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

去年在日本訪學時,有時候在無人的小道等紅綠燈,心中告訴自己,一定要有耐心,即便沒車,也要等下去。有一次紅燈時間特別長,和我一起等的兩個日本人放棄了,走向下一個路口。我又等了20秒,紅燈才變綠。
我以為這就是文明的表現。和日本友人聊天,贊嘆他們守秩序,友人回答:“日本人守秩序到了死板的程度,也不是件好事情。”這位我非常尊敬的師友,有時候會學習一下中國人的“靈活”,比如,排隊候車的時候,他會先打探一下四周,哪個隊伍排得最快。
如果我能早一點讀到耶魯大學教授詹姆斯·斯科特的《六論自發性》,或許就不會對等紅綠燈那么癡迷。斯科特在荷蘭旅行的時候,小道沒有車,他毫不猶豫就闖了紅燈。朋友大驚失色:“詹姆斯,你這樣會教壞小孩的。”他回答:“那好吧,下次有小朋友在的時候我就不闖紅燈了。”
斯科特闖紅燈并不是一種習慣,而是一種試驗,或者是故意為之。1989年,斯科特在民主德國待了一段時間,研究那里的農村。在小鎮上,他發現了“奇怪”的一幕。因為紅綠燈按照白天的交通狀況設置,到了晚上,好幾十個人一起等綠燈過馬路,但一輛車都沒有。作為一個美國人,他仗著自己不懂德語的“優勢”,闖了紅燈,果然遭到了大家的痛斥。
他并非不懂得現代交通規則,這是他在學習德語時搞的惡作劇,但是也促使他思考:是否所有的規定,都應該不假思索地予以執行?荷蘭曾做過一個實驗,取消一個路口的紅綠燈,改為“落后的轉盤”,結果交通更加通暢,而交通事故也大大降低了,因為所有開車的人,都不得不小心駕駛。
斯科特認為,自己和荷蘭的經驗都未必值得推廣,他只是借此想提醒大家,對所有的“規定”或者法律,不放棄思考的權利,不要把它們當成先驗的原則加以接受,而是要時時反思,保持思想上的沖擊力。
《六論自發性》探討的就是這樣的問題。這是一本隨筆,充滿了個人經驗、故事和趣味。所謂“自發性”,通俗解釋,就是“沒有政府、法律等現存的現代性系統”的情況下,個人和社會靠什么能夠更好地組織起來?斯科特心目中人類最理想的生存狀態,是小企業主、店主、靠自己手藝吃飯的工匠。他們和白領或者“中等收入者”比起來,收入不見得更高,可能也更加辛苦,但是擁有更多的“自主”與“自由”,最起碼沒有被一個老板每天盯著后腦勺監工。
在21世紀,這種理想看上去顯得更加遙遠了,因為現在已經是大企業的天下。在這次抗疫中,任何一個社會成員都會認識到,政府是必不可少的,關鍵是如何提升效率。當今世界的一些大問題,比如,登月或者上火星,靠小業主無論如何也實現不了。社會分工已經如此深入,個人在“世界”面前,顯得越發渺小了。
不過斯科特也注意到了問題的另一面:大企業很少有自己能夠創新的,他們往往是通過收購來“收割”創新。大企業的價值,在于整合和鏈接,為社會創新創造條件。“自發性”是人與人、人與企業合作的關鍵。
一個“自發性”充足的社會,一定更有創新的活力。對個人來說,有必要向斯科特學習,當然,學的不是闖紅燈,而是面對世界時如何保持新鮮感,如何不斷回到那些最基本的問題。
(摘自2020年4月28日《中國青年報》,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