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冰鋒 王 悅
(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重慶401120)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解釋》)第一百零五條規定,人民法院運用邏輯推理和日常生活經驗法則,對證據有無證明力及證明力大小進行判斷。該條規定可謂是自由心證主義在我國的立法體現。自由心證主義,是指法律對證據的證明力不預先作出規定,由法官依照證據調查結果與辯論全意旨①辯論全意旨,是指在言辭辯論中呈現的除證據資料以外的其他所有資料。比如,當事人或代理人辯論的內容、通過法官釋明處分獲得的資料、當事人或代理人的陳述態度(如陳述中臉紅、出汗以及矛盾陳述)、訴訟攻擊防御方法提出的時期和對證據調查的不合作態度(如違反提出文書命令、實施妨礙證明行為)等。參見[韓]孫漢琦:《韓國民事訴訟法導論》,陳剛審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267頁。,根據經驗法則及邏輯規則,對證明力進行判斷,進而形成內心確信以認定案件事實[1]。由此可知,自由心證并非法官的主觀擅斷,隨心所欲,其受經驗法則、邏輯規則的限制。就此角度而言,自由心證主義并非對“自由”的強調,而在于對證據法定主義的否定[2],即在證據評價過程中經驗法則是不可或缺的。
雖然經驗法則在民事訴訟中無處不在,但經驗法則作為一抽象概念,在我國司法實務中的應用存在諸多問題①經驗法則適用存在的問題,參見王慶延:《“經驗”何以成為“法則”——對經驗法則適用困境的考察、追問及求解》,載于《東方法學》2016年第6期,第91-94頁。。經驗法則作為自由心證主義的基石,涉及證據評價,關乎訴訟成敗,但應當如何對經驗法則這一抽象概念進行界定與歸納,仍是理論界與實務界的難題。在司法審判中,法院大多運用經驗法則進行事實認定,但對經驗法則的蓋然性鮮有說明,甚至亦不說明經驗法則作為大前提的事實認定過程。基于此,對經驗法則的內涵進行界定,以蓋然性高低為標準,對經驗法則進行類型化分析以明確不同類型的經驗法則在民事訴訟中的機能,進而規范經驗法則在民事訴訟中的適用,便顯得尤為重要。
學界及實務界對經驗法則在事實認定、證據評價等方面的應用已達成共識,但對經驗法則理解上的分歧仍然存在。經驗法則為抽象的法概念,對于經驗法則的內涵,如未能厘清,對案件審理者而言即無法發揮經驗法則的效用。故本部分從確定經驗法則的概念內涵出發,探討何為經驗法則,何種經驗可以作為經驗法則,何人的經驗可以被稱為經驗法則。
有學者認為,經驗法則是人們從生活經驗中歸納獲得的有關事物因果關系或屬性狀態的法則或知識,其將經驗法則分為五類:自然法則、邏輯法則、道德法則及商業交易習慣、日常生活經驗法則、專門科學領域中的法則[3]。筆者認為,經驗法則與邏輯法則應當屬于并列關系,共同構成自由心證主義的兩大基石,將邏輯法則作為經驗法則的一種,未免將經驗法則的范圍界定得過于寬泛。有學者認為,經驗法則主要有三項要素:其一,必須是日常生活反復發生的常態現象;其二,必須為社會中普遍常人所能體察和感受;其三,經驗法則所依據的生活經驗可隨時以特定的具體方式還原為一般常人的親身感受[4]。筆者認為,以上三要素似乎僅針對日常生活經驗法則,而忽視了專門知識經驗法則,根據屬性不同,經驗法則可分為日常生活經驗法則與專門知識經驗法則。對于專門知識經驗法則,日本有學者認為,任何專門性問題,只要法官以其個人的研究和自己的經驗所知曉的,便可以直接用以認定事實,以訴訟外方式探明的亦可[5]。我國臺灣地區有學者認為,根據辯論主義及證人、法官不能為同一人的原理,法官不能依據其在訴訟外得知的經驗法則進行事實認定[6]。筆者認為,經驗法則作為事實認定的大前提,其來源可為多方面,但為了防止對當事人造成突然襲擊,專門知識經驗法則應當適用辯論主義,即專門知識經驗法則亦應納入證明對象的范圍。
