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洪巴圖是我在圖瓦國采風時的向導和朋友。
我們坐著一輛馴鹿拉的車到闊騰。闊騰在山里,山是薩彥嶺的余脈,長滿古代留下的松樹。去闊騰是為見一名歌手,叫帖木爾。洪巴圖說他會唱21首“Daqing”(大清,清朝)的歌曲。清末,圖瓦歸清朝管,有衙門官吏和樂隊,帖木爾的家族與之有關。我打算錄下這些歌,回去給滿族朋友聽,這是他們的祖音。
松樹像父母一樣俯視著我們,高高的樹冠在風里微微頷首,伸張著巨大的枝葉。
“呼——”,我看見一個花頭巾似的東西從路旁的樹上飛進草地里?!袄罨ⅲ 焙榘蛨D說。“李虎是什么?”我問,“是鳥嗎?是彩色的大蝙蝠?”
“最壞的東西!”洪巴圖說。他說話有時夾雜幾句漢語,不知從哪兒學的,但都是反的。比如豆包,他叫包豆。
“怎么壞?”
“它……”洪巴圖說,“比人還壞,騙人,不講道德?!?/p>
我說:“動物用不著講道德?!?/p>
洪巴圖用迷茫的眼神看著我:“你怎么啦?動物就能不講道德嗎?你看,馴鹿彬彬有禮,兔子彬彬有禮。李虎是壞蛋!”
“呼——”那東西又從樹上撲進草地。
還是它,李虎。
馴鹿走著走著突然不走了,我聞到騷味。洪巴圖說:“李虎在前面的路上撒尿了,讓咱們停?!?/p>
我下車,見道中間坐一個動物,尖臉細嘴,雙腿筆直,眼梢像京劇青衣的扮相一般挑向耳邊?!斑@不是狐貍嗎?”
“對,虎李,我記成李虎了。”
我們走過去,狐貍安之若素,如入定。它身上堆積著金紅色和白金色蓬松的毛。我們站在它的身邊看它,它坐著看向遠方。
“可是,李虎坐在這里干什么呀?”
“在聽你說它的好話?!焙榘蛨D說。
李虎點一下頭,轉身向左邊樹林跑去,還不忘回頭看我一眼。
洪巴圖指著狐貍說:“它讓你跟著它走?!?/p>
洪巴圖邁著圖瓦人的步伐走在李虎后面,邊走邊說:“你們,漢語叫葫蘆。”我糾正他:“狐貍?!?/p>
洪巴圖說:“是的,狐貍,你們從窗戶往屋里放屁,讓我頭疼了三天,以為得了癌癥。狐貍,你不讓馴鹿往前走,讓大清的歌聲停止了,你要干什么?”
洪巴圖大聲說著話,李虎小步在前面顛跑。洪巴圖抄直線走過去,“嗚——”他大喊。
我一看,洪巴圖斜著躺進草里,右手緊緊抓著身旁的樹枝?!拔业暨M沼澤里了,壞蛋狐貍,把我騙到這里了?!?/p>
我跑過去,站住腳。我在電視里看過人在沼澤里越掙扎陷得越深,直至泥沼淹沒鼻孔的鏡頭?!澳銊e緊張,洪巴圖?!币凰查g,我腦子里不道德地閃過我們集體向他的遺體默哀的場景。
“我在脫褲子?!彼f。洪巴圖一手拽著樹枝,一手解褲子,泥沼已沒過他的腰。他仰面,側身滑入沼澤里面。脫掉衣褲,人身體下沉的重力就少多了,洪巴圖很有辦法。
“壞蛋,”他咬著牙罵狐貍,“我要活活咬死你?!崩罨⒆谶吷峡此?。說完,他仰面喘息。洪巴圖說,他手里拽的這根樹枝太細了,不能使勁拽,還說:“我要死了,要給自己唱個歌——山啊,山一樣生長的是紅檀香木,連長哥哥噢。水啊,水一樣豐滿的是我的思念……”這是科爾沁民歌《洪連長哥哥》。
怎么辦?
這時,李虎跑過來,嘴里橫著東西。它跑到我腳下松開嘴,哇,一根拇指粗的牛皮繩,足有七八米長。
洪巴圖說:“把繩子在樹上繞一圈,你拽一頭,另一頭給我?!?/p>
明白了,我把牛皮繩在松樹上繞一圈,一頭系在自己的腰上,另一頭甩給他。我把所有衣服脫掉,像一條魚一樣爬到洪巴圖身邊。他松開樹枝,拽住那根繩子,我拽著他的手。然而,我拽不動他。
這時,李虎在邊上狂跳,用后腿刨土,往右跑,又回來。
“找馴鹿,這是狐貍說的話?!焙榘蛨D低聲說,“李虎讓我去牽馴鹿,它太聰明了?!?/p>
我把腰上的繩子在樹上系個死結,光著身子,像野人一樣跑到馴鹿旁。馴鹿嚇得直跳,我把馴鹿從車上卸下,牽到泥沼旁。
我把牛皮繩綰個套,套在洪巴圖腋下,另一頭系在我的腰上。我騎上馴鹿,抱著它的脖子,右手拍著它的肋部,說:“介!介!”
馴鹿奮蹄前進,我聽到洪巴圖號叫一聲,回頭看,他像一頭骯臟的豬被拖出泥沼。
洪巴圖上身是泥,下身是泥,中間穿著我的褲衩。
我扶著他往車邊走,李虎跑過來,把嘴頂在我的腳上,嚶嚶出聲。“你差點害死我,”
洪巴圖說,“不過它有事找你,你跟它走吧。”
李虎扭頭跑,回頭看我。我和洪巴圖一起隨它走過去。
不遠,李虎站在一個大坑邊。這個坑有一人深,洪巴圖趴在坑邊看了半天,說坑里草叢有狐貍崽。
“噢,李虎是讓我們過來救小狐貍崽的。這么深的坑,李虎跳下去上不來?!?/p>
他說,本來不該救這個狐貍崽,大狐貍差點害死他,但狐貍叼來了繩子,就救吧。我問洪巴圖:“狐貍為什么會有繩子呢?”洪巴圖說:“它偷的,藏起來了?!彼雅FだK系在我的腰上,我蹬著坑壁慢慢下去,把小狐貍舉上來。
我上來時,李虎領著小狐貍已經跑遠了。我和洪巴圖走到車邊上,李虎領著小狐貍又出現了。小狐貍白色微黃,比貓略大,李虎把嘴頂在我的鞋上,嚶嚶其鳴,眼邊的毛上散落淚水。
“穆熱格間(跪拜呢)?!焙榘蛨D說。
狐貍竟然在跪拜,它倆又在洪巴圖鞋前跪拜。
“佳,佳(行了,行了)?!焙榘蛨D雙手平伸,這是還禮。我也雙手平伸,還禮。我們上車了,去找大清歌手。我從車篷往后看,見狐貍一大一小,一紅一黃,坐在路邊向我們行注目禮。
“它為什么把你引進沼澤地呢?”我問洪巴圖。
“我罵它了,它不高興。”他說。
(摘自“六根”微信公眾號,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