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
摘 要:隨著川政統一和劃寧歸康,國民政府將西南建設為抗戰大后方基地的國防戰略基本確立,以及日本在桂南戰役中切斷了中國的西南補給線滇越鐵路和桂越公路,封鎖了中國的國際物資救援交通線,連接唯一國際通道滇緬公路的樂西公路段,成為了抗戰生命線。同時,日軍在占領宜昌后對重慶進行狂轟濫炸,出于長期抗戰的戰略考慮,國民政府把西昌內定為“第二陪都”,樂西公路的修筑成為了遷都西昌的重大工程。1939年 - 1942年,伴隨著樂西公路的修筑建設,新的國家和地方各級政權在西昌逐漸建立,與此同時教育體系、醫療衛生、工商業企業、電影等文化軟實力以及報紙等大眾傳媒亦逐步在西昌建立,從而形成了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系統網絡以及民族國家意識的灌輸渠道。由此民國政府通過公路建設實現了物質和權力在涼山地區的全面嵌入,進而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諸多力量的共同推進下實現了現代民族國家觀念的形塑和國家認同的建構。
關鍵詞:樂西公路;民族國家;國家認同;抗戰;政權
中圖法分類號:C9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0)06 - 0058 - 08
引言
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民族國家觀,民族國家就是 “想象的政治共同體”,民族國家的建構是一個漫長的整體系統工程,必須借助大眾傳媒、教育體系、行政管制等手段,甚至是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灌輸[1]。民族國家建構這一過程包括了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兩個維度,“國家建構”主要表現為政權的官僚化、滲透化、分化以及對下層控制的鞏固;而“民族形成”則主要體現為公民對民族國家的認可、參與、承擔義務及忠誠[2]2。清末民初,中國歷史發生千年未有之大變動,中華民國的建立標志著我國開始進入民族國家的建構階段,這一時期“中華民國”共同體的建構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民族意識,并強化了國家觀念。
道路作為一種基礎設施形式,為我們提供了研究空間、地點、景觀、流動、流通和人與人之間互動關系的媒介,這一物理實體承載著文化、社會、政治、經濟和象征意義。道路可以激發了人們強大的政治想象力,為未來的聯通提供了希望,同時也闡明了政治和物質的歷史,這些歷史通常使得看似世俗的空間如此具有爭議。這些爭議源于這樣一個事實,即現代公路的規劃和建設涉及許多利益相關者——道路建設等公共工程項目通常涉及金融、監管和技術等關系,這些關系往往可以在某一單一、特定的空間中折射出國際、國家和地方權力[3]。近代公路具有調和并塑造經濟性質、生活方式、文化流向的意義,其建設與使用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色彩,并通過其強大的中介能力展現著國家的意志,實踐著國家的權力[4]。
根據安德森的民族國家觀,民族是實體化的,同時也是可以想象和建構的,民國時期“中華民國”共同體的建構不僅需要整合中心地區主流民族的思想觀念,也要重視邊緣地區少數民族的認同整合。那么在這一時期,文化和地理均處于邊緣的涼山彝族是以怎樣的方式整合到“中華民國”這一“想象的共同體中”?民國政府又借助哪些載體在涼山實現了權力和物質的嵌入?少數民族邊遠地區的民族國家建構又呈現了怎樣的特殊性?誠然,邊遠山區與國家的關系,是在道路的修筑過程中建立起來并不斷加強的[5]。涼山位于中國四川西南橫斷山脈,其地勢險要,高大陡峭的山嶺和湍急的河流,將涼山阻隔為一個相對封閉獨立的地域空間。隨著民國時期樂西公路的修筑,涼山才真正意義上從地域、文化和政治空間等諸多方面與他者關聯起來。伴隨著樂西公路的修筑,各級政權、工商業企業、教育體系、醫療衛生、報紙等逐步在西昌地區建立,從而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諸多力量的共同推進下實現了現代民族國家觀念的形塑和國家認同的建構。
