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風琴
(淮陰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1)
朱天心是臺灣外省第二代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20 世紀90 年代,臺灣本土意識高漲,資本主義及全球化加劇。朱天心的作品從早期浪漫的、無憂無慮的青春書寫轉變為九十年代對臺北后現代都市生活方式的犀利諷刺。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想我眷村的兄弟們》(1992)和《古都》(1997)呈現的是對青春時期臺北的懷舊及對當下臺北的批判。因為朱天心外省人的身份標簽,當時的評論者對朱天心的這兩本作品集大都持批判的觀點,尤其是其中的《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和《古都》兩部短篇小說,引發了諸多批判,當時的批判者大都從政治及國族認同的立場評價其作品。例如,學者邱貴芬認為朱天心“由于承繼眷村文化對本土認同的遲疑”[1]95,“不甘認同臺灣人定位卻又無法取回中國人正統身份的眷村人只好自我放逐”[1]105,而且小說中的角色往往生活于“閉鎖空間,欲破繭而出卻不能”[1]102。何春蕤認為20 世紀90 年代的朱天心從想象的中心位置淪落至主流精英之外,因此變得焦慮不安。[2]邵毓娟反駁了上述兩位學者的“眷村刻板化”觀點,提出“此種眷村身份刻板化現象背后可能牽涉臺灣本土化國族想象的問題,這種恐懼被不同的文化觀所吸納的戀物情結是屬于不同族群間的共同焦慮”。[3]119另一方面,一些學者則主張兩部作品集的視野較為寬廣,處理到臺灣或臺北社會的問題。黃錦樹提出,眷村終究不是朱天心主要的關切所在,臺灣才是她傾全力想要著重書寫的,眷村和臺灣同樣面臨都市化帶來的革命性威脅。[4]68黃錦樹從孤離的臺灣現代都市生活方式的視角解讀文本《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藉由路易斯·沃思(Louis Wirth)的都市生活方式深入分析了《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古都》小說集對全面資本主義化下的后現代臺北都市群體的失落感和孤立感及消費主義傾向。
路易斯·沃思(Louis Wirth) 于1938 年發表論文《都市狀態乃是一種生活方式》(Urbanism as a way of life)。論文指出,都市特有的生活方式叫做都市性,人口數量多、密度高和異質性是都市文化生活的三大特征,并因此造成都市生活混亂孤立和社會關系解組。“都市人口的劇增限制都市社區居民彼此之間相互了解的可能性,疏離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口的高密度雖拉近了都市居民的空間距離,但并沒有拉近居民間的心理上的距離,高密度的人口造成都市居民及其活動的多樣性和都市社會結構的復雜化;人口的異質性預設了都市居民的流動性,都市生活的不穩定性和不安全感。”[5]1都市的這三大特征造成了都市生活所特有的孤單、混亂,親屬關系減弱、鄰里關系消失以及傳統社會團結的基礎瓦解。在沃思之前的西美爾(Simmel)也曾對都市居民的精神與心靈提出相似的觀點,“都市居民以頭腦而非心靈來回應外界,都市居民算計性地、工具性地權衡其行動,都市居民退縮于保護屏障之后,很少向他人顯示情感,對外界采取一種麻木不仁的態度。”[6]410-413都市化造成社會結構的斷裂,鄰里關系及家庭社會紐帶的崩解,因而,都市生活中,人際關系減弱,功利性、目的性關系增強;都市中,金錢關系取代了人際關系,一切事物持續商品化。沃思的現代都市疏離、孤寂、混亂生活方式在后現代的臺北都市更是發揮到了極致,臺北后現代都市的時空壓縮更是造成臺北都市生活方式的孤單、混亂、無中心性及對消費商品的瘋狂追求,一切高度的商品化。
