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濤
(洛陽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洛陽 471934)
熹平四年(公元175年),在蔡邕的建議下,東漢政府于洛陽太學門外樹起46塊石碑,將《詩》《書》《禮》《易》《春秋》《論語》等經典刻于石碑之上,因刻于熹平四年而被稱為“熹平石經”?!办淦绞洝币蚱錁O高的藝術價值和學術價值而為歷代學者推崇,還往往被視為東漢太學興盛的標志。其實,帶有濃重政治色彩的太學里,政府的任何舉措都不能單從文化角度加以理解。政府刊刻“熹平石經”不僅有文化動機,也有政治意涵??獭办淦绞洝?,是政府對太學進一步嚴格控制的手段。隨著政府控制的日趨嚴格,不僅太學精神受到閹割,而且太學也隨著東漢政權的衰落而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董仲舒在給漢武帝所上《天人三策》中提議建立太學,之后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公孫弘又建議為太學設博士弟子員,將董仲舒的建議落到實處,太學正式創建。
并非儒學信徒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非出于熱愛儒學,而是現實政治的需要。但漢武帝在“罷黜百家”之后,也的確做了一些表面文章來扶持儒學。諸如他要求根據儒家經典來制禮作樂,以彰顯西漢政權的合法性。任用一些儒生出任要職,公孫弘、倪寬等儒生先后封侯拜相?!傲T黜百家”后,儒學獲得了巨大發展。不過,具有強烈理想主義特質的儒學中,諸如王道理想、以民為本、以德治國等根本理念與西漢現實政治之間的矛盾也逐漸彰顯。早在漢武帝生前,這一矛盾已經有所顯現。漢昭帝時召開的鹽鐵會議上,儒生對漢武帝的內外政策提出了尖銳批評。漢宣帝即位后,儒生的政治理想與西漢現實政治之間的矛盾進一步上升。漢宣帝曾經對當時還是太子的漢元帝說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1]277為調整這一矛盾,漢宣帝召開石渠閣會議討論儒家經義,試圖以官方意識形態貫穿于太學教學之中。不過,西漢王朝專制統治剛剛建立不久,對意識形態的控制尚不嚴格。漢宣帝在石渠閣會議后不久去世,其后元帝、成帝都未能采取有效措施來加強對太學的控制。太學中的學術分化演變不斷進行。京房、翼奉、谷永、劉向等儒生根據儒家經義對西漢當局的批評也與日俱增,正是這些批評一定程度上使人們逐漸對西漢政權喪失信心。王莽代漢之所以沒有遇到很大的阻力,也與此有一定關系。
東漢王朝建立后,光武帝劉秀非??粗匚幕?,早在建武五年(公元29年),他就下令在洛陽城南開陽門外建起了太學,這在當時割據的群雄中絕無僅有。劉秀此舉不僅意在彰顯其合法性,也在于為政權建設提供文化支撐。不過,劉秀深知儒學中也存在著與專制集權統治之間的矛盾。建立太學后,劉秀并沒有放任太學自由發展,而是不斷加強對太學的控制。
在太學正式建立前,東漢政府已經恢復了西漢末年十四家今文博士的設置?!坝谑橇⑽褰洸┦?,各以家法教授?!兑住酚惺?、孟、梁丘、京氏,《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禮》大、小戴,《春秋》嚴、顏,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總領焉?!盵2]2545但劉秀對此并不滿意,他試圖對太學博士進行調整。建武四年,“時尚書令韓歆上疏,欲為費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2]1229。廷臣討論時,以《公羊》學家范升為首的今文經學家激烈反對。劉秀雖然最終任命李封為《左傳》博士,但李封去世后,劉秀并沒有任命新的《左傳》博士??梢妱⑿惴龀帧蹲髠鳌芬膊⒎且驗閭€人喜好,而是意在用相對平實的古文經學來抵消今文經學中“非常異義可怪”[3]2190之論的影響。雖說試圖扶持《左傳》博士并沒有成功,但劉秀以及此后的東漢政府并沒有放松對太學的控制。此后直到東漢滅亡,太學博士設置再也沒有調整(1)東漢后期著名學者盧植還曾上書請求立古文經博士,不過當時政局風雨飄搖,最終不了了之。。政府對太學的控制,從博士官的設置,轉換到了控制太學博士所講內容上。