一、樂西公路修筑背景及過程
(一)樂西公路修筑背景
1. 開發邊陲,拓取資源:抗戰根據地
“七七”事變后,中國進入全面戰備狀態,此時提供充分的軍事后勤保障成為國民政府的重要戰略任務。1937年,由于抗日需要,國民政府組織專家調查團到涼山進行全面了解。1939年發表的四大卷報告,第一次向國人勾畫出涼山的地方資源概貌。團長常隆慶從國防戰略高度評價涼山安寧河流域“乃我國理想之工業基地”。有的團組專家將涼山礦產譽為“亞洲的舊金山”,有的贊為“東方的魯爾”,有的稱為“中國的烏拉爾”[6]。
當時全國鐵礦儲量最大的省為遼寧?。ㄕ既珖话胍陨希?,其次為察哈爾省。1但由于遼寧省和察哈爾省于1931年和1933年先后淪陷,西康省寧屬2地區的鐵礦開發對抗戰政府有著重要的戰略意義,讓其從抗戰前的西南邊地,一躍成為抗戰后西康省的腹心地。對國家而言,其已由鞭長莫及的“荒蕪之地帶”變為亟待開發的“寶地”。更為重要的是,從戰爭、政治和經濟方面的綜合考慮,豐富的攀西資源可為抗戰前方提供物質保障,是支持長期抗戰、建立抗戰根據地的物質基礎。因此,1939年8月,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在南京召開的后勤會議中,為振興經濟和軍事需要,集中討論了公路建設的五年計劃,至此樂山到西昌的公路路線第一次出現在了中國的版圖[7]33。
2. 運送國際救援物資:抗戰生命線
在抗戰的防御和相持階段,中國與日本法西斯獨立作戰,在國外訂購了大量的軍用物資,同時蘇、英、美、法等國家在戰爭不同階段對中國進行援助,因此通過國際通道獲取國際救援物資,成為了中國的抗戰生命線。然而,1939年,日軍先后攻占上海、海南島、汕頭、深圳等地,從而基本上封鎖了中國沿海地區的對外交通線。1939年12月底,日軍占領昆侖關,又切斷了桂林通往越南的中越國際通道,在這樣的嚴峻形勢下,滇緬公路成為西南地區唯一的國際通道。因此,連接滇緬公路的樂西公路修筑成為了蔣介石重點關注的對象。
此外,國民政府出于戰略考慮,繼續開辟第三條國際通道,以打通通往印度的中印公路。根據國民政府與英國簽訂的《商定修筑康印公路》協議,路線基本確定為:起自西昌,經鹽源、永寧、中甸、德欽、察隅(日瑪)進入印度,進而與印度省鐵路終點賽地亞車站相接[8],至此樂西公路的戰略意義更加凸顯。鑒于此,蔣介石將樂西公路的修筑提升為軍事行動,并先后6次口諭、手諭趕工,如誤期則按軍事違命論罪,這在中國公路史上,極為罕見[7]74。
3.建立“第二陪都”西昌的戰略謀劃:秘密通道
重慶歷來是四川和西南的工商業重鎮,在淞滬會戰失敗后,國民政府決定遷都重慶,隨著南京、武漢等地相繼失守,中國政治、經濟和軍事中心逐漸西移,直至1940年9月6日,國民政府正式宣布重慶為“陪都”,重慶成為了抗戰時期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之一。
西昌古稱邛都,自南方絲綢之路以來一直是連接川滇的咽喉之地,雖為邊陲小鎮,在抗戰期間其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其次,攀西豐富的礦產等戰略資源引起了國民政府的極大關注。日軍在占領宜昌后對重慶進行狂轟濫炸,出于長期抗戰的戰略考慮,國民政府把西昌內定為“第二陪都”,樂西公路的修筑亦成為了遷都西昌的重大工程。
(二)樂西公路修筑過程
樂西公路自樂山起,經峨眉、高橋、金口河、富林、農場、石棉、拖烏、大橋、冕寧、瀘沽至西昌崗窯止,與西祥公路(西昌至云南祥云)連通,全場525公里,其中涼山州境內149公里。1939年4月,交通部奉國民政府命令勘測籌備修建樂西公路。同年8月,國民政府在樂山成立工程處,正式開始修筑樂西公路。工程處下設8個工務總段負責施工,全路民、兵、石工10萬余人。西昌、冕寧、越西、會理、鹽源5縣共征漢民工3.4萬人,彝民工7 000人參加筑路,于1942年4月竣工通車,施工歷時2年7個月,投資1億多法幣[9]2044。