經驗是人用感官直接獲得的對客觀事物的認識,屬于認識的感性階段,而經驗法則是經過概括和總結的理性認識。經驗法則與各個個體的經驗具有本質的差異:一方面,經驗法則是各個個體的經驗積累到一定程度而歸納出來的一般知識,具有社會認識的共有性;另一方面,經驗法則源于實踐,是實踐經驗的高度概括。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經驗法則不自覺地調整著人們的行為,被反復運用。實際上,經驗法則是對反復發生的事物的總結與歸納,經驗法則的蓋然性程度亦是其在社會生活中發生頻率的反映。并非所有的經驗均能上升為經驗法則,只有得到一定范圍內人們的普遍承認,才有作為經驗法則的可能,即其應具有一般性。當然,此種一般性的程度可以存有不同,只有一部分人認可或承認的經驗亦能上升為經驗法則,比如專業知識或者某一行業的慣例等等。經驗法則作為人們理性認識的結果,是從具體的經驗中總結、歸納出來的抽象概念,因此,在相同的情況下,符合經驗法則的事實是可以重現的,比如,司機將機動車開往非機動車道,可以判定司機具有過錯。
經驗法則的定義,大致上可抽象為人類經驗所歸納形成的一切規則,包括日常生活經驗與專門知識經驗,但此種抽象的定義并不能說明何為經驗法則。法官的自由心證與事實認定包含有法官的主觀因素,為了使裁判更加客觀,使個案的判斷有章可循,使不同法院的判斷不產生歧義,應當將經驗法則類型化,將抽象定義具體化,并對各個經驗法則的機能進行分析。
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風俗的變遷,人們的經驗逐漸積累,這使得經驗法則的范圍無法窮盡。何種經驗法則能夠對法官的自由心證形成限制?何種經驗法則能夠在間接證明或表見證明中發揮作用?經驗法則的概念過于抽象而不明確,在其具體化之前,對當事人、法官而言,經驗法則的適用是存有困難的。因此,有必要將經驗法則進行分類與歸納,從而實現經驗法則的具體化適用。
有學者根據經驗法則在司法實務中的效力,將其分為四類:生活規律、經驗基本原則、簡單的檢驗規則和純粹的偏見[7]。有學者將經驗法則分為五類:自然規律、風俗習慣及道德法則、商業交易習慣、日常生活經驗法則、專門科學領域中的法則[8]。從上述學者的分類可知,要將經驗法則進行精確地分類,實屬不易。對經驗法則的分類,有三分法、四分法、五分法等,雖然不同學者的分類方式存有差異,但以蓋然性為標準進行分類的為多數。筆者認為,若對經驗法則過度細分,會造成不同類型的經驗法則界限模糊,且易造成法官自由心證蓋然性的浮動。故本文將經驗法則分為四類,依其蓋然性高低為:自然律/生活律、經驗原則、簡單經驗法則、純粹偏見,在此四類經驗法則之下,無須再做細分。
自然律/生活律,有學者稱為自然規律、生活規律、法(必然)等,雖然在命名上有所差異,但實質內涵大體一致,是指符合邏輯的或者在數學上可以證明的,或者不可能存有例外的經驗;此等規律符合人類的認知,若無此等規律,法官不可能形成心證[9]。此種經驗法則的蓋然性接近100%,比如每個人的指紋不同,血型與人的聯系,或者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處地點的不在場規則,等等。因其本身具有極高的確信度,可強制法官形成內心確信,且無推翻的可能性,故可以“如果……總是(始終)……”的方式呈現。比如,從監控錄像中得知甲于某時出現在A地,那么甲不可能同時或者極短時間內出現在距離遙遠的B地,此種不在場證明即具有極高的確信度。此類經驗法則除了作為大前提進行事實認定外,亦對法官的心證形成限制,法官不得作出相反的判斷,即不能認定甲為B地事件的當事人。在社會生活中此類經驗法則較少,因為此類經驗法則對司法產生的影響極大,故在認定時應當限縮其范圍。
