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在草原上自駕,大多數時間道路上沒有車子。
路兩邊的草原只屬于我們,那草原的樣子只能被我們描述。草原的草,一開始是低矮的,離呼和浩特越遠,那草便越旺盛。草原的闊大像一首長詩,足以容得下一個人寫上十年。
我發現,草原是分段落的。一段是濃的,一段是淡的。濃的大多人煙稀少,草和鳥類繁多,自由生長的草將草甸填滿,又爬坡,將丘陵和山坡填滿,再然后,草撲向天空,向更遠處行走。
草被風吹遠,被鳥兒遷移,被大雨或河流卷走。草生出更多的草,草與草交談、戰爭、聯姻。草是一個更加復雜的社會,它們受制于馬蹄、牛羊和人類的汽車,也受制于大風、雨水和溫度。
草原深處,牛羊多了起來。有時候,一隊牛群過馬路,它們悠閑地相互蹭著身體,幾輛汽車停下來,人們下車,爭相給幾頭淘氣的牛拍照,那些牛的眼睛里有更加豐富的內容。我有時想,這些吃草長大的動物,它們的命運并不好,大多成了人類的食物。然而,它們在草原上吃草的姿勢是那么安靜、迷人,仿佛是一個深陷故事的讀者,低著頭,久久才抬眼看一下天空。
草原上的天空是低的,低到云朵的上面,感覺云是草生出來的,在草原上跑來跑去,而天空是貪婪的,想偷聽云彩的談話,低下來,再低下來。然后,天空和草地融為一體。
草原上常有大片大片的野花,遠看的時候,星星點點的,被草的綠淹沒;等到近處,會發現,那些花大多是熱烈的深色花朵。有些花大概有飛翔的理想,像蒲公英,長到一定的大小,風一吹,離開了莖葉,在草原上飛起來。它們和鳥叫聲一起,讓草原成為一個有故事的空間。
有些花艷麗到極致,在這樣偏僻且龐大的孤獨里開放,讓人覺得憂傷。用識花軟件來看它們,一一知道了它們的名字——馬蘭花、柳蘭花、芍藥花、狼毒花、金蓮花、山丹花……這些藏在草原上的花朵,它們的一生是一個隱居的故事。又或者,塵世中大多數人的一生,也不過像草原上的一朵野花那樣,被雜草般的世事包圍著,即使有那么一段時間開出了艷麗的花,卻也未必能被人看到。這樣想來,便覺得通順了、安慰了。世間的事,不過是仿生的。這些花朵,或者那些平淡的人生過往,只要有草原上的風吹著,有鳥叫聲伴隨著,便覺得一切都是自然的、有意義的。
被草原包圍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我想到了鋼琴,風吹過草原的時候,琴鍵舒緩地奏響,闊大,又有秩序感。
草原和大海不同。大海不論白天晚上都是危險的,大海可以吞噬一個人的抒情。而草原不會,最起碼白天不會,白天的草原,是云和風的舞臺,是野花和蟲子的舞臺,是群鳥和鷹的舞臺,是牛羊和馬匹的舞臺。晚上的時候,草原溫度降低,甚至會有野獸出沒,或者是危險的。
草原和大海又是相同的,因為,它們都屬于交響樂,都屬于以鋼琴為主奏樂器的交響樂。站在草原上時,我腦海里回響的音樂是久石讓的鋼琴曲,蟲鳴聲像小提琴,風聲是大提琴,野花的花瓣在風中凋落的聲音則像一聲竹簫,淡遠、深情。
然而,草原上,更多的是遠方。沒有建筑,沒有人類社會的煙火和燈光,沒有污染,沒有噪聲,沒有紅綠燈,沒有垃圾箱和廣告牌,有的,只是遠方。
海子在一首詩中這樣寫草原: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沒來過草原的人讀這首詩,總覺得海子的思維過于跳躍,不及物,有些玄妙。而在草原上讀這首詩,發現每一個字都是草原上長出來的。
在錫林郭勒草原、在阿爾山草原、在呼倫貝爾草原,我都被草原上的風教育,我看到比遠方更遠的空間,它們仿佛永遠無法抵達,那是神居住的地方,又或者,那是詞語居住的地方。
(摘自《人民文學》2020年第2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