首先,東漢政府對太學的控制體現在對“家法”的強調。西漢重“師法”,東漢重“家法”,這已成為兩漢學術史常識。對于何為“師法”,何為“家法”,前人也多有申說(2)關于師法、家法,前輩學者多有論述,此處借鑒了俞啟定先生的觀點。參看俞啟定著《先秦兩漢儒家教育》第五章《師法家法的經學傳授系統》(齊魯書社1987年版)。。大體而言,西漢重“師法”即西漢時期更加注重學術的傳承淵源有自,縱然對師說有所引申發展,也會被人們接受。西漢時期,起初太學設置五經博士,漢成帝時發展而為十四家今文博士,到了西漢末在太學里合法傳授的至少有四十多家學說(3)《易》施家有張、彭之學,孟家有翟、孟、白之學,梁丘家有士孫、鄧、衡之學,元帝時又分化出京氏學;《書》有歐陽、大小夏侯三家,其中小夏侯又有鄭、張、秦、假、李氏之學;魯《詩》有韋、張、唐、禇氏之學(張家分化出許氏之學),齊《詩》有翼、匡、師、伏之學,韓《詩》有王、食、長孫之學;《禮》大戴分化出徐氏,小戴分化出橋、楊之學;《春秋》學中《公羊》家顏安樂一系就分化出了冷、任、管、冥四氏之學,嚴彭祖之學卻沒有分化;《谷梁》學有尹、胡、申章、房氏之學。。太學里的考試,也并不以嚴守師說為勝,而是務求經義辨析能勝人一籌。著名《尚書》學者夏侯建,極力發展構建自己的學術體系,甚至達到了煩瑣的程度,其目的就在于“應敵”。東漢重“家法”,強調的是某家某派學術的內容,縱然師承不明,只要能明某家之學即可為某家之傳人。否則,縱然師承很清晰,但是發展了師說,也不被人們接納。太學的考試,并不求考生能夠勝見迭出,而是要求嚴守師說,不得有所發揮。東漢初年,《公羊》學者張玄精通顏氏之學,不過他同時也精通其他家派。“會《顏氏》博士缺,玄試策第一,拜為博士,居數月,諸生上言玄兼說《嚴氏》《冥氏》,不宜專為顏氏博士。光武且令還署,未及遷而卒。”[2]2581張玄因授課時不嚴守家法而遭學生舉報,本來從學術的角度來說張玄羅列眾說讓學生擇善而從應當是值得鼓勵和肯定的,但是因為在考核中嚴格按照師說進行,結果最終被罷免。后世,甚至太學博士都要經過嚴格考試才能出任:“博士及甲乙策試,宜從其家章句,開五十難以試之,解釋多者為上第,引文明者為高說。若不依先師,義有相伐,皆正以為非?!盵2]1501因而,今文經學雖然被立于太學,但整個東漢一代,學術上幾乎沒什么發展,這就是東漢政府對太學教學嚴格控制的結果。
其次,東漢政府對太學的控制體現在對太學章句的整理上。章句之學,不僅指分章斷句,而且也包括了對經典文本的解說。充分依托經典文本的章句之學,是以太學為首的漢代學校教育的基本特色。但西漢中期設立太學后,政府并未對章句之學給予太多限制,到西漢后期一些學派的章句之學已經發展到了煩瑣的程度?!白晕涞哿⑽褰洸┦浚_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盵1]3620甚至于《尚書》學者秦近君解說“粵若稽古”四個字就說了三萬言,解說《堯典》篇目名稱的含義說了十多萬言。如此不僅不便于開展教學,“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1]1723,也不便于經學發揮其統領整合意識形態的功用。所以,減省整理章句在所難免。光武帝劉秀曾經在建武中元元年下詔,“五經章句煩多,議欲減省”[2]138,到漢明帝時,朝廷也曾下令刪減章句。著名《尚書》學者桓榮起初師從朱普學習,有章句四十萬言,“浮辭繁長,多過其實。及榮入授顯宗,減為二十三萬言”[2]1256。其子桓郁“復刪省定成十二萬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2]1256。到漢桓帝時,張奐還把牟氏章句四十五萬言刪減而為九萬言?!对娊洝穼W者伏恭則把父親所傳章句進行了刪減,“初父黯章句繁多,恭乃省減浮辭定為二十萬言”[2]2571。《春秋公羊》學派,先是有樊儵刪減嚴氏章句,“儵刪定公羊嚴氏《春秋》章句,世號‘樊侯學’,教授門徒前后三千余人”[2]1125,仍嫌繁瑣,漢和帝時張霸“乃減定為二十萬”[2]1242。漢明帝時,鐘興受詔“定《春秋》章句,去其復重”[2]2579。楊終則是把《公羊》章句刪改為十五萬言。漢明帝本人還曾有過御制章句:“帝自制《五家要說章句》,令(桓)郁校定于宣明殿。”[2]1264在刪減過程中,肯定對章句的內容也有所調整,以體現皇權的意志。
