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子

大學畢業后,我在上海找了一個多月工作,沒得到一個offer。終于,我失去耐心,決定回老家湖北黃安休息一陣子。母親像往常一樣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只是每到飯點我從房間里走出來,她的眼角會閃過一絲慌張。相比之下,姐姐的關心更為直接,她勸我振作起來,積極地為我出謀劃策。
“要不你去見見方老師吧,他一直惦記著你。”姐姐給我打氣。
“我的事不用他操心。”我已經猜到她會有此提議,便拿出早已備好的臺詞故意氣她,“你就是忘不了方老師,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她扭頭走出我的房間。
方老師先后教過姐姐和我。念高中時,我和其他人一樣崇拜他。他所帶的班級始終保持著整個黃安縣“一本”大學錄取率最高的紀錄,他還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喜歡體罰學生,不管你犯下什么樣的錯誤,他都能耐心地勸說、安慰、鼓勵。他的個子雖小,嗓音卻很洪亮,有催人淚下的清澈感。
每天早上5點45分,他準時帶我們晨跑,目的地是學校附近烈士陵園里的那片紅軍墓。我們跑到墓地前面,跟著方老師高喊各種口號:“兩眼一睜,開始競爭”“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現在回想,當時的我們都沉浸在集體的熱情之中。
沒有人會懷疑方老師的教學熱情與真誠。他會拿自己的工資給貧困生購置文具、輔導書和羽絨服,甚至幫他們墊付學費。班上成績最差的是一個胖子,父母在他高考前鬧離婚,每天爭吵不休,方老師便把他接到自己家。那陣子每天早上,瘦小的方老師就像誤養了身形龐大的杜鵑鳥的云雀一樣,帶著胖子從教師公寓走到教室,胖子的臉上則掛起了從未有過的明亮笑容。方老師的財力和心力,全都放在了學生身上,據說他的妻子都無法忍受,改嫁到了外地。
方老師的辦公桌前總是站著一臉困惑的學生,大家不管遇到什么問題都喜歡找他,甚至包括情感上的苦惱。他不鼓勵早戀,但也不從中阻撓。曾經有家長無意間發現自己的兒子在和同班的女生談戀愛,就跑到方老師那里要求嚴懲。方老師對他講:“這種情感再正常不過了,只不過有些孩子擅長隱藏,有些孩子急于表達。我一直勸孩子們把這種感情藏好,等它足夠成熟,再釋放出來。真正的愛情從來都是需要忍耐的。但是,一旦他們真的捅破了那層紙,我們也不要害怕它會失火。只要加以引導,那種激情完全可以轉化為學習的動力……”他找到兩名學生進行長談,之后,出人意料地把兩人的座位調到了一起。那個成績較差的男生自此開始發奮學習,最后竟和那個女生考上了同一所重點大學。
最叫人難忘的是他在“高考百日誓師大會”上演講的畫面。他站在體育場講臺的立式麥克風前,向全年級兩千多人傳達他的祝福:“同學們,一個偉大的日子即將來臨。高考消滅了青春的虛無,為所有年輕人指明了方向。不管結果如何,它都將改寫你們此后的人生。你們要拿出半條命來備戰高考,我不要你們的一條命,因為就我所知,還沒有誰因為學得太苦而喪命的。我這么說可能有些殘酷,但是同學們,你們要知道,這暫時失去的半條命會重新長回來,并為你此后的人生注滿生命的活力。經歷過高考的人都是有福的,因為在這之后,你就擁有了力量的源泉。因為有了高考,我們才能走出這片貧瘠的土地,去追求心靈的富饒……”
動員大會結束后,我聽見有人在小聲抽泣。方老師一直都鼓勵大家哭出來。“哀莫大于心死,”他總是這樣說,“眼淚是生命力的證明,能哭說明你還沒有麻木,還有頑強的斗志。”