20 世紀90 年代的臺灣因本土政權與資本主義合流,臺北成為一個后現代化的大都市。城市化擴張迅猛發展,發達的資訊、豐裕的物質、后現代性的時空壓縮沖擊著臺北都市,顛覆了舊有的社會關系,以血緣為紐帶的親屬關系減弱、親密的鄰里關系消失、傳統社會團結的基礎瓦解,造成了都市生活所特有的孤單、混亂。《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和《古都》小說集中處處揭露著都市居民的孤單、疏離。如:生活在同一空間下的夫妻,袋鼠媽媽的丈夫根本不明白為什么她們會選擇自殺;《我的朋友阿里薩》中,敘述者的妻子不理解中年丈夫對性的期待,“目前,真正喜歡的一種做愛方式,我稱之為無性生殖”[7]29,“溫存、挑逗,但你不一定要干什么”[7]30;《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中,本省籍丈夫對外省身份妻子的不理解,嘲笑她是喝國民黨稀薄奶水長大的既得利益階級。傳統的家庭關系、人際關系的瓦解造成都市居民之間的冷漠。各都市角色孤寂地生活在物質豐裕的后現代都市,身邊缺乏可傾訴的朋友家人。《威尼斯之死》的作家只能沉浸于小說中虛幻的友誼,現實生活中的友誼卻截然不同,“現實世界里和我一樣同在這座城市活得好好的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卻早與我音信全無,形同生死陌路。”[8]54“我們雖然都在臺北,卻一年見不到一兩次,見面時也語多泛泛”。[8]68
臺北都市數量眾多的異質性人口造成了都市特有的流動性、不穩固的社會關系,都市群體之間充斥著匿名的、表面的人際關系,缺乏親密的熟人關系。《第凡內早餐》中,新人類寧可面壁百貨公司的櫥窗而不愿“面對同樣每天在等公車、已有些面熟的路人甲乙丙”[8]95,《威尼斯之死》的小作家出入各具風格的咖啡館,遭遇各式的顧客,如忙碌異常的男人、精心雕琢的美麗的臺北女子、被迫退職的老國代等等,這些都市居民雖互有交集,彼此之間卻沒有實質上的關聯,短暫的、緊密的身體接觸伴隨著疏離的社會關系。都市中,人際關系往往是非個人且工具性的,這種理性的、金錢的、工具性的關系網絡替代了人際關系。外在的著裝,皮夾中的金錢、信用卡的多少成為衡量都市公民身份的準則,因此,《拉曼查志士》中,敘事者為死亡而做的各種準備,不是指立遺囑或者安排自己的喪禮,而是整理皮夾、衣裝甚至內衣褲及行走的路線。因為敘述者害怕哪天昏倒, 隨身攜帶的資料不全,“以無名植物人的身份在醫院躺不知多久,當然更可能會以路倒無名尸在市立殯儀館的冷藏庫等候經年……”。[8]77從敘述者接下來的準備中得知,在這商品化、金錢之上的都市,身份證、護照、寫有姓名和電話地址的小紙條等等,這些已經沒有任何實質的意義,并不能證明個人的身份。由于敘述者從事作家這一職業,交際較少,沒有名片,也沒有“被征信,被證明現在有、未來也有生產能力”[8]81的當下流行的信用卡,因此,敘述者不得不赤裸裸地放入千元大鈔數張并長久不動用,以此證明自己都市公民的身份。其次,敘述者購置新的內衣褲。都市公民對外在的衣裝的重視顯然已經無需贅言,而內衣褲比很多其它東西更能生動說明主人的情感、身份和社會價值等等。最后,敘述者檢視自己的行走路線,不再行走至那些容易讓親人誤以為改變宗教信仰的香煙繚繞的社區小廟,遭親人朋友人懷疑的西門町的那些老舊色情暗巷,有招致婚外情嫌疑的日式房子的幽綠巷道等區域,如此一來,敘述者只能如一名孤獨的老者一樣,孤坐家中。