修筑期間,蔣介石委派時任交通部公路總管理處處長趙祖康為工程處處長,后又兼任施工總隊長,同時還成立了兩個督修司令部和一個督修專員辦事處,由羊仁安1任樂西公路北段督修司令,賴執中任樂西公路富擦段督修專員,鄧秀廷2任樂西公路南段督修司令,羊仁安和鄧秀廷在征調彝工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由他們負責實際征調、督促民工完成工程進度。施工隊在面臨施工期短、施工材料及糧料工具等物資供應不足、征工困難、施工人員缺乏經驗、自然條件惡劣等困難的情況下,最終歷時兩年7個月順利完成樂西公路的修筑,這在中國公路修筑史上是一次偉大的創舉。
二、筑路過程中的政治建設
由于其特殊的地理、政治和軍事等原因,四川歷史上有“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之說。四川雖地處西南邊陲,但其戰略地位卻得天獨厚,乃歷來兵家必爭之地。1934年12月,為了達到“圍共圖川”的雙重目的,蔣介石重新改組四川省政府,任命劉湘為省政府主席,兼四川省“剿匪”總司令,以統一四川軍政。川政統一后,便加強推進四川交通的開發,修筑川滇、川黔、川陜和川湘4條干線公路。作為川滇西路北段的樂西公路3,其修筑過程中伴隨著各級基層政權的建立、民族團結的意象建構以及愛國主義思想的灌輸,從而實現民國政府在川康地區的政治建設。
(一)基層政權的建立
1939 年重慶行營4撤銷后,蔣介石在成都和西昌設置委員長行轅,分別委任賀國光和張篤倫擔任行轅主任。西昌行轅全稱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西昌行轅”,成立于1939年2月,設立之初組織機構規模較小,只有4組、3室、1部、1個特務連,全部官兵僅為365名。后來機構越發龐雜,機構人員也隨之大增,官兵最多時達1 000余名,成為國民政府在西康官僚機構中最大的一個5。西昌行轅下設機構組織的主要活動:第一組,主管軍事、交通運輸,其前期工作的主要任務為督修西昌機場和川滇西路;第二組,主管政治、經濟和文化;第三組,主管特務情報,專門從事鎮壓共產黨和革命群眾活動;總務組,主管行轅財務、新村修建工程等;政治部,主管軍隊政工和宣傳,在修筑樂西公路時,瀘沽、富林分設政治指導員辦公室,專門針對筑路工作進行政治指導。正如杜贊奇所言“將地方的行政機構正規化是鞏固國家政權的有效方法,從而使下層政權與中央保持一致” [2]60,西昌行轅龐雜的機構是國家政權在地方鞏固的有效方法,也是國家權力在地方的直接代言人。
西昌行轅代表蔣介石國民政府,其專門針對樂西公路修筑建立了督修司令部、邊民筑路司令部、西昌行轅政治部邊民筑路隊指導員辦公室等,從而助推國民政府政權深入涼山地區。雖然各級政權都想在樂西公路修筑上染指、滲透、控制,從而撈取政治資本和經濟利益,然而各種政治因素相互競爭,領導體系得以形成,這些政權進而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樂西公路修筑的正常運行。西昌行轅成立之時便宣傳其任務是“建設抗戰基地”“宣揚中央意德”“輔導西康省政” 1,其宣傳口號無疑具有極其強烈的政治色彩,其扮演了國民政府基層代言人的角色。在國民政府決定把西昌作為“第二陪都”后,蔣介石便謀劃在西昌邛海瀘山間修建一批戰備房(即“新村特區”),以作為日后國民政府遷都西昌的辦公地。蔣介石委任西昌行轅全權負責西昌新村特區的修建,該工程是當時西康境內最大的房建工程,新村特區按功能分為3類:第一類為高級辦公及住宿用房,共8棟,編號都冠以“特”字;第二類為通用辦公房和宿舍;第三類是各種生活、生產、輔助用房[7]67 - 68。出于“新村特區”的交通運輸考慮,西昌行轅令樂西公路、西祥公路工程處,繞道于廬山的缸窯,與新村特區連接?!靶麓逄貐^”的修建使得西昌由一個邊陲小鎮迅速發展成為頗具規模的“根據地”樞紐重鎮,為西昌帶來了無限的政治想象,同時也是國家權力在西昌最直接的象征和強大的滲透。
(二)民族團結的意象建構
