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三變：狂人·故人·智者

文 楊武能

編者按：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生于江蘇南京，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zhèn)、著名批評家、優(yōu)秀翻譯家。他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被譽為文壇的“璀璨五彩筆”。現(xiàn)已出版詩集21種、散文集11種、評論集5種、翻譯集13 種，共40余種。其詩作如《鄉(xiāng)愁》《鄉(xiāng)愁四韻》，散文如《聽聽那冷雨》《我的四個假想敵》等，被廣泛收錄于中國內(nèi)地及港臺地區(qū)的語文課本。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于臺灣逝世，享年89歲。去世后，其好友“巴蜀譯翁”楊武能作此文以緬懷故人。

上世紀90年代初，我為《名作欣賞》寫連載《歌德抒情詩咀華》，在該刊“名作求疵”欄目讀到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論到最后余光中下斷語說：“用古文大家的水準和分量來衡量，朱自清還夠不上大師。”隨后又讀到他論戴望舒、聞一多和郭沫若的文章，對這些中國新文學大家的代表作，盡管也給了諸種肯定，總的評價也都是“還夠不上大師”。

在當年盛行阿諛奉承的中國文壇，這猶如投下一枚枚重磅炸彈，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一些權(quán)威學者對余光中發(fā)起了“商榷”，我則想：“此人何其狂妄，好像中國新文學寫詩和散文的全都稀松平常，就他一個人才稱得上大師！”

萬萬想不到，沒過多久我就和這位名滿華夏的“鄉(xiāng)愁詩人”碰面了。

1992年10月，由中國譯協(xié)和社科院外文所聯(lián)合主辦的第一屆海峽兩岸外國文學翻譯研討會在珠海白藤湖度假村召開，我也有幸受邀出席。那時節(jié)，開放前沿的珠海好像還沒有出租車，教書先生模樣卻被口口聲聲尊為“老板”的我，只得搭乘“摩的”，“突、突、突”地被拉到了參會貴賓下榻的白藤湖國際金融度假村里。來自中國內(nèi)地以及臺灣、香港、澳門地區(qū)的翻譯家、學者、教授已先到了好幾十位，臺灣高雄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余光中也在其內(nèi)。

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印象中的狂人對我格外友善、親熱，我感覺好似他鄉(xiāng)遇故知。原來呀，為逃避日寇鐵蹄的踐踏、蹂躪，還是中學生的余光中一路“從南京、蘇皖交界、上海、香港、昆明流徙到重慶”，成了他自己說的“半個四川人”。（重慶原屬四川省管轄，1997年后獨立成直轄市）

我1938年出生在重慶，地地道道的四川人，雖比他整整小10歲，但與念中學的余光中一樣在山城躲過敵機轟炸，吸過戰(zhàn)爭硝煙，有過同生共死的緣分。

抗戰(zhàn)時期，我記得到處是他這樣的“半個四川人”。不管是上海、南京、江浙來的，還是北京、天津來的，統(tǒng)統(tǒng)被我們“土著”叫做“下江人”。兒時的我總覺得說話音調(diào)別樣的“下江人”要有錢一些，要文雅一些，因此對他們挺有好感。余光中教授與我一見如故，多半是聽說我來自成都的四川大學，是重慶人。

“客從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和我熱情握手之后，他便急切地問起“戰(zhàn)時陪都”解放后的變化，隨后也給我講了許多我因年紀小不知道的山城舊事軼聞，講高興了還唱起一首抗戰(zhàn)兒歌。

研討會還沒開始，我就和余光中成了朋友，不再記得他是個狂人。他也待我有如老相識，告訴我他夫人也就是《鄉(xiāng)愁》中的新娘叫范我存，是抗戰(zhàn)時期在四川樂山娶的，因此倆人說悄悄話多用四川方言，對四川和四川人有著天然的深厚情感。

我小時候只是對這些“下江人”有好感，不知道他們許多人還對抗戰(zhàn)時期庇護過自己的四川這塊土地和四川人民懷有深深的感恩之情。拿我自己來說，18歲走出夔門，南京、北京闖蕩幾十年，真沒少受一個個“下江人”的眷顧、呵護、提攜。助我學業(yè)、事業(yè)成功的一位位貴人，也幾乎都是喝過川江水、吃過川地糧的“下江人”。這不，又來了個一見如故的余光中。