“后現代城市是消費社會的城市,和商品化緊密聯系在一起。”[9]131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臺灣經濟騰飛,臺北成為一座為商品消費所掌控的后現代都市,這一都市消費場域形成都市中產階級、都市新人類群體普遍性地追求物質商品享樂的庸俗功利行為傾向系統。如《我的朋友阿里薩》中的中年雅痞阿里薩和那些辦公室的粉領階層,阿里薩參加一個泰國的打炮團,常常和工作圈內的朋友出入一家收費甚高的會員制大妓院;而那些辦公室小女生,“把薪水全花在打扮、用名牌、出國旅游、租小套房,簡直不知道她們怎么想的,年終獎金上午拿到,下午幾千上萬的衣服已經穿上”[7]27,“每一次一個短暫的連休假日,甚至只是一個周末過后,總會見到幾個女孩興奮的相互展示著在香港或新加坡或日本買的化妝品、皮包、手表,以及一些我發誓真的是完全無用的小東西,口里邊嘖嘖贊嘆好便宜喔!另一個口頭禪則是真恨不得刷(卡)一下。”[7]28《匈牙利之水》中的A妻子大肆購買各種味道的香水。這些都市居民為商品消費所帶來的感官刺激和滿足而著迷。
“消費不僅僅是個體行為,而且往往是一種共有行為,是一種同時為許多人所共同表現出來的文化,是一種文化系統,消費品同樣象征著消費者的社會地位。”[10]127“每個群體、階級、階級成員都有不同的慣習,銘刻著階級慣習的身體是一個人階級品位的物化特征。”[11]132臺北都市中產階級、都市新人類群體對名牌消費品的欲求是臺北都市消費場域下特定階級的消費慣習的體現,是特殊階層品位的物化象征。為了標示其特殊的都市身份,擁抱其所屬的階層,都市中產階級、新人類群體有意識地追逐著奢侈品,夸張地呈現了商品消費主義的特征。《第凡內早餐》諷刺了都市新人類職場女性對鉆戒的渴望。文本中,新人類早已看透資本主義商品美學的營銷策略及商家的宣傳手段,如鉆石跨國壟斷企業一面“默默而精妙地控制全世界鉆石的生產供應,又同時透過各種媒體廣告大力鼓吹——尤其是愛情與鉆石的嚴重關系”[8]95,商家們更是早早地制造各種節日的氛圍,“現在的情人節,從年假結束就開始了”[8]96,然而,新人類卻無法抵擋商品美學制造出來的假性需求,面對一家新開業的第凡內珠寶公司的櫥窗,新人類從原先的并“一無所缺,現在,每一樣東西都因為我的想而感到缺乏”。[8]102新人類不斷引用拼貼商品經濟學、馬克思的手稿及商品美學來解釋為何“我需要一個鉆石,使我重獲自由”[8]94,這一切“與保值無關”[8]88,其目的是為了擺脫當下的女奴身份,新人類自覺是后現代都市的女奴,出賣自己的勞力,換得一間冷濕如地下室的公寓頂樓,并時刻擔憂因無錢繳納房租被拋向街頭,然而,這些都不能阻止新人類對鉆戒的渴求。新人類缺乏親密的熟人關系,需要一顆鉆石來解放自己,需要一顆鉆戒來證明新人類的消費能力,新人類“成長于臺灣經濟起飛后,不知儲蓄節儉為何物,物質傾向很嚴重,透支力驚人”。[8]106這典型的商品拜物教的行為,揭露了資本主義利用商品來奴役都市居民的本質,商品化滲透至都市的各個領域,都市群體陷入由商品化的廣告、資訊所構成的生活大漩渦而無法自拔,生活本身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一種無深度的模仿與復制,瘋狂地追逐商品。于是,新人類為購買一顆鉆石而極盡準備之能事,詳細地了解鉆石的顏色、凈度、克拉、車工、切磨法等。為了不被店員所鄙視,新人類還特意地辦了一張信用卡,準備了購買日的著裝及其它瑣碎的細節,如:上好質地但透著隨意輕松的服裝,高跟亮漆皮的瑪莉珍絆帶鞋,阿瑪尼的香水等等,在臨睡前保養雙手以免被店員認出是一雙女奴的手,如何優雅的一舉推動珠寶公司的玻璃大門,計算從玻璃大門到鉆戒柜臺的步數、購買鉆戒所耗時長等等。情人節的晚上,一切如新人類所預期的那樣,她伶俐迅捷地“打劫”行動驚動了其他顧客以及顧客對新人類此種購買行徑的見怪不怪。《威尼斯之死》同樣以反諷的筆法自敘了一名世俗的中年男性小作家缺乏理想的、消極的工作狀態。小作家每天去咖啡館,尋找創作靈感。小作家意識到咖啡館的場域操縱著他的作品主旨,使他無法掌控小說的基調。不同裝修風格的咖啡館滿足了不同的都市群體的消費欲望,象征不同品位的都市群體。小作家依據不同風格的咖啡館創作不同風格的小說,以滿足不同的都市群體,完全失去了自我的職業操守,寫作、文學皆被物化和商品化。大眾咖啡館促使小作家寫有關都市男女情愛的小說,英式咖啡館激發了男同性戀題材的作品,老上海開的咖啡館則是關于老國代的,在一間四周擺滿手制布偶的咖啡館,小作家沖動地想寫要創作童話,在一家類似花房的咖啡館,小作家想那隱居在大廈頂樓的年輕卻老若僧尼的女子的恐怖作品。作家透露其創作的業務機密,“創作像是在做一個化學實驗,倒入直覺所需的各種元素,而后會有什么樣的化學反應,什么樣的產品,我完全不知道,也不想控制,有時盡管隱約感到危險,也無意避免,因為此種不可預料的不可知正是最吸引我的啊。”[8]65因此,作家尋遍都市的每一處咖啡館以尋求最適合創作的咖啡館,沉溺于這些各具特色的咖啡館所賦予他的創作靈感并取得了一些成功,享受與當下社會及與人失聯的生活工作狀態。