再次,皇帝以最高權威的身份親自裁定太學經義。漢章帝曾在白虎觀召集群儒討論儒家經義,并親自作出最終裁決。起初《春秋》學者楊終向朝廷提議:“宣帝博征群儒,論定五經于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后世則。”[2]1599“于是下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使五官中郎將魏應承制問,侍中淳于恭奏,帝親稱制臨決,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議奏》?!盵2]138召集白虎觀會議的初衷是為整理太學章句,但會議的成果已經超越了章句之學,對儒家經義進行了系統的梳理,構建了一套“三綱六紀”的綱常體系。今傳《白虎通義》顯然是一部體現皇權意志的欽定經學總論。
第四,在太學之外扶持其他學術。今文經學獨占太學的局面,終東漢一代沒有改變。其實在今古文之爭中,東漢政府的立場一切以是否有利于維護其專制統治為取舍。東漢政府刪減章句的出發點是為此,召開白虎觀會議是為此,在太學之外扶持其他學術也是為此。劉秀在太學設立古文博士的嘗試失敗后,東漢政府并沒有放棄古文經學。漢章帝時,古文學家賈逵首先上書指出今文經學的若干不足,并且引用讖緯論證了漢朝政權的歷史合法性。漢章帝非常滿意,特地下詔“令逵自選《公羊》嚴、顏諸生髙才者二十人,敎以《左氏》,與簡、紙、經、傳各一通”。[2]1238白虎觀會議后,漢章帝再次下令:“乃詔諸儒,各選高才生,受《左氏》《谷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由是四經遂行于世。皆拜逵所選弟子及門生為千乘王國郎,朝夕受業黃門署,學者皆欣欣羨慕焉。”[2]1239通過對古文經學的扶持,避免了占據太學講席的今文經學一枝獨大。
正是在東漢政府的嚴格控制之下,東漢太學的學術逐漸走向僵化,學術水平明顯下降,學術很難有創新。以至于今天當我們回溯東漢學術史時,太學的學術幾乎乏善可陳。
雖說東漢政府一直在加強對太學的控制,但太學生和東漢統治階層之間的沖突卻仍在不斷加深。儒學之中確實有可資統治者利用的內容,漢武帝“罷黜百家”的初衷是借助于儒學來為其專制統治服務,以儒術“緣飾”吏治。但是富有理想主義特質的儒學也有與專制統治相矛盾、相沖突的地方。這一點在西漢中后期已經有所體現。進入東漢以后,東漢政府希望通過加強對太學的控制來控制儒學,進而消除儒學之中不利于維護其專制統治秩序的因素。在東漢前期社會相對穩定的情況下,太學的確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統治者預期的功用。但是,在東漢中期以后,隨著外戚與宦官的交替專權,政治日趨于黑暗,太學生與東漢統治階層之間的矛盾逐漸彰顯。
東漢中后期,統治者在沒有放松對太學控制的前提下,出于教化民眾、培養官員以及裝點門面之需,也對太學有所扶持。太學生人數一度達到三萬余人。太學生大多出身平民,而外戚與宦官的專權阻擋了太學生上升的通道。同時,青年太學生更多地繼承了先秦儒學的高蹈之風。他們以儒家經義為武器,借助輿論的力量對統治階層展開了激烈批判。太學生仗義執言,揮斥方遒,太學成了京城輿論中心。太學生郭泰、賈彪與正直官員李膺(字元禮)、陳蕃(字仲舉)、王暢(字叔茂)等人成為士林領袖,時人稱之為:“天下模楷李元禮,不畏強御陳仲舉,天下俊秀王叔茂?!盵2]2186東漢中后期,逐漸形成了品評人物的清議之風。太學清議也影響到東漢政治的現實走向。太學生“危言深論,不隱豪強。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屣履到門”[2]2186。