經驗原則,是指對一行為過程進行觀察而歸納的規律性過程,屬于適用時可能存在例外的情形。此類經驗法則要求存在充當觀察基礎的規律性過程,亦即此類經驗法則必須有共同的基礎,但無須以科學統計為基礎,僅須依生活經驗以相當證據確認其高證實程度即可[10]。經驗原則屬于第二層級的經驗法則,蓋然性僅次于自然律/生活律,其屬于典型的事例,具有一定條件、行為即會產生某一結果。故其具有高度蓋然性,比例須達到85%以上。此種區分的意義在于,適用于表見證明的經驗法則的蓋然性須達85%以上。經驗原則是對行為的觀察而得,雖其為原則,但并不排除有例外的可能,當事人可以舉證予以推翻,故可以“如果……則大多數(通常)情況下是……”的方式呈現。經驗原則的應用典型領域即為對過錯責任的證明。比如,在交通事故中肇事者是否具有可歸責性,可以通過肇事者的行為來進行認定,若司機闖紅燈、逆向行駛、進入禁止車輛行駛的人行道區域內等等,法官可以形成肇事者具有可歸責性的心證。但是此種認定并非絕對,有推翻的可能性,當事人可以舉示證據證明有緊急避險等違法阻卻事由而予以推翻。
簡單經驗法則,僅具有較低的蓋然性,一個簡單經驗法則不足以使法官形成完全的心證。具備簡單經驗法則的條件,只是有時候會出現該結論,因此法官必須結合其他的證據手段,才能形成心證,亦即簡單經驗法則僅為法官證據評價、事實認定的一部分。簡單經驗法則的蓋然性程度為優越蓋然性,介于51%至84%之間,相較于經驗原則,其例外的可能性更高,更易被推翻,故可以“如果……則有時是……”的方式呈現。法官在適用簡單經驗法則時,對方當事人可以提出反證質疑簡單經驗法則,此時,法官適用簡單經驗法則所形成的心證可能被動搖,使得簡單經驗法則不被采納。比如,高速公路上有車輛緊急停車,可能是汽車出現故障,可能是司機身體方面的原因,亦可能是汽油不足等;在無警戒線的泳池游泳卻無聲無息溺亡,可能是基于水深致溺亡,但是此種簡單經驗法則,并不足以使法官形成心證。因為溺亡的人沒有掙扎、沒有叫喊,似乎違反了溺水時會呼喊求救的經驗,因此水深致使溺亡的簡單經驗法則,容易受到溺亡人是因為失去知覺、抽筋、心肌梗塞等經驗的推翻[11]。
將簡單經驗法則的蓋然性確定為51%至84%之間,其實質意義在于,區別于在表見證明中在發揮作用的經驗原則。簡單經驗法則被推翻的可能性較高,故不適合作為有典型事象發生時用以進行事實認定的經驗法則,但在司法實務中,有出現法官僅憑簡單經驗法則便形成表見證明的情形,相應地,證明標準亦降低。證明標準分為客觀真實說與蓋然性說,客觀真實說的要求過于嚴格而備受質疑;蓋然性說分為優越蓋然性、高度蓋然性及超高蓋然性。優越蓋然性,是指蓋然性大于50%以上,法官即可形成心證,其認為高要求的證明標準容易產生較多的錯誤判決,同時對應負舉證責任的一方當事人有較大的不利益。高度蓋然性,是指比優越蓋然性更高的標準,蓋然性須介于75%至90%之間。超高蓋然性,是指證明標準應達到90%以上,法官才可形成心證[12]。若采取優越蓋然性說,那么單一的簡單經驗法則即達到證明標準,可以使法官形成內心確信;反之,若采取高度蓋然性說及超高蓋然性說時,僅有簡單的經驗法則不足以使法官形成心證,當事人還須提出其他證據促使法官形成心證。
純粹偏見,是指不具備蓋然性的經驗,一般大眾對此類經驗并不認同,或者是個人的見解并未得到大眾的認可[13]。在通常情況下,此種個人偏見的經驗不成立經驗法則,不具有蓋然性,故純粹偏見對于法官心證的形成沒有任何價值,無法用以進行事實認定。生活律/自然律的蓋然性接近100%,而純粹偏見的蓋然性接近或相當于0%,故可以“如果……則不成立……”的方式呈現。比如,醫生均收紅包、法官均貪污等純粹的偏見沒有任何實證數據支持,偏離事實較遠,不得作為裁判的基礎。此外,法官的個人經歷,比如,法官曾經被養母虐待,因而對于收養關系持不信任的態度;法官受過家暴,因而對婚姻關系持懷疑態度;等等,該等認知與案件待證事實無關,且欠缺一般性的觀察基礎,不能作為經驗法則加以適用[14]。