3年后的1995年，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主辦第二屆海峽兩岸外國文學翻譯研討會。開幕式上，我跟余光中已經(jīng)老朋友似的坐在一起。這次有余光中的夫人范我存陪同，余先生談興更高。應該是數(shù)十年教書的結(jié)果吧，他不只口齒伶俐，談吐清雅，口若懸河，還機智幽默，活脫脫一個風流才子。舉個例，他拿咱們的詩圣杜甫打趣，把老人家的大名杜子美硬要整成英文的吉米·杜，聽得滿屋人哈哈大笑。

近距離領教了余光中過人的聰明才智，才明白他的恃才傲物，他少見的狂傲，都其來有自。

我跟余光中已經(jīng)是好朋友，可哪兒想得到，在他宣讀自己論文的那次會上，我差點兒跟他打了起來。

做發(fā)表前他已將清清爽爽的復印稿贈送給我。好一筆娟秀的蠅頭小楷，著實叫本來愛寫字的我佩服、欽慕。他在文中批評“的的不休”的翻譯腔，我完全贊成，沒有絲毫異義。誰知他講到最后卻出了問題：才高八斗的余教授“狂態(tài)復萌”，竟在結(jié)尾時向萬千文學愛好者景仰，亦是我本人視為尊長的老舍先生發(fā)難，說什么《駱駝祥子》收尾對主人公的描寫，也犯了“的的不休”毛病。

話音未落，在場的誰也沒有料到，時年六十開外的我仍血氣旺盛——眼下完全忘了是不是舉過手——便冒冒失失地站起來講：“余先生，你說得不對！我們批評的是做翻譯拘泥原文句式，帶‘的’字的定語一個接著一個，以致‘的的’不休，令人討厭。我們批評的是翻譯腔，你拿《駱駝祥子》當例子不恰當。老舍先生那樣寫，是修辭的需要。他小說結(jié)尾那一連串形容詞，那一個一個的、的、的，把主人公祥子這個人物形象定了格，以至在讀者心目中難以磨滅！”

全場鴉雀無聲，空氣一下子凝固了。近百位參會者先盯著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個冒失鬼！要知道余光中在臺港澳，無論教育界、學術(shù)界還是文學界，都堪稱宗師，像香港中文大學的金圣華這等大教授、大學者，都對他執(zhí)弟子禮。你四川來的“土包子”好大膽。

緊接著，全場目光聚焦到余大師身上，緊張地等著即將到來的風暴雷霆。惹了禍的我怎么表現(xiàn)，神情如何，自己自然一無所知。我只是在拼命轉(zhuǎn)腦子，想知道大詩人大作家將怎樣發(fā)作，自己該如何應對。

他會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以馬虎了事嗎？他會講會后慢慢探討，來個不了了之？這樣敷衍乃至逃避，肯定為驕傲的余光中所不屑、不取。那么未必會硬懟，自知沒理仍強詞奪理，結(jié)果只會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我想破腦袋仍想不出答案，全場與會者恐怕也如此。

真是誰也沒料到，靜默了幾秒鐘后余先生慢慢從座位上站起來，望著我，沖著我微微一鞠躬，然后聲音低低地、緩緩地、一句一頓地說：“楊先生，謝謝您，我代表老舍先生謝謝您！謝謝您！”

我一愣，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其他人應該也是。又靜默了兩三秒，“噓——”整座大廳才舒了一口氣。

這是我一生經(jīng)歷的最奇妙難忘的學術(shù)討論會。

會間休息，好多年紀較輕的翻譯家、學者聚在我周圍，對我表示支持，但只是私下里悄悄的。很快，港澳媒體就捕捉到了這則大新聞，還有不只一家表示遺憾：一場好戲沒開場就落了幕！

有人或許會想：沖突是避免了，隔閡卻難免。我自己呢，也真擔心，剛開始的友誼完啦。

誰知才不呢！

余先生主持閉幕式，安排海峽兩岸四方一方一位代表總結(jié)發(fā)言，香港是東道主金圣華，臺灣是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前輩齊邦媛，澳門記不清是哪位了，內(nèi)地我想怎么也該是領導加前輩葉水夫老師吧，卻不料還算小字輩的我被請了上去。

坐在臺上我心里五味雜陳：受寵若驚？如坐針氈？要說都有，但更多的是想不通余先生怎么能急中生智，輕而易舉地、巧妙地消弭了危機不說，還從容大度地維護了“故人”的情誼，增進了我和所有與會人士對他的敬佩。

香港研討會后，我倆雖偶通聲氣，卻是等到12年后才再得謀面。2007年我的母校南京大學百年華誕，我們都應邀出席。這就是說，我倆是校友，又多了一層互為故人的理由。

（2017年，在南大見面10年后，余光中先生于臺灣逝世，“巴蜀譯翁”楊武能謹以此文緬懷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