作為士人群體主流的太學生雖然尚處于在野地位,但他們不畏權貴積極投身于抗爭之中。他們往往利用集體的力量與黑暗勢力對抗。冀州籍宦官頭子趙忠父親去世,違反禮制用玉衣下葬。朱穆得知后,不僅派人挖出尸體,而且將趙忠親屬下獄。趙忠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他的一番讒言使昏聵的漢桓帝把朱穆下獄,并判令去服苦役。太學生劉陶立即糾集了數千名學生前往皇宮向皇帝集體上書,為朱穆訟冤。劉陶指出這些宦官都是竊國大盜,“手握王爵,口含天憲(皇帝詔令)”[2]1471,作威作福。劉陶等人紛紛表示愿意代替朱穆去服苦役。眾怒難違,漢桓帝只得釋放朱穆。再如,漢桓帝時涼州名將皇甫規為平定關中羌亂立有大功,理應封侯,但宦官們想趁機敲敲竹杠?;矢σ幩匾哉倍鵀槭廊怂?,根本不會向宦官勢力低頭。于是宦官誣陷皇甫規謊報軍功,漢桓帝再次信以為真,就把皇甫規下獄。皇甫規的下屬紛紛勸他給宦官們送禮,皇甫規則表示寧死不屈。消息傳到太學,太學生張風帶領數百人來到皇宮門口向皇帝上書,漢桓帝被迫釋放了皇甫規。
接連兩次大規模的學生運動,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朝廷輿論也為太學生們所左右,于是很多太學生未免極度樂觀起來,“以為文學將興,處士復用”[2]1572。然而一個叫申屠蟠的學生則憂心忡忡地說,當初戰國時期士人是多么地慷慨激昂,最終導致秦始皇焚書坑儒,今天大家也以為屬于士人的時代要到來了,其實危機很快就在眼前!能看透專制皇權本質的申屠蟠想到未來,不禁感覺不寒而栗,他干脆找了個地方隱居起來。果然不久以后,皇權就開始了反撲。
漢桓帝延熙九年(公元166年),河內郡人張成指使兒子殺人,不久恰逢大赦。河南尹李膺依然不顧赦令,將兇手處死。宦官集團以此為借口,唆使張成門徒上書,控告李膺等人收買太學生,串連郡國學生,互相聯系,結黨誹謗朝廷,擾亂社會風俗。早已被宦官集團控制的漢桓帝大怒,下詔逮捕“黨人”,并讓宦官們負責審理,因此案受牽連者多達200余人。李膺在獄中的供辭故意牽連宦官子弟,宦官害怕受到牽連,加之太尉陳蕃極力勸諫,外戚竇武也上書請求,漢桓帝才宣布赦免黨人不再治罪,但仍全部罷官歸家,并禁錮終身,不得再入仕途。這就是第一次“黨錮之禍”。從漢桓帝對梁冀集團的處置來看,他并非是一個昏聵透頂之人,之所以如此不僅是因為其與宦官集團在利益上有很大的一致性,而且還在于專制帝王不能容忍在朝廷之外形成對朝廷權威構成威脅的力量。不過這次黨錮并沒有收到最高統治者所期望的效果。
漢靈帝即位后,外戚勢力與宦官勢力之間發生火拼,外戚竇氏集團覆滅,竇武自殺,宦官勢力達到了東漢200年間猖獗的頂峰。在宦官與外戚的斗爭中,外戚集團拉攏太學生,試圖借助太學輿論的力量與宦官集團相抗衡。在外戚集團覆滅后,宦官集團借機把太學生也作為打擊的對象,發動了第二次黨錮。建寧二年(公元169年),山陽郡都郵張儉檢舉宦官侯覽,侯覽便指使張儉同鄉朱并上書控告張儉與同鄉24人結黨,危害社稷。緊接著曹節等人展開大規模株連,故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長樂少府李膺、司隸校尉朱寓、潁川太守巴肅、沛相荀翌、河內太守魏朗、山陽太守翟超、任城相劉儒、太尉掾范滂等百余人都死于獄中。其他被牽連者還有六七百人。
黨錮之禍并沒有就此停止,后來還不斷擴大打擊面。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七月皇太后竇妙下葬后不久,有人在皇宮朱雀闕上題字:“天下大亂,曹節、王甫幽殺太后,常侍侯覽多殺黨人,公卿皆尸祿,無有忠言者?!盵2]2525此事追查數月,“乃四出逐捕及太學游生,系者千余人”[2]2525。熹平五年,永昌(治今云南保山市東北)太守曹鸞上書要求赦免黨人,宦官認為這是替黨人翻案,因此,先將曹鸞活活打死,然后下令禁錮黨人,株連親屬,把對黨人的迫害活動推向了高潮。
黨錮之禍是東漢儒生與統治階層之間矛盾的一次總爆發。正是因為認識到此前對太學的控制尚且不足以消除太學中不利于統治的因素,所以,以漢靈帝為首的統治者在使用殘酷手段對太學生進行鎮壓的同時,也針對太學采取了一些強化控制措施,以期達到控制太學,禁錮頭腦,維護其專制統治的目的。熹平四年“熹平石經”的刊刻正是發生在這一歷史背景之下。