樂西公路在規劃之初有3條選線,分別為甲線(大渡河北岸線)、乙線(大渡河南岸線)和丙線,乙線和丙線在越西縣境內,大部分經過彝區,國民政府考慮到漢彝之間積怨較深,且彝區內部糾紛頻繁,認為在彝區修筑公路難度較大,最終選擇甲線[7]41 - 42。由此可見,民國政府在筑路之初便充分考慮民族問題,在筑路過程中在樂西公路西康境內南段和北段分別征調5 000多、1 200邊民。2為做好筑路的前期準備工作,張篤倫組建“樂西公路邊民筑路干部培訓班”,并充分利用彝族地方精英曲木藏堯和嶺關電,3委任他們征集彝族工人參加培訓,并強調積極招收在軍校受過訓練的彝族青年,以備任用。西昌行轅利用彝族地方精英,一方面是為了建構民族團結的意象,另一方面,國家政權在深入邊遠地區并推行新政時,它特別需要鄉村精英們的密切合作,正如杜贊奇在研究華北農村時指出:“當國家政權企圖自上而下地恢復被戰爭破壞的社會秩序時,特別是在加強控制和推行現代化舉措方面,它更離不開鄉村精英的支持。” [2]193
樂西公路筑路干部培訓班班址設在西昌白塔寺,曲木藏堯任大隊長,嶺光電任教官,張篤倫曾親自培訓邊民,為提高彝族民工的積極性,張篤倫非常注意措辭,如“邊民聰明才智不弱于我們(漢族),其弱在于所入環境所受教育” [10]94。張篤倫的措辭可謂是民族團結的象征性符號,它保持了國家政權動員、激勵和強制的力量[2]25,經過培訓,邊民勞動技術得到提高,筑路興趣增長,筑路效率提高,一再得到工程處的表揚。嶺光電還曾向彝族民工反復強調所到之處要與漢族處好關系,這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當時緊張的彝漢關系,張篤倫的措辭以及彝族精英嶺光電的宣傳共同營造了一幅民族團結的和諧景象。在筑路期間,國民政府通過漢彝互動實現了民族團結的意象建構,通過對彝族筑路民工的培訓灌輸中華民族認同思想,進而實現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
(三)愛國主義思想的灌輸
國旗是國家的標志性旗幟和象征符號,升旗儀式是進行愛國教育的一種有力手段,儀式通常被界定為象征性的、表演性的、由文化傳統所規定的一整套行為方式[11]。儀式及其蘊含的符號至關重要,國家認同的前提是文化以及心理層面的認同,而這種認同又是通過符號和儀式得以實現,升旗儀式所具有的莊嚴感和紀律感,對國家認同的建構和塑造具有重要的意義。在樂西公路修筑期間,每日朝夕都在工地舉行升旗典禮,升旗儀式已經成為筑路生活中的一種象征符號,每日舉行更強化了這個符號的意義及其所代表的國家意志的傳遞。
此外,西昌行轅還經常派政治隊到筑路沿線宣傳愛國思想,要求“擁護領袖、擁護抗戰、服從政府、盡力筑路等” [10]92,也解釋國內各民族一律平等待遇含義。愛國主義需要民族情感的長期培養,正如列寧所說的:“愛國主義是千百年來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祖國一種最深厚感情。” [12]由于地理環境、歷史等原因,涼山彝族一向過著封閉的生活,故西方人稱其為“獨立倮倮(Independent Lolos)”。由于涼山彝區地處邊區,遠離內地經濟、政治和文化中心,彝區一直以來未受到王朝國家的足夠重視,長期處于“邊緣”狀態,彝族人的國家觀念和愛國主義思想淡薄。民族就是用語言——而非血緣——構想出來的,而且人們可以被“請進”想象的共同體中[13]140。在筑路過程中,西昌行轅政治隊的愛國思想宣傳激發了彝族的民族國家觀念和愛國主義思想,彝族被“請進”中華民族這一共同體中,這在彝族地方精英中尤為突出。嶺光電曾在公路修筑開工初司令部干部會議上做了熱情澎湃的發言:“我們是中華民族的一部分,已受到中央的平等待遇。該盡到愛民族愛國家,擁護中央的天職,尤其我們是受到中央委托的人,該圓滿完成所負的責任。現在日寇深入,企圖滅我中華,毀我國家,全國人民同仇敵愾,奮起抗戰,流血犧牲,我們沒有上前線已是慚愧,僅在后方修路,能不完成筑路任務嗎?修路是與其他族人一同筑的,誰有成績誰光榮,我們能落人之后嗎?” [10]98作為地方彝族精英,嶺光電充滿激情的發言體現了其對祖國的熱愛和忠誠,表明了其在抗戰這一特殊時期對待祖國的一種政治原則,也體現了“個人對國家的熱愛,是由祖國及其所代表的價值觀念所激發的,并以對其國家與同胞的福祉的特殊關切的形式表現出來” [14]。