經驗法則屬于抽象概念,如不以具體概念分類歸納,將無法使經驗法則由抽象轉向具體,進而在司法實務中得以規范適用,因此,應當以蓋然性為基準對經驗法則進行分類。蓋然性接近100%的為自然律/生活律,其對法官的自由心證產生限制,亦可在事實認定中作為大前提存在。蓋然性達到85%以上的為經驗原則,其為典型事象經過的歸納,多適用于表見證明中。蓋然性介于51%至84%之間的簡單經驗法則,其例外的可能性較高,易被推翻,多在間接證明中發揮作用。蓋然性接近0%的純粹偏見屬于不能被適用的經驗法則,對司法審判并無實質意義。
經驗法則的類型較多,各類經驗法則的蓋然性程度不同,對司法審判的價值亦不同。對經驗法則的機能進行分析,目的在于使經驗法則在民事訴訟中的運用更加規范,促進發現案件客觀真實,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根據《民訴解釋》第一百零五條的規定,法官應運用邏輯推理與經驗法則進行證據評價,即法官的自由心證受到邏輯推理及經驗法則的限制。該條規定明確了經驗法則在民事訴訟中的機能即限制心證,除此之外,經驗法則是否還有其他機能,亦值得探討。《民訴解釋》第九十三條規定了免證事實,其中包括,根據已知的事實和日常生活經驗法則推定出的另一事實,亦即經驗法則可在事實推定中發揮機能。另法律法規作為抽象的條文,在適用時不乏需經驗法則對其進行解釋等。
自由心證,是指法官對于證據資料、證據方法的種類、事實推認等事項不受法律規定的約束,自由予以判斷,但這種自由并非絕對的自由,其受到經驗法則的限制[15]。有學者認為,從經驗法則的內容上看,經驗法則來自人們個別經驗的積累,是從大量經驗歸納而得,經驗法則的基礎為經驗,具有對應的客觀事實的客觀性存在[16]。正是基于此,當人們的經驗積累到一定程度時,立法者可以將這些經驗法則背后蘊含的規則整理出來,使其成為看得見的規范[17]。筆者認為,經驗法則能夠作為法官心證的限制,即在于經驗法則具有客觀性。法官在事實認定、證據評價的過程中,均受到客觀的經驗法則的限制,在有一定事實存在時,必須推出一定結果存在,而不得作出相反的認定。
經驗法則的范圍無法窮盡,經驗法則的類型亦較為廣泛,是否所有的經驗法則均具有限制法官心證的作用,不無疑問。有學者認為,經驗法則區分為一般有效的經驗法則與非一般有效的經驗法則。如果是一般有效的經驗法則,比如,自然科學上已經證實的經驗法則,原則上具有拘束法官心證的效力,如血型測試能夠排除生父關系,法官不得作出相反的心證;反之,非一般有效的經驗法則,在規范上不具有拘束法官心證的效力[18]。筆者認為,將經驗法則分為一般有效的經驗法則與非一般有效的經驗法則,并非必要。此種區分的實質仍然是該經驗法則是否具有普遍性,是否不易被推翻而具有高蓋然性。故以蓋然性對經驗法則進行分類,進而確定能夠對法官心證形成限制的經驗法則的種類,使經驗法則的機能與經驗法則的類型相統一。具有高度蓋然性的經驗法則,即生活律/自然律、經驗原則,為一般社會大眾所認可,不易被推翻,應具有限制法官心證的效力。比如,經科學證實,A型血的甲男與A型血的乙女不會生出B型血子女的經驗法則,即使法官認為B型血子女與甲男長相十分相似,因該經驗法則具有高度蓋然性,具有限制法官心證的效力,法官不得作出與經驗法則相違背的心證。簡單經驗法則蓋然性較低,被推翻的可能性較大,不具有限制法官心證的效力,但法官仍可根據個案情形,參照較低蓋然性的經驗法則進行事實認定。
