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杰
(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7)
“中和”一詞有著最美的涵義,無論是個體的人,還是人所處的整體,人與人、個人與社會、個人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只要是和諧的,就會處于一個比較好的狀態,也會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易經》中有: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乾·卦一·乾為天》)”大和指“太和”,指沖和之氣,最佳狀態在于和諧與協調。又有:“利”者,義之和也。(《乾·卦一·乾為天》)龍,德而中正者也。(《乾·卦一·乾為天》)和睦、協調、勻稱、這些都體現出各事物間相互對立而又不沖突、相互作用、和而不同、相反相成,相近之義如:調和、諧和、相和、融洽等都深深地體現著文化的中和之道。《中庸》有:“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在我們中國人的精神觀念里,這是最高尚的人格,最美麗的情懷,是一種大格局、大精神。朱熹在《中庸章句》注釋中也說:“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不過于極端,不過與偏激,是人們德行和修養的體現,而“和”又是萬物最美的精神,這是一種生活的態度,一種人生的理想,藝術來源于生活,一切的藝術創作都是生活的再現,人格精神的深刻體現。在書法審美與創作的理論中,和諧、中和的精神境界一直都是古人竭力在追求的,也是近現代人在書法創作與批評過程中重要的審美思想。明代萬歷年間書法家項穆在其著作《書法雅言·中和》中對“中和”有專門的闡述:“會于中和,斯為美善。中也者,無過不及是也。和也者,無乖無戾是也。然中固不可廢和,和亦不可離中,如禮節樂和,本然之體也。禮過于節則嚴矣,樂純乎和則淫矣,所以禮尚從容而不迫,樂戒奪倫而皦如。中和一致,位育可期,況夫翰墨者哉。方圓互成,正奇相濟,偏有所著,即非中和。使楷與行真而偏,不拘純即棱峭矣;行草與草而偏,不寒俗即放誕矣。不知正奇參用,斯可與權。權之謂者,稱物平施,即中和也。”作者闡述了自己對于學書理念以及“中和”與人倫之間的關系,我們書法學習的過程中,如能體會中與和的關系,中不離和,和不離中,方與圓,正與奇對立互容,相兼相得的矛盾關系,能夠把書法中諸多相對立的因素辯證統一,即是書法審美中和諧精神的重要體現。
唐代書家孫過庭《書譜》中有:“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魏晉玄學促使人們精神的解放和自由,人們在藝術創作方面造詣極高,王羲之書法成為中國書法史上的高峰,寄情山水,胸襟超脫,人書相合,作品風格干凈流美,;勁挺蕭灑而又不失豐腴多姿,蘊藏內涵,暗合中和之道,正是中和境界的完美體現。《書譜》中的“五乖五合”即是對中和美學思想的具體應用和對中和之道的深刻理解,辯證的闡述了書寫時的濃、枯、遲、澀、潤、燥等各方面矛盾的協調與統一以及心手相應程度對于書法中和美的影響。
對“和”的應用是創作者對文化精神的體會并用創作實踐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衡量藝術作品的高下,格調、品格是最重要的,決定其格調高下的也必然是作者所具備的品德與修養。在《論語》中已有很多的闡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 第六·十八》)這里的質就是指人的內在品質、道德,而文則是指的一個人的文化修養,孔子認為中國的文化是君子的文化,人應該通過修煉自己內在的品質,通過學習,增加自己的知識儲備,不僅具有正直的道德品質,還應該有很好的人文教養,質樸與文采相互結合才是君子,這里的文與質辯證統一,已經體現出人格的和諧精神。多學習古代典籍,用禮來約束自己,這是學習書法重要的方式,在藝術創作中我們有審美規范,超出審美的范圍就會出現不和諧的因素。
書法的審美不能僅僅的停留在如何書寫的簡單層面上,而應該通過作品創作的方式與氣息體會到作品背后創作者的氣質與學養,這些都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要經過后天不懈的努力,嚴以律己的修學精神和生活態度慢慢積淀起來的。
古人的書寫是作為一種日常活動進行,無論是技術方面,還是在氛圍方面都是我們現在人所沒有的,從現代人的角度來學習書法,更多的是體會和模擬古人書寫的過程,有意花更多的時間來書寫,來達到一種極佳的和諧狀態。首先,工具是前提,盡量使用與古人接近的書寫工具,才有可能寫出古帖的那種氣息,《筆陣圖》曰:紙者,陣也。筆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硯者,城池也。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書虛紙,用強筆;若書強紙,用弱筆。強弱不等,則蹉跌不入。這是剛柔相濟之理,也恰恰能體現書寫者功力方面的強弱,矛盾的各方面對立而又協調,這是中和之美的主要特征。在具體的書法實踐中,紙的應用是很考究的,與筆、墨、硯有一樣重要的作用,若用紙不佳,再好的筆和墨都不可能書寫出理想的效果。《筆道通會》云:“書貴紙筆調和,若紙筆不稱,雖能書亦不能善。譬之快馬行泥澤中,其能善乎?”孫過庭以“紙墨相發”為一合,“紙墨不稱”為一乖,又曰:“得時不如得器”,可見其關系之重要了。