刊刻“熹平石經”,動因有兩方面,一方面是因為太學生考試過程中經常出現作弊,這種情況在黨錮之禍發生后,有明顯加劇的趨勢,“遂至忿爭,更相言告”[2]2547。于是宦官李巡向漢靈帝奏報:“諸博士試甲乙科,爭第高下,更相告言,至有行賂定蘭臺漆書經字以合其私文者。”[2]2511漢靈帝下詔“詔諸儒正五經文字,刻石立于太學門外”[2]336?!白院笪褰浺欢ǎ瑺幷哂孟ⅰ!盵2]2533
另一方面,儒生出身的議郎蔡邕也以為:“經籍去圣久遠,文字多謬,俗儒穿鑿,疑誤后學。”于是,熹平四年蔡邕“乃與五官中郎將堂溪典、光祿大夫楊賜、諫議大夫馬日磾、議郎張馴、韓說、太史令單揚等,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靈帝許之,邕乃自書冊于碑,使工鐫刻,立于太學門外”[2]1990。
表面上看,刊刻“熹平石經”純粹是出于學術動機。政府要整頓太學學風,杜絕考試作弊。而儒生也有整理經典文本的需求?!吧w自東漢初至熹平間,已歷百余年,博士講經,各以家法教授,受業者展轉傳寫,年深月久,流弊滋生?!盵5]1就其成果而言,也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由政府組織對經典文本進行大規模整理并正式刊布。經歷這次整理以后,經典的文本大體定型??獭办淦绞洝钡膶W術意義不言而喻。不過不得不說,刊刻“熹平石經”也是以漢靈帝為首的統治者進一步控制太學的重要舉措。之所以發生黨錮事件,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太學生們并沒有把主要精力放到學習經典上。早在漢安帝時,就有人向皇帝上書批評太學學風:“今學者蓋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儒者競論浮麗。”[2]1126東漢太學興盛的頂峰雖有三萬多名學生,但太學生中真正專注于經學學習的只是少數。更多的人把太學看成了一個重要的社交場所。如同太學生郭林宗所言:“今京師英雄四集,志士交結之秋,雖務經學,守之何固?”[2]2481太學生品題公卿,也是他們參與朝政的一個重要手段。“逮桓靈之間,主荒政謬,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政?!盵2]2185太學生甚至不看重太學的考試,希望通過廣泛的社會交往以贏得足夠的名聲,從而獲得公卿的推薦,進而步入仕途。這條入仕途徑的便捷性甚至遠遠超過了通過考試而入仕。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東漢政府推出了刊刻石經的舉措??淌浭紫葟娬{的是對太學生考核的加強。太學作為一所學校,以培養候補文官為宗旨。到漢桓帝永壽二年(公元156年),政府建立起了比較完善的考試制度?!坝缐鄱昙孜纾t復課試諸生,補郎、舍人。其后復制:學生滿二歲,試通二經者,補文學掌故;其不通二經者,須后試復隨輩試,通二經者,亦得為文學掌故。其已為文學掌故者,滿二歲能通三經者,擢其高第為太子舍人;其不得第者,后試復隨輩試,第復高者,亦得為太子舍人。已為太子舍人,滿二歲,試能通四經者,擢其高第為郎中;其不得第者,后試復隨輩試,第復高者,亦得為郎中。已為郎中,滿二歲,試能通五經者,擢其高第,補吏,隨才而用;其不得第者,后試復隨輩試,第復高,亦得補吏?!盵4]318而作為考試,必須有可以評判的答案。刊刻石經,使得太學的考試有了可以明確評判的權威答案,太學的考試更為嚴格。太學生來到太學,首要目的在于求取功名。政府在對太學生進行嚴厲打擊的同時,切斷了通過廣泛交游博取社會聲望而入仕的途徑,強化了通過考試入仕這一主要渠道,使太學生重新回到學校,避免太學生過多參與到現實政治之中。
