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父與道家的“游戲精神”

孫元菁

道家的處世態(tài)度，一向是不按常理出牌，“游戲精神”常常附著于道家的氣質(zhì)之中，嬉笑怒罵，笑看人世。《漁父》一文，漁父這個世外高人乍現(xiàn)于世， “游戲精神”在其身上有神妙的展現(xiàn)。

道家的“游戲精神”并不是簡單的游戲人間的處世態(tài)度，我們可以從《莊子》開篇《逍遙游》中洞悉這種精神的核心。“游戲精神”讓一些看似嚴肅端正的人物、事件變得滑稽無倫，調(diào)侃世事，調(diào)侃他人，調(diào)侃自我，在消遣人事和自我消遣中尋找萬事的頭緒和問題的答案。“游戲精神”是獨具魅力的洞察世界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是生命智慧、自由精神和審美體驗的融通合一。《漁父》文章短小，卻是道家“游戲精神”的智慧演繹。

一、漁父在語言策略中呈現(xiàn)的“游戲精神”

漁父遇屈原，兩人的對話頗有意思。漁父調(diào)侃地問，屈原認真地答。一問一答之間，道家的“游戲精神”和儒家的“責任精神”在碰撞中閃射出截然不同的處世態(tài)度。

漁父在和屈原的對話中，首先采取了“問而不答”的言語游戲策略。屈原在江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悲慘落魄，漁父遇之沒有半點言語慰藉，呈現(xiàn)一副玩世不恭之態(tài)。他一共拋出了5個問句：“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于斯？”“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這種玩世不恭，其實源于他的言語游戲策略。

細看這五個問句，其實有嚴密的邏輯關系。“子非三閭大夫與”問了屈原的身份，漁父難道不知道來者何人嗎？他當然知道，此一問看似確認身份，實際上是讓屈原反思自己，反思自己的身份，反思即使有如此身份依然救世無門的現(xiàn)實。那現(xiàn)實是什么呢？“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此二問將現(xiàn)實和盤托出，“世人皆濁”“眾人皆醉”——君王與民眾都處于濁醉之中，世道乏力，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既然如此，“何故至于斯”“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此二問，再次促使屈原反思，反思末世之道，人應如何自處以及如何處世。漁父之問，表面上萬事不掛心，實質(zhì)卻是悉心解世事。

再看這五個問句，還有不辯之辯的智慧。漁父和屈原的對話，漁父一副“我不說理，我不辯論”的姿態(tài)，面對屈原的“言之鑿鑿”，沒有一句正面回答。而實際上，他所有的觀點和看法，都隱藏在游戲的言語之中。屈原說他的人生態(tài)度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認同嗎？漁父反駁嗎？漁父用了兩個問句調(diào)侃：“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這兩個句子非常有趣，又是看似胡來看似搗亂，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地問，其實卻是無比睿智和聰慧的反駁式回復。世道既然如此濁醉、暗黑，又有什么清濁可分。泥潭里有一滴清水，泥潭依然是泥潭，酒糟里有一滴清水，酒糟依然是酒糟。一滴清水處于一潭泥水、一缸酒糟之中，又有什么你我之分、你我不同之說呢？

漁父的第二個言語游戲策略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漁父從不正面表達自己的觀點，不正面辯駁，更不正面回答問題。他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又像一個聰慧的老者，將謎一樣的偈子扔給世人品悟。

當屈原以“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這兩個帶有強烈主觀情緒的問句來表明潔身自好的心跡時，漁父的回應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他既不說世道黑白，也不談自身清濁，他唱了首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讀到此處，我真是被漁父的頑皮給逗樂了。一方是正經(jīng)八百的義正詞嚴，一方是輕松自在的唱唱游游。這種言語、情緒、心理上的不對等，將道家的游戲精神演繹到了極致。

然而，言語游戲的背后依然是有理有據(jù)的人生態(tài)度。屈原說“世濁”“物之汶汶”，漁父以“滄浪之水”來回應。在這個回應中，他給出了不同于屈原的答案。在屈原的價值觀里，人生是單選題，只接受潔凈，不接受污濁，“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唯潔凈為至高，污濁則一無是處，“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而漁父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人生變成了多選題，水清可以洗帽纓，水濁可以洗洗腳。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狀態(tài)可以輕松選擇，有的不過是權(quán)衡利弊、平衡各方之后的酌情處理。潔身自好是節(jié)操，然而世事又有幾時讓人能輕松做到潔凈不染;隨遇而安是智慧，人生不順意十有八九，能平衡便是大智。

