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雀

27歲的常凱暫時放下工作,遠赴北京石景山參與一場論壇。那是4月底的一個下午,距離五四青年節還有幾天。北京石景山區融媒體中心寬幅多媒體顯示屏上一片鮮紅,金黃的字顯示著會議標題:戰“疫”先鋒——新時代青年參與社會治理論壇。這是一場嚴肅、正式的官方論壇。
參加論壇的青年嘉賓,有北大援鄂醫療隊的醫生,網絡文化公司的董事長,參與入境人員防控工作的志愿大學生,防疫一線的街道社區書記,從事科技數據的工程師,還有常凱。
常凱是一名美團騎手,獲得了今年的北京青年五四獎章。
在常凱之前發言的,是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90后醫生。他在2月初新冠疫情正危急時隨隊到達武漢,在疫情中心開展救援,見證了生與死。常凱聽得心生敬佩,覺得醫生很偉大。至于自己,他覺得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
輪到常凱了,他開始講述自己春節后回到北京,在結束隔離之后返回工作崗位的經歷:
“其實我平時特別省吃儉用,經常蒸幾個饅頭就點小菜就能對付一頓。但疫情防控期間,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在兜里多揣兩個醫用口罩。休息等餐的時候,遇到沒戴口罩或者戴普通棉布口罩的同行和路人,就會主動送給人家。”
接著,他講了三件小事。
第一件是,疫情期間,社區屬于防疫一線,每天非常忙碌,他就和同事們給社區工作人員配送早餐;第二件是,有幾回,他接到了一些訂單,送到目的地,才發現配送對象是獨居老人,他明白過來,這是遠在外地的子女給隔離在家卻不會使用網絡的老人點的訂單;第三件事是,這一兩個月不同以往,他和同事們送的大多是超市單,大袋大袋的米面,整桶的油,許多蔬菜和肉,一單總得跑個兩三趟才能送完。累是真挺累的,但他也第一次感覺到,挺被大家需要的。
“抗疫的這段時間,有顧客說,外賣小哥是后方運送軍需物資的黃衣騎士,說我們也是逆行者。”常凱說,“我沒什么大本事,想得也很簡單,就是做好自己崗位上的事,能幫一點是一點。”
常凱是山西長治人,念完中學沒有考上大學。他進了富士康工廠,成了一個流水線工人,每天工作12小時,沒有休息日,每個月能掙3000元錢。
他的任務是給蘋果手機貼膜,日復一日重復同一個動作,人好像變成了機器的一部分。這樣干了兩年,受不了了,回老家干了兩年臨時工。困在小縣城里,日子一天天熬著。后來又和朋友倒騰海鮮,擺燒烤攤……為了生計,什么活兒都嘗試過。
2018年開春,常凱聽到北京打工的朋友說,在北京干外賣騎手可以掙錢。他約上同學,兩人一起來到北京,應聘成了美團騎手。
起初的半個月,常凱干得很緊張。北京的馬路上,車那么多,人如此密集,他扎進馬路里,精神不敢有一絲松懈。工作園區里寫字樓如此密集,眼看著配送時間一秒一秒耗盡,他騎著電動車在樓群里繞來繞去,摸不清方向,急得腦門冒汗。一天跑下來,收工的一刻,人像泄了氣的皮球。
他很快發現,干騎手也得用腦。他有意識地記樓、記路,摸索近道,慢慢也掌握了溝通和預估時間差的經驗。比如,提前三五分鐘給寫字樓上的客戶打電話,這樣一來,餐送到時,客戶正好到樓下取餐,免去了彼此等待的時間。掌握了經驗和技巧后,常凱的送餐效率逐漸提高,他感到自己干這行,上道了。
3
2019年,常凱的北京生活進入了第二年。