其次,刊刻石經也在于扭轉太學學風,使太學生更多地關注經典文本本身,而不是超越文本的經義。相對而言,今文經學不太注重經典文本,更多關注的是微言大義和對經義的闡發,這自然會把太學生的目光引向現實政治之中。事實上,兩漢儒生對現實的批評,也多是以經義為依據。政府雖然多次整理太學經義,試圖掌握太學經義的解釋權,將太學經義納入政府意識形態體系之中。但是,太學生過多關注于經義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獭办淦绞洝币馕吨珜W的考試將主要圍繞經典文本本身展開。一再受到東漢政府青睞的古文經學,雖然處于半官方地位,也沒能在太學之中設立博士,但在整個東漢一代,古文經學的影響力是不斷上升的。相對于今文經學而言,古文經學更多關注于經典文本的研究。“熹平石經”的刊刻,試圖將盤踞太學的今文經學的重點也引向經典文本本身,逐漸淡化其“非常異義可怪”的色彩。從東漢王朝建立,太學博士都被今文經學所占據。但是,今文經學的影響力卻在不斷下降。當然,今文經學影響力的下降是多方面因素促成的。不過,政府強化太學控制的手段,無疑也是促使今文經學影響力下降的一個重要原因。經典文本的研究,本來就不是今文經學的長處。在“熹平石經”刊刻之后,今文經學衰落的速度明顯加快。今文經學的衰落與太學石經的刊刻在時間上的重合,應該不是巧合。政府此舉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太學學風。
刊刻“熹平石經”的政治意圖也可以從另外一所學校的興建上得到驗證。就在刊刻“熹平石經”之后不久,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二月,漢靈帝又建了一所新的學校,因位于皇宮的鴻都門之內,新學校被稱為鴻都門學。此舉也是以漢靈帝為首的統治者削弱太學的一個重要舉措。
鴻都門學所招學生和教學內容都與太學不同。他們由州、郡擇優選送,多數是士族看不起的社會地位不高的平民子弟。鴻都門學開設辭賦、小說、尺牘、字畫等課程,打破了專習儒家經典的慣例。宦官集團為了壯大自己的勢力,對鴻都門學學生特別優待,學生畢業后多給予高官厚祿,有些出為刺史、太守,入為尚書、侍中,甚至封侯賜爵。鴻都門學一時非常興盛,學生多達千人。
太學生群體畢竟與士大夫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他們有著共同的政治立場和相近的利益,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著輿論。鴻都門學的出現,不僅打破了儒家經學對教育的壟斷,而且也觸及到了太學生們的實際利益。所以士大夫們對鴻都門學的出現非常不滿,對鴻都門學的抨擊一直不曾中斷。著名士人楊賜就曾向皇帝上書,說:“鴻都門下,招會群小,造作賦說,以蟲篆小技見寵于時……冠履倒易,陵谷代處。從小人之邪意,順無知之私欲,不念《板》《蕩》之作,虺(huǐ)蜴之誡。殆哉之危,莫過于今!”[2]1780以無情打擊宦官而著稱的酷吏陽球也上書皇帝:“今太學、東觀足以宣明圣化,愿罷鴻都之選以消天下之謗?!盵2]2499可見,在“熹平石經”刊刻之后不久就建立這么一所藝術專門學校,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刊刻“熹平石經”不僅具有學術意義,也具有十分明顯的政治意圖。
“熹平石經”刊刻之后,立即受到學者們的重視,“后儒晚學,咸取正焉”[6]57。前來查看抄寫者絡繹不絕,“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兩,填塞街陌”[2]1990。以至于政府不得不專門派人來維持秩序,“碑立太學門外,以瓦屋覆之,四面欄障,開門于南,河南郡設吏卒視之”[2]2547?!办淦绞洝睆膶W術上說確實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是其消極影響也非常明顯。太學生積極參與現實政治的熱情明顯降低,關注社會現實、敢于直面黑暗勢力的太學精神一去而不復返。雖說這些并不是由刊刻“熹平石經”這一件事情所導致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刊刻“熹平石經”也在一定程度上對這一轉變起到了推動作用。而太學也隨著東漢政權的衰落而不可避免地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