三、筑路過程中的經濟建設
對于遠離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的邊遠少數民族地區,其邊民國家觀念、國家意識的建構和形塑需要借助特殊經濟政策,這些政策的實施不僅可以實現邊遠少數民族地區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功能的整合和重塑,亦可推進邊民角色轉型與國民身份的構建,從而有效保障邊民國民身份的基本權益,鞏固邊遠地區的安全與穩定,進而增強對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和認同感[175]??v觀歷史,國家的統一往往與社會穩定、經濟繁榮發展、文化興盛等密切相關[16]。對樂西公路修筑期間的涼山而言,基層政權的建設和嵌入不僅強化了民國政府的鞏固和發展,同時也可增強了中華民國的政治共同體特征。在這一期間,民國政府在西昌建立的基層政權組織、政治機制和新村特區加強了其對地方社會的管控,同時伴隨樂西公路修筑而建立的各類工商業企業,實現了在地方的經濟建設,對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和思想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而對其形成了強有力的塑造。
1940年,蔣介石親自指導民國參政會會議通過的《川康建設方案》指出:“在敵軍未從中國撤退前,川康之經濟建設即全國經濟建設之中心,非可視為尋常一省區之事業?!?1對此,國民政府成立了川康經濟建設委員會,成為了當時川康經濟建設的最高樞紐。1941年,國民政府設立“川康興業公司”,以推進西康經濟建設。1939年至1943年,西昌開始出現大量的工業企業:西溪紙廠、毛紡織廠、制藥廠、電廠、天寶礦廠、夷山煉廠、老山坪煤廠、酒精廠、“模范絲廠”、皮革廠、紡紗廠、肥皂廠、拓植生產合作社、裕民農牧場、安寧農場、修理廠等。據《西昌縣志》記載,西昌“會員健全之商業同業公會十有五,杉板業十一家,百貨業四十六家,煙草業四十七家,國藥業四十家,新藥業九家,酒業二十四家,茶業二十四家,牛羊皮業三十二家,屠案業二十一家,油鹽業四十八家,棉紗業五十二家,綢布業五十七家,銀行業七家,旅店業二十家,書紙文具業二十八家。又公司四,曰康滇公司,曰建寧公司,曰康寧公司,曰頤康電影院” [17]。
樂西公路的修筑,極大促進了西昌的經濟建設和開發,使其從一個邊陲小鎮一躍發展成為日益繁忙、頗具規模的政治、經濟、文化和交通樞紐重鎮。樂西公路的修筑實現了川康兩省的資源開發,以促進沿線經濟建設和發展,從而為長期抗戰提供物質保障。此外,隨著大量工商業企業的建立,當地居民逐步接受現代化文明的洗禮,不斷適應城市化生活,思想觀念深受影響。因此,伴隨著樂西公路的修筑,民國政府在其政治框架內基礎實現了川康地區的經濟整合,從而形成一個 “聚民為族”的過程,最終將分散的國民整合成為整體[18],進而在川康地區實現了民族意識和國家觀念的灌輸。
四、筑路過程中的國家認同
文化認同與國家認同相輔相成,文化認同是國家認同的一種中介形式和基礎,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的文化基礎和文化象征符號的構建,有利于增強公民的國家認同,以形成統一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國家認同又可以促進公民的文化認同。對多民族國家而言,文化認同與族群認同,以及文化認同與國家認同同時存在且發生交疊,若交疊部分較大,則說明國家認同較強,反之亦然。對于樂西公路修筑期間涼山地區的彝族而言,其在筑路過程中與漢族以及其他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產生了文化融合,文化融合進一步增強了該群體的文化認同與國家認同,此時其族群認同和國家認同發生較大程度的交疊,該族群表現出較強的國家認同感,從而促進了地區的穩定和發展。