方老師還有一個撒手锏,那就是他的心臟病。雖然他從未跟我們講過他的病,但這個消息在高二開學不久還是不脛而走,偶爾看到他捂住胸口,大家都會十分緊張。帶我們的那兩年里,他的病只復發過一次。那天晚自習,兩個男生不知為了什么爭吵起來,演變成肉搏,血從其中一個男生的頭上流下來。方老師進來后一言不發,帶那個受傷的男生去了醫院。回來后他坐在講桌前沉默良久,才用沉重的語調說:“我教了這么多年書,這種惡性事件還是頭一次遇見,這只能說明我對你們的教育是徹底失敗的……”他越說越氣,忽然停住,緊緊捂住胸口,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身為團支書的我,連忙叫上班長,背起老師去醫院。那個施暴的男生跟在后面,一路上都在向方老師道歉,哭著說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方老師也哭了,他哆嗦著已經發紫的嘴唇叫那個學生不要自責,是老師的錯。
他教出來的學生幾乎全成了他的“信徒”,不管畢業多少年,都會念著他的好。
離開那個被群山包圍的貧困縣城之后,我感覺自己一天天從那種無知的狂熱之中清醒過來。室友里有一個上海人,他向我描述了素質教育:每周雙休,不上早晚自習,還有很多興趣班可以上,他們的升學率卻比我們高得多。我從網上下載了一套上海的高考試卷來做,驚訝地發現他們的卷子和我們的全國卷相比,實在是太簡單了。這怎么產生什么力量的源泉……
高中畢業之后,同學們經常在線上通訊群里互動,對于高中生活和方老師,他們全都念念不忘。那時的日子過得雖苦,卻有明確的目標,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拋給方老師,每天都活在充實感和安全感之中。隨著畢業的臨近,大家也越來越迷茫,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我終于意識到,自由乃是一種重負。
群里有兩個復讀生,他們不時給大家通報方老師的生活動態。有天他們講起了方老師的緋聞,說是學校新來了一名老師,她曾經也是方老師的學生,現在兩人走得很近。他們不知道那個新來的老師就是我的姐姐。那一年,大我四歲的姐姐,辭掉了可以拿到北京戶口的工作,執意回到縣城高中教書。我斷定她是受了方老師的“蠱惑”。
姐姐回來這件事,使我明白,方某絕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不過是通過各種表演來蠱惑學生。他享受著這種受人敬仰的快感,為此不惜拋妻棄子。我開始不遺余力地在高中通訊群里揭發方某,企圖打破他留在同學們心中的神話。
班長不知從哪兒知道了新來的王老師和我的關系,便勸我說,方老師的品行是有目共睹的,不要因為私人恩怨故意夸大。我一怒之下退出了那個通訊群,決心不再理會這群井底之蛙。
大學庸庸碌碌的四年就像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我無路可走。我每天出去面試,走迷宮一樣艱難地穿過人群,去尋找那些藏得很深的辦公室,再帶著一身的挫敗感回到那個已經逾期居住的洞穴般的宿舍。每夜入睡之前,我都在暗自祈禱自己可以像入睡那樣沉沉死去,只是我不知道該由誰念出我的悼詞。
回到老家后,對死的渴望一點點加強,完全攻占了我的心靈。我已經不同母親一起吃飯了,她每天喂養寵物一般把一日三餐送到我的門口。
一天中午,姐姐來了,她嘆了一口氣,說:“你現在的狀態和我剛畢業時很像,和方老師通了幾次電話后,我想了很多,終于認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你……”她用近乎哀求的聲音,“你去見見方老師吧,他的心臟病犯了,現在在人民醫院,他很想見你。”
好吧,我想見見也無妨,我要當面拆穿他的謊言。
方老師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坐在病床上,臉上顯出失血過多的蒼白,虛弱的白色在他那毫不做作的微笑下,散發出近乎圣潔的光芒。一陣寒暄過后,我決定先發制人。
“方老師,你真的相信自己在課堂上講過的那些話嗎?”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他的微笑里泛起了苦味,“重要的是那些話是有效的。”
“所以你承認你在課堂上講的那些都是謊言?”
