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澤鑫 袁君剛
[摘要]近代以來,現代化進程裹挾著西方文化與工業文明侵入鄉土社會之中,擾亂了中國社會原有的“寧靜”,現代化不僅解構村莊這一物質實體,也解構了村莊共同體、村莊文化以及村莊民眾因處于文化邊緣地位的精神底線。進行鄉土文化重建是解決鄉土民眾價值困境的有效途徑。在對關中三村進行深入調研后發現,現代化的沖擊并未使村莊完全失序,反而促使村莊植根于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中尋找維系村莊秩序的核心變量,并以此構建民眾的價值認同與生產生活秩序,因此,在尊重村莊的內生基礎之上進行鄉土文化的重建應是其合理路徑。
[關鍵詞]傳統文化;文化重建;現實基礎;實踐原則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傳統的中國鄉土社會在儒家倫理與小農生產方式的共同影響下,形塑著民眾穩定的價值追求與生產生活秩序。自近代以來,在現代化進程裹挾著西方文化與工業文明侵入鄉土社會之中,擾亂了鄉土社會原有的“寧靜”。不可否認,現代化因素進入鄉村社會之中,改變了民眾原本安分守己的保守心態,使理性光輝、對技術的追求在鄉村社會生長,使鄉村社會逐漸由封閉走向開放,也使原本世代務農的村民也有機會流向城市,通過自身的努力在城市里立足,實現階層向上流動等一系列積極的變化。但值得注意的是,現代化一方面提高了農民的生活水平,另一方面也在解構村莊這一物質實體,解構了村莊共同體、村莊文化以及村莊民眾因處于文化邊緣地位的精神底線,文化間的碰撞造成了基層民眾的價值困惑與生活倫理危機,于是鄉村開始出現“無公德的個人”、衰敗的公共生活,紊亂的村莊秩序等問題。基于此,自新文化運動至今,無數學者投身于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問題上,而面對鄉土社會發生“文化真空”、“價值失序”等問題,進行鄉土文化重建已經成為學界的共識。本文便是在這一問題的基礎之上,以關中三村的經驗材料作為支撐,考察轉型期內在多元文化影響侵擾下村莊秩序與村民觀念的變化,進而探討鄉土文化重建的現實基礎與實踐原則。
1鄉土文化之變
在現代化背景下,“發展”被看作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適法則。在發展語境的“催促”下,中國鄉村社會從近代以來發出了巨大的變化。誠如上文所述,現代化進程的推進使傳統性與現代性兩類未經調和的因素不斷碰撞交織,使生活在其間的民眾缺乏穩定的價值追求與行動指南,因此,下文從宏觀層面闡述當下鄉土民眾的生活邏輯之變,為進一步討論鄉土文化重建的現實基礎與實踐原則奠定基礎。
1.1安身立命基礎之變
自漢朝起,儒家思想與小農生產方式相結合主導著鄉土民眾生活邏輯。在自給自足的小農生產條件下,小農通過“男耕女織”的家庭分工,種養殖結合的生產方式滿足個人的衣食住行,而足夠的勞動力支撐是此種生產方式持續滿足日常生活所需的前提。就在家庭勞動力的不斷繼替過程中產生了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核心的孝道文化。因此,對此傳統民眾而言,上能報答父母養育之恩,下能綿延子嗣承繼家族血脈便成為基層民眾安身立命的價值源泉。
但在現代化的背景下小農離土又離鄉。尤其自70、80年代以來,隨著高考制度的恢復,戶籍制度的開放為小農在城市中謀發展提供了制度支持,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的進一步發展更加使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民開始躁動不安。一方面,科技的不斷發展提高了農民的生產效率,導致了農業生產的“過密化”,使農民的收益得不到應有的提升,于是農民紛紛開始進城打工掙錢貼補家用,農民的家庭收入由單一的農作物收入向土地+副業轉型。另一方面,在改革開放后,西方市場經濟特有的自由、平等觀念延伸至鄉村社會的角角落落,傳統時期的忠孝價值失去了小農生產方式的支撐逐漸被消解,發家致富、滿足個體所需成了民眾普遍的追求,個人安身立命的基礎由此發生轉變。