在民事訴訟中,法官在確認待證事實時有兩種路徑:其一為以直接證據認定主要事實的直接證明路徑;其二為在沒有直接證據時,以間接事實認定主要事實的間接證明路徑。以直接證據對主要事實進行證明是最合乎目的或者是最為便捷的方法,但是現實生活的復雜化并不允許我們在如此完美的假設前提下進行事實認定。現實是直接證據的供應遠遠少于當事人的期待,更多的事實認定依賴于間接事實。間接事實是以經驗法則推定主要事實的事實,在間接證明過程中,經驗法則為大前提,間接事實為小前提,故在事實認定過程中,經驗法則作為大前提被頻繁適用。
1.表見證明。表見證明屬于間接證明的一種特殊形式。根據經驗法則推得的典型事象經過發生作用的情形下,當某一事實存在時,法官無須經過細致的認定,可直接對另一于裁判具有重要意義的事實作出認定,這一過程在德國的判例及學說上被稱為表見證明[19]。其特征在于法官從已被確認的事實中推斷出依照生活經驗通常與之相結合的其他事實,故德國判例為使這種結合特征化使用了“典型事象經過”這一稱謂[20]。故表見證明的要件包括典型事象經過與經驗法則。在表見證明中發揮作用的經驗法則,是具有高度蓋然性的經驗原則,否則將不能區分表見證明與間接證明。表見證明是間接證明的一種特殊情形,兩者的區別之一即在于所適用的經驗法則的蓋然性具有差異。在表見證明中,經驗法則具有高度蓋然性,故表見證明僅須單一經驗法則即可;而在間接證明中,經驗法則不具有高度蓋然性,故間接證明往往需要依賴多個經驗法則,且需要其他事實予以佐證。
經驗法則為表見證明的大前提,于表見證明而言具有重要意義。在司法實務中,經驗法則發揮此種機能較為常見。比如,在陸耀東訴永達公司環境污染損害賠償糾紛案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05年第5期。中,法院根據經驗法則,對原告陸耀東所遭受的健康損害進行了認定。被告永達公司設置的照明路燈,在夜間發出極強的光照且射入原告居室內,法院根據“人們通常習慣于在暗光環境下休息,當光照強度足以改變人們夜間休息時通常習慣的暗光環境,且超出一般公眾普遍可忍受的范圍時,會導致人們難以安睡,出現失眠、煩躁不安等癥狀”該經驗法則,肯定了被告行為對原告造成的損失。在本案中,原告并未提交直接證明其遭受侵權的證據,法院根據經驗法則對此作出了認定②類似案例:姜建波與荊軍噪聲污染責任糾紛案,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4年第11期;吳軼、張嬰芝訴江蘇沿江高速公路公司噪聲污染糾紛適用先行判決案,參見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錫環民終字第1號民事判決書。。
2.間接證明。以間接事實證明主要事實,或者以間接事實A證明間接事實B的證明模式,即為間接證明。在以上兩種情形中,均需經驗法則發揮機能,且用于間接證明的經驗法則的蓋然性較低,僅具有優越蓋然性,即51%至84%之間。表見證明是間接證明中的特殊類型,其以具備高度蓋然性的經驗原則作為推論基礎,但是具有高度蓋然性的經驗原則并不常見,在司法實務中,法院更多的是適用具備優越蓋然性的簡單經驗法則來進行事實認定,亦即適用間接證明模式對事實進行認定更為常見。在張健訴曹志堅欠款糾紛案③參見《經驗法則推定事實的認定規則——江蘇鹽城中院判決張健訴曹志堅欠款糾紛案》,http://www.110.com/ziliao/article-133139.html,訪問時間:2019-12-1。中,原告張健提交被告曹志堅出具的一張欠條,內容為“欠冰錢1.800元”。原告認為“1.800元”是“1,800元”的誤寫,被告應還款金額為1800元,被告則認為“1.800元”為1.8元,而非1800元。法院根據“生產經營一般不會發生小額書面欠據及會計記賬書寫習慣”的經驗法則,認定被告所欠款額應為1800元④類似案例:黃穎訴美晟房產公司商品房預售合同糾紛案,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06年第2期。。