書寫任何筆畫都必須有筆法,所謂筆筆中鋒,是書法美的根本大法,古人對筆法有獨到的見解。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六藝之奧,莫重乎銀鉤。用筆不協調,對于這些貴族大儒們來說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為不僅僅是書寫的事情而是已經與生活、做官、理念、審美息息相關了。用筆講究“指實掌虛”,強調中鋒用筆,鋒藏筆中,意在筆先,線條圓渾流美,使轉自如,強調“運腕”,心與手、腕的協調、互動。書家們主張“筆筆中鋒”,點畫自然無不圓滿可觀。
結字最基本的就是合理安排空間,布白得當,筆畫之間、偏旁之間、筆畫與偏旁之間的結合有序協調,不僅只有筆畫是字的一部分,空間也是字的組成部分,計白當黑,虛實相間才會有中和之美。這種美在五體書法中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例如:《蘭亭序》中有20個“之”字且字形與用筆都不同,在此,古人的創造精神表現的淋漓盡致,方寸之間見品質、見精神,見格局、見智慧。空間感的不同,表現著一個民族、一個時代、一個階級,在不同的經濟基礎上,社會條件里不同的世界觀和對生活最深的體會。用筆和結字是最重要的兩個方面,點畫的勢態、力量是極盡用筆的體現,但同時能夠做到張弛有度,收放自如,才能真正體現字的勢態,與此同時,在注重分間布白的同時,還需注意用筆的映帶連貫,體現勻和之美。從字的用筆到結構再到章法,這是用筆的延伸,也是結字的延伸,他們之間相互影響,相互關系,相互轉化卻不失和諧。
隋代釋智果《心成頌》中有“回展右肩、長舒左足”等對結構的分析,作者以自己對前人理論的總結以及實踐經驗的角度詳細闡述了漢字的基本結構和字體演變的規律,詳細闡述了漢字的變化處理方式,在構造規則范圍之內,大膽嘗試結字的各種變化,以對比更為強烈的空間感和視覺亮點,使漢字的結字美得到更為充分的展現。歐陽詢在其《三十六法》中論述了自己對結字的觀點,“排疊、避就、頂戴、穿插、向背”等是對真書結構規律的總結,他要求以線條和空白構成的整體空間中,線條與空白協調、均衡,務求排疊疏密停勻,得當、相稱和連貫。欹側相倚,快慢相間、肥瘦合宜,追求法度嚴謹而又以中和為上,開唐一代風氣,引領當時書法時尚,直至傳承至今,正是中國儒家中庸思想、和諧大美的體現。他強調結字規律,也強調中和、協調的思想,這與古人的書學觀念相暗合。
書法的中和之美就需要談到自然、性情,這里的自然不僅是外象、物觀的自然,也是生活、學習、藝術創作中情感和智慧的自然流露。李澤厚、劉綱紀二位先生編的《中國美學史》一書中這段話說的非常明了:在中國古代,由于在“天人合一”這一根本原則中已經充分地肯定了人與自然和人與社會統一的天然合理性和絕對必要性,因此在中國古代美學中,美與自然生命的關系問題很早就已經被意識到。和諧包含悲、怨、憤、憾的一面,但藝術在表現時是建立在根本的中和精神之中的。徐渭、金農的書法,八大山人(朱耷)、石濤的繪畫,不論用筆造型多怪多奇,仍保持和諧的章法。這類藝術表面上是不和的,根子上是求和的。他的不和是文化之和必不可少的部分之一,是不和之和。把不論是否對立的各種因素加以調和而變得不再沖突,相輔相成,還停留在樸素的直觀感受的層面,這也是《易經》中天地之大德的精神,而《易經》的中和理論觀念是我國勞動人民生活和創作中最為重要的指導思想,生生不息,自強自立,這是中國思想中的大和、大美精神。《書譜》中也有:“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書法形式美各不相同,法之美在于起、收之形,圓轉之道,其造型各異,引筆前行,筆勢流動,技術與靈感相得益彰,每一筆、每一字都匠心獨運。
魏晉書法是書法史上的一座高峰,開辟了一個新的境界,人們用虛靈而又豁達的胸襟,用玄學思想體會著自然,表達著自己的內心世界。王羲之是最有代表性人物之一,其書法追求簡約、流美挺勁、字勢雄逸,體現著中庸思想的中和、諧調之美,亦是人格、風度和情懷的完美呈現。《蘭亭序》作為天下第一行書,是書法史上的高峰,滋養了無數學書文人。文人雅集,崇山峻嶺,清泉、流水、飲酒、作詩,一派融和的場景,但是王羲之這樣具有才情的文人來說是有著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抱負的,想想當時的社會背景和自己的現狀,轉入沉思,心中頓起悲哀,感嘆人生苦短,痛苦的思考后,最后以“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觴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來了結。全篇大小錯落,章法上即匠心獨運又自然天成,虛淡空靈,風流瀟灑,所以《蘭亭序》是王羲之內心情感真實自然的表達。
用中國美學的思維來理解,黑格爾首先認為美是理性和感性的統一,他重視一個人的觀念、意念,重視藝術作品中的意蘊、內涵之美,要體現一種精神的中和之美。在美學的實踐中,藝術理想的體現通過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來達到,人與自然的關系相輔相成,互為關系,脫離自然世界的人與脫離人的自然都是不統一的,也是不存在的。人的理想與意志通過“人化”了的自然而得到實現,這樣與我們的審美思想從思考的出發點也許不太一致,但是作為世界的人來說,最終其實還是想要達到中和理想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