同時,民族國家的形象建構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話語建構,而文化符號又是話語建構的重要載體,文化符號在傳播信息、建構民族國家身份、以及塑造國家形象的過程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樂西公路修筑期間,民國政府主要通過報紙等大眾傳媒、教育體系、醫療以及電影等各種媒介以及它們所傳播的符號實現在川康地區的文化融合,進而實現其民族國家的形象建構。
1.報紙。報紙是一種具有物質實體的文化事物,其身上具有強烈的社會意識形態烙印,同時報紙又是文化的傳播媒介。民國時期,川康地區的主要報紙有《寧遠報》《新康報》《新寧遠》《康導月刊》《西康國民日報》《樂西公路》(半月刊)、《邊疆通訊》等,這些報紙內容涵蓋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且均刊登了大量有關樂西公路修筑的文章。以《寧遠報》為例,其中一版題為“八月份寧屬要聞”,其中涉及的主要內容有:“西昌筑路委員會召開筑路擴大會議”“第二十四軍一三七師駐寧辦事處逢令撤銷”“行轅專員常隆慶、康專教授劉之相、經濟部中央工業試驗所制革原料廠張凱基等赴康滇境分別調研地質礦藏及皮革羊毛等生產狀況”“西昌建瀘段公路開始修筑”“省立幼稚園朱明筠就職,省師幼稚班并入”等[19],其內容涵蓋政治、經濟、教育、筑路等,體現了安德森所言“報紙為重現民族這種想象的共同體提供了技術上的手段,編輯在同一版面上多個獨立事件并列在一起,從而制造出他們之間的關聯性” [13]26 - 36?!缎驴祱蟆吩趫蟮乐蟹Q樂西公路路筑路彝工“工作效率高,工作亦極努力”“邊民愛國熱忱,亦不后于漢民”[20],這些報道不僅在彝區宣傳了民族平等的思想,還激發了彝工的筑路熱情和愛國主義思想,為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奠定了基礎”。
2.教育。在國民政府把西昌內定為“第二陪都”后,蔣介石開始了一系列籌備措施,其中一項便是在西昌創辦國立西康技藝??茖W校,1并任命北洋工學院院長李書田為校長,該校聚集了大量知名專家學者,其中劉芝祥教授率先發現了攀枝花大型磁鐵礦,該校創辦可謂開啟了川康民族地區高等教育之濫觴,促進了川康民族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在籌建“西康技藝??茖W?!钡倪^程中,張篤倫建議“招收邊生”“以資培植”,2并督促相關部門制定招收彝族學生的方案。國民政府通過教育在彝族學生中傳播文化,使川康地區各民族文化交流交融,促進了文化的繁榮發展,同時使得彝族學生產生文化認同,進而促進該群體的國家認同。
3.醫療衛生。在樂西公路修筑期間,衛生署在西昌設立了直屬醫院、西昌衛生院,與西康省合辦了一所助產學校,還專門針對樂西公路的修筑成立了樂西公路醫療隊,醫療隊來到筑路沿線的深山邊陲,在民族地區傳播了醫療文明。彝族向來有自己的民間信仰,生病時習慣于請神職人員“畢摩”或“蘇尼”3做儀式,因此很多筑路彝工本來不相信現代醫療,但由于工地離家較遠,若在工地上生病,無法再請神職人員念經求神祛病,因此不得不通過接受現代醫療,通過現代醫療治好了許多感冒、痢疾、眼病、胃病、外傷等,同時衛生站還培養彝民翻譯為粗通醫藥的彝族醫療人才[7]187,這為后來彝區醫療衛生發展奠定了基礎,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張篤倫“撫綏夷人,尤以醫藥為先”的思想,現代醫療衛生在彝區的傳播為國民政府在彝區爭取了人心,從而增強了彝族對國民政府的認同。