在漁父和屈原的對話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倔強有個性的剛烈的屈原，如赤誠的青年般執(zhí)著于人生，而漁父在言語的“游戲精神”里洞察世事百態(tài)，以柔軟平衡的力量，像孩子、老者一樣嬉鬧、談笑。

二、漁父在“游戲精神”中呈現(xiàn)的哲學氣質(zhì)

道家的“游戲精神”體現(xiàn)在言語行為中，更深刻地呈現(xiàn)出哲學的氣質(zhì)。這種哲學氣質(zhì)，是思想、態(tài)度、行為多層面的集合。這種哲學氣質(zhì)，粗看是一種游戲的狀態(tài)，深究之下會發(fā)現(xiàn)是道家獨有的意識精神。因此，漁父的“游戲精神”中有更值得體悟的哲學思考。

“禮義和理智”是漁父拋出的第一個哲學命題。漁父聽聞屈原“是以見放”的原因，并沒有立刻評價和勸說。他拋出了“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一句，實際上是提出了關于“禮義和理智”的思考。儒家傳統(tǒng)維護“禮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禮”，修身治國平天下是“義”，然而卻忽略了人這個主體在“禮義”之間的主觀能動性。這種主觀能動性決定了人在具體形勢下的思想和行為。這種主觀能動性，簡單來說便是人的“理智”。漁父說“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那么何為“圣人”？圣人是懂禮義、明是非的人。這樣的人如何處世？不凝滯于物。也就是說，圣人是不會被仁義禮智這些東西綁架的，他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思考和判斷的結(jié)果就是能與世推移。不死板、不拘泥，根據(jù)社會形勢決定行為處事的方式。道家的哲學思考，認為所謂的仁義禮樂，都兼有馴化人的功能，把人改造成社會需要的模樣。在這樣的大趨勢下，保持清醒的理智尤為重要。漁父的思考解構(gòu)了許多世俗慣常所維護的價值觀，并以一種理性的、獨立的方式，重新思考人作為人、作為世俗的人，該如何理智地處世和生活。這種認知上的飛躍，借助“游戲精神”展現(xiàn)，沒有刻板的教條，無須既定的認可，淺而言之是人最基本的理智，深化來說就是道家哲學的思辨氣質(zhì)。

“世態(tài)和選擇”是漁父暗示的第二個哲學思考。在屈原和漁父的對話中，漁父只在“世人和眾人”這個話題上，直接面對屈原的話頭。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回應“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二人對世態(tài)的看法其實是一致的，他們都看到了末世的污穢、渾濁，都看到了世間眾人的丑態(tài)。既然洞悉世事，觀點一致，那么“選擇”便是重要的決斷。屈原選擇不與眾醉，不僅不醉還要去叫醒一眾醉漢，而以一己之力喚醒一世醉漢，不僅吃力、無功，甚至還會惹上無妄之災。在漁父看來，這種責任感是一種“愚忠”，是一種奴性的道德，即使當事人是在無奈之下所作出的選擇，依然不可取。于是，漁父以一種調(diào)侃的姿態(tài)提出“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何不其糟而歠其醨”，這種近乎撒潑打滾的方式，讓屈原出離憤怒。然而，頑皮如漁父，游戲如漁父，他真正要說的其實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即換一個角度看世態(tài)，換一個角度認清自己，處世方式可以截然不同。而這種轉(zhuǎn)變，必須具有游戲的精神，換言之，就是一種超目的、超功利的哲學態(tài)度。

“行為和狀態(tài)”是漁父身體力行展示的哲學氣質(zhì)。屈原和漁父，一個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一個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意識形態(tài)的差別，造成了行為舉止的差別，落地于人生狀態(tài)的差別。于是，在這種差別下，我們看到了定格于歷史長河中落魄苦楚的屈原，也得以一窺瀟灑自由神龍一現(xiàn)的漁父。我們不能說哪種行為更優(yōu)，也不能說哪種選擇更好，但是不同的人生狀態(tài)下，我們看到了責任擔當?shù)闹亓浚部吹搅苏軐W思辨的氣質(zhì)。這也是漁父不勸、不訓、不辯的初衷所在。

《漁父》一文短小精悍，集大智與大慧，將哲理思辨以美學形態(tài)呈現(xiàn)，而以道家的“游戲精神”貫穿全文，收首藏尾，值得一讀再讀，一思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