年初,站里下了個通知,說公司和朝陽區團委聯合發動了個為首都文明建設做貢獻的志愿者項目,叫“小巷管家”。大概意思是發動每天走街串巷的騎手們,一邊跑車送餐一邊看,發現不文明現象,隨時拍照,通過微信曝光平臺反饋。常凱想,隨手拍拍照,好像也不費勁。
他往老小區送餐,看到樓底下的垃圾桶還沒滿,一袋一袋的垃圾就在桶邊堆積成小山。常凱下了車,舉起手機,轉換角度拍了幾張照片。頭一回反映問題,他心里很疑惑,這么一拍照、一上傳,會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他再往小區跑,垃圾桶邊已經被清理得很干凈。一個大爺下來倒垃圾,看到地面沒有其他垃圾堆放,也老老實實地把垃圾袋放進桶內。這改變讓常凱挺高興,他發現反饋問題原來真的有效。他甚至受到了鼓舞,感到自己真能做點什么。
常凱拍得最多的現象,是共享單車亂停放。起初他在地鐵站邊等餐時,看見上班族從地鐵口出來,在一堆橫七豎八的單車里挑揀,顯得著急。他趁著餐還沒出,順手就把地鐵口的共享單車擺了擺,排成有序的一列。
此后他更加留心,發現綠化帶里、人行道上,甚至馬路上,共享單車“小黃”“小藍”東倒西歪,停成什么姿勢的都有。如果碰上的只是一兩輛隨意停放的車,常凱隨手就給擺正了。大部分時候送餐的時間很趕,他就停下車、拍張照。
常凱很積極,他獲得了“最美小巷管家”的提名。趕上新中國成立70周年大慶,他又參與了志愿服務,到公園里疏導游客。參與志愿服務讓他陸續獲得了不少榮譽,“新時代首都志愿者先鋒”“北京青年榜樣時代楷模”,常凱就這樣成了騎手中的模范。
4
常凱覺得自己運氣好,莫名其妙就參與到志愿工作里,忽然一下就得了許多榮譽,但一些變化確實發生了。
想起兩年前剛到北京時,他每天都感到緊張又恍惚。他覺得自己像進城的山炮,找不著路,見人緊張。有時候他遇到脾氣不好的客人打了差評,自己生自己氣,又有些委屈。一天奔波下來疲憊不堪,晚上躺在床上他有時感到孤獨,常常想家。明明在北京工作,卻好像并不生活在這里。
可當他發現自己隨手多做一點事,哪怕只是扶一扶自行車,拍一拍堆放占道的垃圾和建筑廢料,就真的能讓城市的一個角落變得好一點時,他開始覺得自己也是北京的一分子了。
志愿服務也讓他認識了更多不同行業的朋友,做社會工作的、醫生、金融行業從業者、老師、獄警。他覺得自己長了見識,眼界放寬了。他也重新開始思考,自己的生活該如何規劃。
過去下班回到家,他躺在床上打手機游戲消磨時間。現在,他關注了許多金融理財方面的公眾號,買了一些書,每天晚上學習,認真做筆記。他還發展了攝影的愛好,努力攢錢買了一臺單反相機。去年,他報團去了一趟泰國,又到俄羅斯旅游,好好操練了一下自己的攝影技術。生活變得更豐富,也更有意義了。
抗疫最艱難的幾個月已經過去,他覺得很榮幸,自己參與到了大家共同完成的戰役里,有種參與時代的感覺。在那場五四戰“疫”論壇里,常凱學到了一個詞,叫“命運共同體”。
疫情對經濟的影響還沒有過去,常凱現在每天能接到的單量比去年少了許多,收入少了一截,他有些不安。2020年的前3個月,對所有人都是一場打擊。常凱親眼看到好幾家常送的餐館沒撐過去,黃了。
常凱仔細地考慮過一個問題,如果斷了收入,憑自己手頭的積蓄,能活幾個月?這樣一想,他就覺得自己還需要更努力,慢慢攢錢,更多地學習,提升自己。
好在最難的階段已經過去,隨著人們消費的恢復,外賣的訂單也一定會慢慢多起來。常凱挺樂觀的,他不著急,只要每天勤奮地送單,錢總能一點一點積攢起來。天熱起來了,他戴著口罩,臉被曬得黑白分明。
(摘自“南風窗”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