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份說明書

徐劍峰

師范學校畢業后，帶著對教師職業的無限向往，我走上了教育工作崗位。那一年，我受命教兩個班的語文，還擔任一個班的班主任。面對學生時，我故作鎮靜，時常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為的就是讓學生忌憚我，從而遵守班級的各種規則。

然而，外表的威嚴并沒有完全嚇到頑劣的學生，該來的還是來了。一些學生忍無可忍，“原形畢露”——不做作業者有之，違反自習課紀律者有之，對同伴惡語相向者有之。犯錯誤的學生被我一個個請到辦公室“喝茶”，接受我或和風細雨式的長談，或聲色俱厲式的訓斥。當著我的面，學生點頭承諾，保證不再犯錯誤，但不久之后，一些人又會故態復萌。作為一名新手班主任，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向學校里一些經驗豐富的班主任們尋求幫助。

一天，一位老班主任送給我一本魏書生的書——《班主任工作漫談》。我如獲至寶，拿到手后便認真閱讀，然后逐個對照魏老師書中的做法，在班上進行瘋狂的“臨床試驗”，讓學生寫說明書就是其中重點實驗項目之一。每當學生犯了錯誤或違反班級規則，我就采用此法。也許是魏老師的名人效應讓人心生敬意，也許是說明書嚴苛的規則格式讓人難以忍受，也許是動輒成百上千的字數要求讓人望而生畏……總之，說明書這一“法器”戰功卓著。

隨著我擔任班主任年限和帶班經驗的不斷增長，以及對魏書生老師治班理念的深入領會，漸漸地我不再完全照搬他書中的做法了。在他民主、科學、強身健體三面旗幟的指揮和影響下，我施行的“說明書法器”在懲戒之外也承載了其他的教育功能。但說明書的發展超出了我的預期，竟一度失控，引火燒身。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提前5 分鐘去教室上課，一出辦公室門，就遇到了生物實驗室的管理員李老師。我突然想起，市教育局的專項檢查在即，她的實驗室工作還有點小問題。為了確保不出紕漏，而我又生怕上完課會忘了此事，于是我當即跟她做了一番交流。說著說著，預備鈴響了，我立馬結束談話，向教室飛奔而去。怎奈行政樓與教學樓相去甚遠，等我在教室外站定，上課鈴已響良久。不過，我所擔心的班級一片嘈雜的情景并沒有出現，相反，教室里書聲瑯瑯——語文課代表正在按照我課前提出的讀詩要求，帶領全班學生朗讀古詩呢。

我走進教室，對他們的行為大加贊賞：“今天我很高興，在沒有我現場督促的情況下，你們仍舊能嚴格執行預備鈴響后的古詩文誦讀常規，一以貫之，一絲不茍，我為你們點贊！”

話音剛落，情緒管理員小超說：“徐老師，您先別忙著給我們點贊了。咱班向來講民主，我們的班規明確規定，班級成員犯了錯要寫說明書，而你作為咱班最重要的成員，今天遲到了，要不要寫說明書呢？”小超同學的一番話，贏得全班同學的一致同意。

班規是我班的“憲法”，再加上民意不可違，我自然不能拒絕。于是，我破天荒地寫下了自己從教以來的第一份說明書。按照既定的寫作格式，我先陳述事情經過，再描述內心感受。只不過，我長了個心眼，借寫說明書的機會，再一次肯定了他們在班主任不在場的情況下能自覺遵守課堂紀律，自發執行課前誦讀的行為，希望借此加強一下規則教育。在說明書的結尾，我這樣寫道：“剎那間，我百感交集，遲到的懊悔感慢慢消散，心中的自豪感漸漸增強。有生若此，夫復何求？我錯過了一堂課的開始，卻見證了一個令人感動的勤學場景。我無心的遲到卻在無意間成就了一段美麗的風景。誠然，遲到是一種錯，然而觀昨日之錯，我卻希望自己一錯再錯。”

意料之中，在我這份說明書的“恭維”之下，之前不太正常的課前誦讀得到了強化，走上了正軌。可是，我在說明書結尾對自己無心之過的打趣卻一語成讖——事隔數天，我竟然又一次遲到了。

那天我按照慣準備提前進班上課，可是在快到教室的時候，才發現拷貝有上課PPT 的優盤插在電腦上忘記帶過來了。考慮到課堂教學的效果，我決定立馬返回辦公室去拿。可是當我趕到教室時，鈴聲已經響過。不過，這次教室里卻是一片嘈雜，并沒有我預期的清脆詩音。我還沒說話，指責我遲到的聲音頓時此起彼伏，我只能干站在講桌前，等待學生的怨氣過去。

“孔子云，不遷怒，不貳過。”我說，“這是我第二次遲到，明顯是貳過，我自愿接受寫說明書的懲罰，自罰600 字。”然而誰曾想到，我這一句話竟開啟了一輪輪番加價的競拍。

“600字不夠，老師，你要寫900字！”

“第一次寫600 字，今天又犯錯了，得寫1200字！”

“我覺得你要寫1800字，不然下次還遲到。”

…………

我敏銳地意識到這一現象背后存在的問題，不過解鈴還須系鈴人，此事因說明書而起，還須借說明書而終。為了不影響正常上課，我提議此事課后再說。

課后，我真的寫了一份1000 多字的說明書，我帶他們回顧了上課之后混亂的情景，但更多的筆墨集中在輪番“加價”的事件上。我在說明書中寫道：“確實，我們曾定下規則，同一個錯誤重犯一次，所寫說明書將以300 字遞增，以示警醒。大家也許是想通過加重懲罰來增加我的記性，從而使得我不再犯同樣的錯誤，然而這樣主觀隨意地‘漫天要價’真的好嗎？又是對的嗎？倘若我也這樣對待犯錯的同學，大家又會做何感想呢？如果一個人為了杜絕犯錯的可能，自甘自施自受嚴懲，自然無可厚非。倘若有人被‘嚴懲以免重犯’的名義挾持而被迫接受懲罰，其結果又如何？竊以為，從效果來看未必佳，因為‘過猶不及’也。另外，隨意加碼（或減碼）的行為似乎也有繞開或僭越班規的嫌疑。不知大家以為如何？以上言論均是平心而論，并非為自己脫罪。我再一次對自己遲到的‘貳過’行為致歉，盡管事出有因，但是正如我平時跟大家所說的，‘一千一萬個理由都改變不了結果的一絲一毫’。寫說明書的目的不是推卸，不是申訴，而是回顧、反思與自省。我愿與大家一同敬畏規則，在自我反省中規范自己，提升自我。”

第二天，我當著全班學生的面朗讀了這份說明書，教室里異常安靜。很顯然，他們對課前未誦讀古詩文的行為有所思，對寫說明書的意義和價值有所思，對規則的維護與執行有所思。果然，從那以后，我每一次去上語文課，當預備鈴響起時，他們都會齊誦古詩，以詩歌聲迎接我的到來。

在那之后，我和班上的一些學生因為一些“違規”行為，又寫過幾次說明書，但再也沒有人落井下石，借機增加字數了。而且，我還驚奇地發現，寫說明書的人比以往明顯少了不少，不知道這跟我的兩份說明書有沒有關系。也許在他們看來，一位班主任敢于正視自己的錯誤，“與庶民同罪”，其民主之心是令人敬畏的；抑或是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我的一些帶班理念已經通過說明書身教文傳，潛移默化地影響并改變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