“這取決于你對謊言的認識。欺騙毫無疑問是一種罪責,但出于對學生的愛,做老師的必須主動承擔這種罪責。不然還能怎么辦呢?告訴你們高考有不合理的地方,每天跟你們講人生的虛無?我絕不會做這種事,我要給孩子們一條活路,讓他們做夢。”他收起微笑,臉上露出一絲悲戚,“高考和人生一樣,并非必然有意義,而是必須有意義。對于普通人而言,相信一切皆有意義是最好的選擇。”
“就是在這種使命感的驅使下,我教了21年書。你明白了嗎?真正的教師是為他人而活的。你和你的姐姐一樣,也應該成為一名教師……”
我本以為我會駁得方老師啞口無言,然后揚長而去,留下他一臉悔恨地坐在病床上,坐在自己的余生里。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講出這樣一番話。
整個冬天,我頻繁地出入方老師的住處,遇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胖子現在是一名廚師,每次來都要給方老師做上一桌子的好菜;那個動手打人的男生更強壯了,一身都是肌肉,很難想象他現在是一名幼師;那一對傳說中的情侶也現身了,他們已經定居廣州,并且有了一個孩子……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幸福。方老師也許是對的,他們需要幸福。春節過后,我去省城考了教師資格證,但教書仍然只是一個備選。
“高考百日誓師大會”那天,我臨時起意,決定去旁聽。方老師照例是大會的明星人物,他的語言依然充滿力量:“也許有人會表示質疑,高考怎么可能是美好的呢?有人說他們在高考結束多年之后還在做高考的噩夢,交卷時間快到了卻發現自己還有整整一面的題目未做。但,這不是噩夢,真正的噩夢是在你面前擺著一張白紙,你卻不知道該寫些什么。有題可解的人是幸福的,哪怕是在夢里;有夢可做的人是幸福的,活成沒有夢想的空心人最可怕……”
突然,方老師倒在了講臺上。
救護車很快就到了,車子啟動后,一群學生小跑著跟了上去。
校長喊:“同學們不要激動,不要追車,方老師不會有事的,你們跟過去也沒用……”幾個學生被校長叫了回去,剩下的一大半鐵了心繼續前行。老保安鎖上校門不讓學生出去,他們放聲大哭起來。我叫學生們放心,說會向方老師傳達大家的問候和牽掛。
當我趕到醫院,方老師已經被送進重癥監護室。透過門上的玻璃,我仿佛看見他睜開了眼睛,那雙在病魔的吞噬下變得遲鈍的眼睛重新煥發出光亮,好像在對我說: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僅要讓自己活下去,更要讓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好好活下去……我忽然想到,也許方老師是為我倒下的,接下來他還要為我而死,他要用他的死督促我做出最后的決定。
聽姐姐說,方老師的葬禮是他的前妻從外地趕回來操辦的。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前妻哭得比誰都傷心。送葬的隊伍有好幾百人,也有人說至少一千。我沒有去,因為我知道那里只有一個殘留的軀殼,他在這世上留下了更重要的東西,而這個東西也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拿到教師資格證后,9月開學前,我參加了學校的面試。試講那天,4位評委老師里有3個都教過我,站在他們面前,我就像兒子一樣很難找到父親的語氣。為了緩解緊張,我把視線后移,越過坐在第一排的他們,盯住教室后排的空桌椅。
就在這時,我仿佛看見了那天被保安鎖在學校鐵門后的學生,他們那噙滿了淚水的發光的眼睛分明是在呼喚我。
我已經看見了自己日復一日在教室里踱步、在學校里穿行的余生。在這種重復之中,即使心中的石塊一再滾落下來,但和方老師一樣,我也擁有了一次又一次將它們重新推上山頂的力量……終于,我也成了一個有福之人。
(摘自《小說界》2020年第1期,本刊有刪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