4.電影。為鼓舞筑路民工士氣、增強其愛國精神,1940年4月,軍委會政治部電影隊到筑路沿線播放電影,影片內容涉及日寇對中國通報進行殘殺、活埋、奸淫、燒搶、投擲炸彈等內容,讓從未參加過抗戰前線的筑路工人們第一次感受到抗戰給中國人民帶來的災難,極大激發了筑路工人的愛國情懷。1940年下半年,西康省電影隊又相繼到富林、田壩、玉田、阿爾等彝區放映影片,所到之處都受到彝族人民的極大歡迎,這與一直以來緊張的彝漢關系形成鮮明對比,這不僅體現了國民政府文化軟實力的積極推進,而且呈現出一幅彝漢和諧相處、其樂融融的景象。在筑路過程中,由鄭君里導演帶隊經過公路沿線拍攝紀錄片《民族萬歲》,其中有12分鐘鏡頭反映了彝工修筑樂西公路的情況,將彝族作為中華民族團結抗戰中的一員呈現在銀幕中[7]107。因此,在筑路期間,國民政府借助電影這一文化傳播媒介在筑路沿線傳播愛國主義思想,并在電影中積極宣傳彝族在筑路中所做的貢獻,彝族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其民族形象被重新審視、認知和塑造[21],反過來又促進了國民政府形象在彝區的建構。
五、結語
樂西公路的修筑擔負著“抗戰根據地”“抗戰生命線”以及“通往第二陪都的秘密通道”等特殊使命,因此其修筑本身具有強烈的政治意圖,其修筑過程同時也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建構過程。伴隨著樂西公路修筑而建立的各級基層政權體現了民國政府在西昌地區的政治滲透和嵌入,各級基層政權的官僚化、滲透化和分化進一步強化了民國政府對下層控制的鞏固,同時也增強了中華民國的政治共同體特征,進而實現了“國家建構”。與此同時,民國政府借助這些基層政權在地方灌輸愛國主義思想,并在少數民族中宣揚民族平等思想,以贏得少數民族特別是少數民族精英的信任,構建了一副民族團結的意象,在這個過程中地方公民(包括少數民族)不斷認可中華民國這一共同體,并積極參與筑路、承擔筑路義務,表現出其對祖國的熱愛和忠誠,進而實現了“民族建構”。由此,從“國家建構”和“民族建構”這兩個維度實現了民族國家的建構。
然而,民族國家建構是一個系統工程,不能一蹴而就,其建構過程需借助政治、經濟和文化等諸多力量。筑路期間,民國政府在川康地區建立各類工商業企業,極大促進了川康地區的經濟建設和開發,實現了川康地區的經濟整合,從而實現了其在地方的經濟滲透。同時,各類工商業企業的建立對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和思想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而對其形成了強有力的塑造,最終將當地居民整合為整體,進而在川康地區實現了民族意識和國家觀念的灌輸。此外,民國政府在筑路過程中實現了報紙、教育體系、醫療衛生以及電影等文化符號在地方的嵌入,這些文化符號具有溝通傳播功能和凝聚功能,是民族國家形象建構和形塑的重要載體。同時,這些文化符號在地方的嵌入實現了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的文化基礎和文化象征符號的建構,有利于增強公民的國家認同,從而形成統一的中華民族共同體。
當前隨著涼山地區“基礎設施扶貧工程”的實施,高速公路、快速鐵路、干線公路、農村公路、航空運輸、以及水運等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在涼山地區如火如荼,這將實現涼山與周邊區域高效暢通連接,從而不斷弱化由于地理等自然環境帶來的阻隔,涼山地區將逐步融入經濟全球化進程中。涼山的地方社會也借助道路這一重要載體不斷轉型,然而民族國家仍然重要,“它不是正在消亡,而是正在被重新想象、重新設計、重新調整以回應挑戰”[22]。未來涼山的地方社會發展將圍繞“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主線,變得更加包容開放,更加具有凝聚力,在更深層次融入全球化的同時,將不斷構建自己的現代性,該地區的社會發展也因此需要持續不斷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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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