1.法律概念的解釋。經驗法則對于法律概念的具體化、明確化,亦具有重要作用。法律規范往往是抽象的,當其作為大前提適用時,需要借助經驗法則將其中抽象的法律概念予以具體化,從而與案件的具體情形相對應。較為常見的是,利用經驗法則對過錯、誠實信用等法律概念具體化。比如,在侵權損害賠償訴訟中,行為人是否具有過錯,是其承擔責任的構成要件之一。過錯包括故意與過失,在對過失進行認定時,或者說何種行為能夠表明行為人具有過失,需要法官依據經驗法則,對過失進行解釋,從而判斷案件具體情形能否與過失相對應。
2.法律行為的解釋。在民事活動中,法律行為會產生相應的法律后果,故透過經驗法則對當事人的行為進行解釋,具有重要意義。比如,行為人向自動售貨機中投幣的行為,根據經驗法則,可以認定該行為屬于行為人發出的要約;租賃期限屆滿后,承租人繼續支付租賃款,出租人收受租賃款,可以認定承租人與出租人的原租賃合同繼續有效。由上可知,尤其是在合同糾紛中,法院須根據經驗法則對當事人的行為進行解釋進而判斷該行為的法律后果。
經驗法則屬于抽象概念,對經驗法則進行界定且對其予以類型化解讀,逐漸可以刻畫出經驗法則的具體形象,使經驗法則在民事訴訟中的機能更易理解。從上文的論述可知,經驗法則在證據評價、事實認定抑或法律規范的解釋等領域均發揮重要作用,其于民事訴訟中無處不在,故規范經驗法則的適用程序顯得尤為重要。
在事實認定過程中,當事人基于間接事實依經驗法則推定主要事實時,或利用經驗法則對證據進行評價時,該經驗法則是否存在,其蓋然性如何,時常成為裁判的爭點。此時,可能產生經驗法則的證明問題,即經驗法則能否成為證明的對象。
1.證明的必要。經驗法則是人類經驗的歸納與總結,人類的經驗隨著時間經過而逐漸積累,故經驗法則隨著時代變遷而無法窮盡,且形成經驗的環境不同會導致形成的經驗法則具有流動性與不確定性。此外,經驗法則包括科學、人文、藝術、文化等各領域的知識。在眾多且復雜的經驗法則中,難以預期法官知悉所有經驗法則,因此,應當肯定經驗法則能夠成為證明對象。經驗法則分為日常生活經驗與專門知識經驗,當案件涉及的經驗法則屬于日常生活經驗時,法官作為社會中的一員,原則上知悉日常生活經驗,故對此種經驗法則的認識與解釋屬于法官的職權,因而日常生活經驗不屬于證明的對象。當案件涉及專門知識經驗時,法官并非該領域的專家,往往不知悉相關經驗法則,此時,當事人就該經驗法則便負有證明責任,但對該經驗法則的解釋與適用,屬于法官的職責。
2.證明的方式。當事人對經驗法則的證明,往往是通過鑒定予以完成的。在德國,對于不明經驗法則的確認,原則上以鑒定的方式進行,且對于此種經驗法則由法官依職權探知,不適用辯論主義,法官可利用其通過任何方式所知悉的經驗法則[21]。筆者認為,當事人作為與案件相關的人,其知悉案件所涉專門知識經驗的可能性大于法官,且法官依職權探知專門知識經驗,對當事人而言,可能產生突襲,故專門知識經驗適用辯論主義較為妥當[22]。日本有學者亦認為,在司法審判中使用的經驗法則必須能夠被法官與當事人所了解,具有可視性,而法官私知的經驗法則不符合可視性要求,若利用此種經驗法則有違公正[23]。
