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盟超

高一被縣城唯一的心理康復醫院診斷為強迫癥時,我心里最大的疑惑是,我的那些同學面對暗無天日、嚴重缺乏樂趣的填鴨式學習生活,不感到厭倦嗎?后來才知道,大家都在焦慮的火山口,但被灼燒到搖搖欲墜的或許只有我自己。
高中時代也并非全無樂趣。興趣愛好、友情戀情卡在禁忌的邊緣,好學生享有一點偷摸發掘的特權,其他則全看班主任的心情。我是一個享有“特權”的人。更幸運的是,我初中時就喜歡的姑娘,與我分到了同一個班級。
我那時是個胖子,滿臉都是青春痘,發型永遠是毫無生氣的平頭,身上帶著一股令人厭惡的自以為是,懂的東西不多,表現欲卻很強。而我喜歡的女生是班里的乖乖女,總是甜甜地安靜地笑著。她一出現,仿佛全世界都染上了粉紅色。
現在回想,如果這段感情真的僥幸成功,那我黑白色的高中生涯大概會多彩起來,整個人不至于焦慮。現實卻很殘酷,我用零花錢買各種禮物送給她,女孩則把我當“朋友”。直到有一天知道她和班里最后一排那個學習很差但個子高且長得帥的男生在一起時,我感受到了背叛,產生了巨大的憤怒。雖然這種感情毫無來由,但此后他們的每一次“同框”出現都折磨著我,撕扯著我的理智。我在信任我的老師們那里說他們的壞話,這種惡劣的行為又令班里的一些同學鄙視、疏遠我。
從小到大,除了父母隔著一層窗戶紙對我的關心,在做人和情感方面很少有人給我指導。16歲那年的冬天,沒人告訴我感情并非付出就有回報。莽撞的我覺得生活不公平,因此更加魯莽地追求我心中的“公平”。我成為一些同學嘴里的“狗腿子”,獲得了老師們的優待,卻也失去了一些可能更重要的東西。
因為我學習好、聽話且能幫他管理班級,班主任讓我上晚自習時去他的辦公室上自習,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那時我問他,在班里人緣不好怎么辦。他說不要在乎那些人的看法。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比感謝他。但如果讓我回到高中,我會換一種選擇。
老師和同學們都不知道,那時的我患上了嚴重的強迫癥。它是一種奇怪的病,帶著焦慮的底色,完全不是人們開玩笑時輕松的說辭。我總是機械地重復很多事,知道它們毫無意義卻停不下來,比如不停地收拾書桌和整理書包,走路時必須踩相似的地磚,總覺得會有一桿槍射出子彈打爆我的頭……我急切地想擺脫這些念頭,事態愈演愈烈,無法控制。我每天在課堂和家里被這些事情困擾,還要在別人面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感到十分沮喪和著急。
再后來,強迫癥衍生出疑病癥。我開始忍不住地設想、懷疑直至堅信自己得了某些不治之癥。這些懷疑毫無來由,但對照不靠譜的醫學資料,總會發現自己身上的某些癥狀好似病魔的影子。我開始流汗、哭泣,崩潰后再竭力尋找自己沒事的根據,日復一日。
現在回憶起那段時光,我感到驚詫不已,自己竟把寶貴的青春浪費在這些事情上。一方面是由于我如今擺脫了心病,另一方面因為我現在有了想做的事——寫作,想見識更大的世界,探尋人性的規律。但高中時的我,對未來的生活尚沒有任何預期。我的文科成績非常不錯,客觀題幾乎從不丟分,數學卻一塌糊涂。我也不太清楚考上名牌大學有什么意義,老師從來沒有和我們講過……
沒有樂趣又缺乏目標的三年是難熬的,我從來沒有問過其他同學的想法。我在三年間一直保持著“看得過去”的成績,最終考上了重點大學。高考分數賦予我虛幻的優越感,令我被老師、家長表揚時感到安全。但我在那三年里從來沒有想要做好某件事的強烈愿望。
按理說我應該忘我地學習,但缺乏理由,“學生的天職是學習”說服不了我。很多時候,我會思考三年的付出是否值得,我們學到頭疼、失眠、眼睛充血,不是因為我們熱愛什么,而是因為我們害怕——害怕學習不好就會有不好的人生,害怕被批評、被同學瞧不起,害怕自己一生只能生活在小縣城。
這挺荒唐的。盡管我那時沒有發現它的荒唐,但它確實說服不了我全身心投入,甚至加重了我的焦慮。當我的世界里只有學習時,我無法通過它擺脫該死的強迫癥。
直到后來,我成為一名記者,也遇到過一些大城市里知名高中的孩子,他們說自己想當醫生、作家、物理學家。我們那時很少有人具有他們這種明確而強烈的渴望。我羨慕他們和我說話時的眼神。
事情發生轉折大概是我的疑病癥最嚴重時。那時我失眠、腹瀉、頭疼、渾身發癢、鼻子總流血,幾乎絕望了,覺得自己得了絕癥,很快就會死。接受了這個可怕的“事實”后,我思考了一個問題:如果我的人生只剩下幾年,我該去干什么呢?
答案竟只有一個——看盡可能大的世界。那時的我對人性、政治、社會還沒有什么理解,但我想在死之前看看熱帶寶石色的海,看看潘帕斯一望無垠的草原,看看非洲大地上奔跑的動物;我也很好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吃什么、喝什么,每天在想些什么……
在最絕望時,我開始想象這些,發現如果能實現愿望,生活好像也沒什么可怕的,哪怕前方就是死亡。隨后一切好了起來,我的強迫癥還在,也時常焦慮,覺得生活一團糟。但我有了期盼,期盼自由,自由到能支配自己。日常其實沒有變化,我還是帶著壓力學習,期盼高中生活早日結束,但一些小的美好漸漸給了我支撐,比如一節體育課、一本有趣的課外書……
高中生活就這樣度過了。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我身上的一切病痛突然消失了。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飯,睡得很香,焦慮蕩然無存,好像從沒有存在過。身體里的一些東西被猛然抽走了。
時至今日,我大致做著想做的工作,見識了很多不同的人和事,人生的寬度增加了。這份生活可以追溯到我高中痛苦的三年,它以一種意外的方式為我補上了一課。我不想回憶,但應該感謝。我也明白了焦慮沒那么可怕,不要擔心生活的觸底。人生不止一條底線,打破、重鑄、慢慢爬回來,哪怕當時真的糟糕透頂。但過上幾年再回顧過去,我又想不起當時在怕什么。
我為什么如此健忘,自己也說不明白。大概人一生可以在乎很多事情,真正要緊的卻只有那么一點。我曾經如此在意那個“粉紅色”的女孩,高二分班后卻再也沒有收到關于她的任何消息。后來我才明白,我真正在乎的不是她,而是別的東西。我精神崩潰前從未觸及過這件東西,精神崩潰后反而擁有了它。
(摘自《讀者·校園版》2019年第16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