《威尼斯之死》《第凡內早餐》和《拉曼查志士》三文本借由對都市角色,如都市小作家、新人類女性等的反諷書寫,批判了當下臺北都市的商品消費主義及日益異化的人際關系,批判都市消費主義、功利主義造成了各人物角色夸張、扭曲的消費、工作以及生活行為傾向。文本中各角色呈現著后現代都市群體所特有的心理上的分裂,也就是詹明信所說的后現代主義獨特的情感調子,“一種吸毒的幻覺,異常的欣快的恐懼”。[12]235各個人物角色成為都市中的碎片,只存在于當下,沒有過去,沒有歷史。一種沒有根,浮于表面的漂浮感,一種吊詭的舒適感,如作品中新人類女性、都市小作家既孤寂又享受的分裂感。
《古都》和《匈牙利之水》兩文本則透過挖掘臺北的歷史、人物角色的過去,反諷當下丑陋的、商品化的臺北都市。《古都》中,敘述者耐心地鋪陳過去的臺北與都市化下的臺北地景,其間還夾雜著當下因都市化改造而面目全非的臺北與恒常不變的京都的對照,承載著都市居民記憶、銘刻政權更迭的痕跡,臺北的大街小巷與一草一木皆已不再。敘述者似波特萊爾筆下的漫游者,幾度漫游于臺北。少女時代的敘述者“你”和密友A 在游走于臺北,此時的漫游是一種身心的解放,處處透露著歡愉與少女的青春感傷,臺北的空間記錄了青春的夢想與期待,落日下的觀音山,古老的清水街, 米白色殖民風的紅樓建筑,獨自一人時的又寂靜又灰色的棒球場,幽暗紅磚的學校禮堂,你們滿心歡喜地穿過林投與黃槿來到海邊,忽生青春的孤寂,“好像有個男孩在身邊”[8]172,那時的劍潭、動物園和圓山也讓人著迷。那時的植物也寄托了年少的情感,紅樓建筑旁邊的苦楝樹,鳳凰樹,四條通和永安街的白瓣黃心的雞蛋花。二十年后,在臺灣本土政權和都市資本主義的合謀下,新朝政府以進步的名義把臺北建設得一團混亂。“你想起那個因反抗集權政府去海外三十年不能回來的異議人士,時移勢易,他一旦當上縣長以后,照樣把南島最后一塊濕地挪做高污染高耗能源的重工業用地。”[8]191丑怪之極的捷運車站破壞了昔日開闊的天際線,小時候住過的村子已被連綿的丑公寓給吞噬。連那些植物也無一幸免,敘述者不再漫游都市,“害怕三十尺高的老槭樹一夕不見,五十年以上的桉樹也給愛國的市長大人給砍了。”[8]195你一再重復設計師萊特的“城市,銀行和嫖妓的基地,摩天大樓雜草式的亂長”[8]201,曾經留下點點滴滴生活痕跡的地方都已不再,偌大的后現代臺北卻讓你無路可走,無記憶可憑吊,文本末尾,你迷失在陌生的江邊,放聲大哭。你失去的不僅僅是年輕時溫馨的城市,還有過去親密的友情。《匈牙利之水》中,都市中倆寂寞無聊的中年男人借由各種植物的氣味回憶被遺忘的點點滴滴,回憶那些生命旅途中曾經的友情、親情和愛情。A 的舅媽,當兵時分手的女友;我則想起了小學一年級的女同學,兒時媽媽做的美味的咖喱飯,被迫拆遷的眷村玩伴。對活在當下的“我”而言,過去早已被后現代商業化的臺北都市消費殆盡,“嗅覺記錄,儲存記憶成為存在的本質——他人在我們意識的存在、我們自己過去生命的存在,這個發現竟然吊詭地成為書中人物絕望的(假)救贖。”[13]143
朱天心的小說集《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古都》呈現的不完全是她個人的、封閉式的、自戀式的追尋美好的過去。作者跨越族群、省籍,關注的是整個臺灣都市居民。文本中的失落不一定是戀物的、懷舊的,而是都市居民對當下的消費主義、疏離的都市人際關系的失落。透過對都市群體生活狀態的刻畫,朱天心呈現了后現代臺北都市居民的疏離感和孤立感,表達了作者對當下臺北都市的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