經驗法則分為日常生活經驗與專門知識經驗,雖然日常生活經驗為一般社會大眾所知悉,但個體的認知存有差異,且個案對經驗法則的選用可能決定訴訟的勝敗,因此,法院應對經驗法則的適用作出說明。具體而言,法院對經驗法則的選擇,將會影響當事人進行訴訟的攻擊防御;為避免產生突襲裁判,法院有必要在言辭辯論終結前,對當事人說明其適用的經驗法則,使當事人知曉法院是否采用該經驗法則,并對此提出事實證據。法院不僅應當向當事人說明適用的經驗法則,且應賦予當事人對該經驗法則提出異議的機會。當事人對經驗法則的適用提出異議的,法院應當予以審查,但不論法院是否采用該經驗法則,對當事人提出的異議,均應予以說明。如果法院未向當事人說明,則難以認為當事人已獲得了充分的程序保障。就專門知識經驗而言,其適用辯論主義機理;當事人應當提出其認為應當適用的專門知識經驗,并且經鑒定證明,才有被采納的可能。雖然專門知識經驗由當事人舉證證明,但在訴訟中法官仍應就專門知識經驗作相應說明,使對方當事人知悉,并有機會對此進行辯論,進而不至于造成訴訟突襲。
在司法實務中,法院裁判對如何依據經驗法則形成判決結果幾乎不作闡釋,導致當事人對裁判不服的幾率增加。且當事人尋求救濟時,二審法院或者再審法院對原判決是否違背經驗法則,大多僅僅表明結果,并未詳細分析經驗法則的推論過程。此種草率對待經驗法則的做法,對當事人的權益影響甚大。故筆者認為,應當統一判決書中對經驗法則適用的論證形式。事實認定是極為復雜的過程,若法官判決說理沒有統一的論證公式可循,那么在司法實務中認定是否違背經驗法則即變得更加復雜。且法官裁判時,主觀性較大,若法院的判決說理各有各的方式、風格,則更加加劇了民眾對司法的不信任與不理解。
法院判決書的理由論證部分,應按照論證公式,具體表明法院據以為推論的經驗法則的內容為何,當法官的說理為一般大眾、相關專業人士或者其他法官不能接受時,可以認定為違背經驗法則。我國臺灣地區有學者認為,判決書的論證形式,可以依照下列論證公式:(A為經驗法則的基礎事實,B為待證事實)[24]其一,運用自然律/生活律的經驗法則時,可用公式:“因A事實已獲確認,依某自然律/生活律經驗法則的存在,故可認定待證事實B存在。”此時無須其他佐證。其二,運用蓋然性85%以上的經驗法則(經驗原則)進行表見證明時,可用公式:“因A事實已獲確認,依某典型事象經過經驗法則的存在,故可認定待證事實B存在。”此時無須其他佐證。其三,運用較高蓋然性的簡單經驗法則(例如75%蓋然性),可用公式:“因A事實已獲確認,依某經驗法則的存在往往會有B事實存在,并綜合某等蓋然性的間接事實(群),本院認為B事實應屬存在。”其四,運用優越蓋然性的簡單經驗法則(例如51%蓋然性),可用公式:“因A事實已獲確認,依某經驗法則的存在大概會有B事實存在,并綜合其他具有蓋然性的間接事實(群),本院認為B事實應屬存在。”相較于第三種情形需要較多及較強的間接事實及證據佐證。
無論是從法院的審理裁判,抑或是從當事人的攻擊防御角度觀之,當前經驗法則的適用均存在不規范的現象。法官運用經驗法則進行事實認定,卻對具體論證不予以說明,難以保障司法公正、樹立司法權威;當事人運用經驗法則進行事實證明,卻不明晰其經驗法則為何、對專門經驗法則亦不舉證證明,不利于糾紛的迅速解決。究其原因,經驗法則作為抽象的概念,若其無具體的類型化,法官便無法將其具體呈現在司法審判中,因此,對經驗法則進行類型劃分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在學理上,最為常見的是以蓋然性高低為標準,將經驗法則進行分類,進而對不同類型經驗法則的機能進行探究,使其不再是抽象空泛的概念。當然,僅對經驗法則進行具體刻畫歸納是不夠的,亦應對其適用提供正當化的程序保障。法官作為法學專業人士,不可能通曉任何領域的知識,故當事人應當就專門知識經驗進行舉證證明;在庭審過程中,法官應當就其運用經驗法則進行事實論證的過程向當事人說明,使當事人雙方信服法院裁判;在裁判文書的說理部分,法院亦應就經驗法則的適用進行闡釋,使社會大眾相信司法。希望通過本文,經驗法則能從過去抽象不確定的概念,逐漸具體明確化,并在適用程序上實現其正當化。當然,經驗法則作為自由心證主義的基石,仍有許多遺留問題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