轉來當鄉勇。鄉勇無趁錢,跑去做紅錢。”(民國《永春縣志》,卷十六,第11頁。)說明在鄉勇中,也有相當多的紅錢會眾。

團練權的爭奪,既是地方權勢的爭奪,也是由此產生的團費屬誰的爭奪。金錢會作為一個會黨,入會要交五百文錢換取金錢一枚,以為入會憑據。其聚眾上萬,這無疑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再加上,金錢會以團費名義攤派鄉間,使其勢力得以在地方橫行數年之久。金錢會的籌資方式有,“威脅諸富戶,使出錢谷助軍資”,(黃體芳:《錢虜爰書》,載聶崇歧編:《金錢會資料》,第2頁。)“設局勒捐”,(黃體芳:《錢虜爰書》,載聶崇歧編:《金錢會資料》,第11頁。)以及控制市牙。林垟“牙戶俱入金錢建旗,首以禁谷偷漏為名”;陳安瀾即因“每年糴谷為牙戶所抑勒”,(劉祝封:《金錢會紀略》,第148頁。劉祝封的敘述并不明晰。牙戶“禁谷偷漏為名”,說明以往紳富出糴米谷都有偷漏行為,牙戶投靠金錢會后便敢與紳富相抗,禁止偷漏,紳富陳安瀾等便有受到“抑勒”之感。金錢會為牙戶撐腰,自然不免有“保護費”在。)企圖借白布會勢力打擊牙戶,這自然威脅到金錢會在當地的經濟利益和權勢。這種基層社會的權勢和利益的攪動,看起來紛亂無序,其實與更高層面的政治邏輯并無二致。孫鏘鳴為首的一班士紳和族黨認為是會黨擅奪紳權,視會黨為反叛。而地方官僚本來甚少干預基層社會事務,對于會黨興起而引起的地方權勢轉移,只要不危及官衙權力,并不愿動兵動槍。再加上太平軍入浙,官府應付為難,故反而責怪孫鏘鳴等多事?!翱な貓愿摹?,“并謂殺人放火,報復之常,禍由[孫]侍讀,無與郡縣事”。(黃體芳:《錢虜爰書》,載聶崇歧編:《金錢會資料》,第6頁。)于是,以孫鏘鳴為主謀,林垟陳、謝兩族和雷瀆溫姓、漁塘余姓等族的士紳們便自行其是,籌款數千,另外雇水師炮船30余艘,募雇閩勇兩百人,并率各族壯丁數千人,水陸并進攻打錢倉。趙啟率一部分金錢會眾轉移之后,錢倉“鄉民畏罪爭繳錢。雷瀆人昂其贖罪之直,專意射利,不復以入穴取子為事,眾心稍懈,賊黨因之復聚”。(黃體芳:《錢虜爰書》,載聶崇歧編:《金錢會資料》,第8頁。)地方權勢之爭,變成了赤裸裸的金錢勒索。此舉引起了金錢會眾更大規模的報復,他們首先打毀朱家棧的團董朱漢冕家;之后突襲雷瀆,三大廠和漁塘不及救援,溫族損失慘重,溫和鈞合家老少被溺于江中。諸紳赴溫州告救,溫州知府黃維誥反怪“瑞人好事”,永嘉知縣高梁材甚至與平陽知縣孫惟本商議,“反坐陳、謝以激變之罪”。(黃體芳:《錢虜爰書》,載聶崇歧編:《金錢會資料》,第9頁。)府縣地方官僚的看法高度一致,反映了官紳之間的深刻分裂。士紳們集眾百余包圍了縣衙,高梁材不敢出頭,孫惟本也緊急召回了向上司的申文。

但是,隨即發生了金錢會大舉進攻溫州府的事件,事態遂脫出了會黨與士紳爭奪地方權勢的范圍。金錢會的活動,從1858年創立到1861年10月攻打溫州府城,時近四年,而趙啟一伙在錢倉橫行的時間更長,因此,認為它從一開始就是蓄謀反清的會黨組織,有點牽強。太平軍在浙江的活動以及金錢會與白布會的激烈爭斗,是金錢會脫軌的外因和內因,但由于我們缺乏更加直接的內幕史料,故無從進一步分析了。

四、結語

從上述廣東紅兵、閩中紅錢會和浙江金錢會的事例,我們可以看到,鄉村社會的會黨是在官權、紳權、族權和神權等復雜政治結構的縫隙中生長起來的。官權不下村社,但其既要抑制紳權、族權的囂張,又要依賴紳權、族權的支持。鄉間的士紳,也從來不是一個團結、牢固的整體,地方上的紳權總是集中在與官府關系密切、社會地位和聲望較高的少數強宗大族的士紳之手。在內部紛歧而家族或村社生存面臨重大抉擇之際,理性判斷往往讓位于卜筮或神魅。這些縫隙,為會黨的生存、發展乃至突破提供了相當的空間。

在鄉間社會形成的會黨,會根據鄉村政治環境選擇不同的發展策略。廣東新會三江鄉的天地會采取的奪取族權的策略雖然失敗,但在紅兵起義時期,“會鄉”林立,說明有相當部分是成功的。福建紅錢會的活動,有效地利用了鄉村社會家族分類械斗、相互牽制的社會環境。至于浙江金錢會的發展,則首先采取了幫助官權抑制巨紳大族的策略,得以在平陽、瑞安迅速發展起來,這引起巨紳大族的強烈抵制,造成激烈的沖突。但如果金錢會不直接觸動官權,攻打府城,它的命運還是未定之數。三江鄉趙姓家族以擲筊問卜于先祖,林俊的“王者”光環,趙啟于山中得金錢的神話,這些非理性的信仰因素對于鄉間政治的影響也同樣是真實歷史的有機組成部分。

太平天國運動風暴之后,各地會黨依舊在各地蔓延發展,潛移默化地扎根在鄉村社會之中,日益坐大,其生存策略及其與當地社會政治構造的關系,很值得深入研究。(在剛結束本文時,看到了王笛先生的《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村的暴力和秩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展現了川西哥老會經過一個多世紀發展的面貌和結局。)

The Brotherhood Societies and Rural Politics of the South China During the Period of Taiping Rebellion

ZHOU Yumin

Abstract: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impact of the brotherhood societies involvement in the rural local power structure on the agricultural social and political structure. With the rise of brotherhood societies in the villages of Fujian, Zhejiang and Guangdong provinces, where the family and village forms are fairly solid, the brotherhood societies made every effort to strive for its own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 by making use of the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within the family, between each other, between the official power and the gentry power, and with the help of the power gaps and opportunities in the villages such as the worship of theocracy, and tried to control the rural politics. Some historical materials left by the Red Turban Army Uprising in Guangdong, the Red Coin Society Uprising in Fujian and the Golden Coin Society Uprising in Zhejiang during the period of Taiping rebellion provide us with rare clues to observe and analyze these complex political relations hidden in the countryside.

Key words: rural politics, Red Turban Army, Red Coin Society, Golden Coin Society, Taiping Rebellion

(責任編輯:申 浩)

作者簡介:周育民,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上海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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