1.2道德秩序之變
中國是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在鄉村社會中,有效治理基層社會的是血緣關系為紐帶接連的宗族體制。在宗族內,維系村莊良性秩序的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外在強制性規范,而是深植于民眾內心之中的道德觀念和倫理關系。在熟人社會中,如果有人違背宗族族規而產生越軌行為,他便會承受著自己內心的譴責和民眾輿論的雙重壓力。質言之,在傳統時期的熟人社會中,柔性的道德約束是維系村莊秩序的主要方式。
而在崇尚自由、平等的現代社會中,軟性的道德秩序已經不似傳統社會之中那樣有效,代之而起規范人們行為的是剛性的法律約束。兩者最大的區別在于,傳統社會中的道德對于個體的約束是由內而外的,是在熟悉環境中受文化潛移默化地影響下陶冶出來的;而法制約束則是由外而內的,其作用于個體的方式更偏向警示與懲罰。但在法治未健全的當下社會中,道德作用的缺失深刻影響著鄉村秩序的穩定,如“無公德的個人”、“空巢老人”、“留守兒童”等現象在農村已屢見不鮮,這對村莊發展、家庭穩定與個體成長帶來了極大的挑戰。
1.3親密關系之變
傳統鄉土社會的親密關系無處不在,從村莊層面上說,這種親密表現為同一村莊享有公共的生產生活空間,享有“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在與安適;在家庭中,這種親密關系便是為自然情感禮化的倫理關系。
但隨著時間的遷移,這種親密關系也在現代化的進程中發生了明顯的變革。首先,傳統家庭多以聯合家庭或主干家庭為主,“四世同堂”被認為是家庭幸福的表征,而到當下社會,農村地區的家庭多以核心家庭為主,各地農村甚至出現“獨子分家”的現象,而分家后子女撫養老人的方式,也多以經濟扶持為主,少了傳統意義時期情感上的慰藉。其次,在家庭生活空間上,傳統家庭中全體成員基本由一個大通鋪組成,無論是吃飯、睡覺還是進行家庭活動都是集體性的。而在當下家庭中,住宅設計一改大通鋪的傳統,出現客廳與房間的分離,一般來說,客廳是進行家庭集體活動的場所,如今房間則成為個體的私密空間。最后,親密關系的變革表現在孝道的衰落。“百善孝為先”,這種對后輩的道德約束原是在父子為主軸的大家庭時代家庭穩定的關系因素,而在個體化思潮的影響下,這種原本神圣的父子關系被轉化為責任義務關系,即父母生養女子是父母的責任,但子女奉養父母不是出于對其養育之恩的回報,而是出于對法律規定的遵從,奉養的方式從物質資源的提供、情感的慰藉變為向父母提供必要的生活費。
2鄉土文化重建的現實基礎——三村證據
上文從宏觀層面對轉型期內鄉土文化變遷進行概括性闡釋,是進行鄉土文化重建的大背景。而從實踐視角來看,鄉土文化重建的實踐過程需要同村莊的實際情況對接起來。筆者在對關中地區三個村莊進行調研后發現,上文所述的文化變遷雖然在每個村莊內部都有著不同程度地表現,但因其村莊發展程度與歷史文化的差異,其表現地程度卻不盡相同。
2.1經濟先行的T村
T村古以農業耕種為主。從2001年開始,村領導為帶領村民脫貧致富,開始發展種植大棚西瓜,隨著西瓜上市季節早,口感好,一時間供不應求,村民收入顯著提升。2003年因為產業發展勢頭良好,村上便成立了同興瓜菜協會,并后被省農業廳授予“無公害”產品基地,市政府授予“西甜瓜示范園”等稱號。
由于集體經濟發展興旺、良好的生活水準使T村居民的生活觀念較為開放。在個體發展方面,村集體經濟的壯大吸引了多數中年人選擇種植西瓜為主業,在農閑時外出務工掙錢貼補家用,但對于T村青年人來說,他們多數覺得農業發展前景黯淡,更愿意選擇去城市中打拼實現自身價值,體現出較強的拼搏與獨立意識;在社會交往方面,T村村民人際關系較為和諧,但個體化趨向明顯。由于村民多數時間都在農地中勞作,很少有空閑時間了解村莊公共事務與各家瑣事,除去早晚在文化廣場進行一些簡單的娛樂健身活動外,大部分閑暇時間都在家中看電視度過,村內的公共生活沒有被有效組織起來。從婚姻觀念來看,T村村民主張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的原則,有些經濟狀況良好的家庭嫁女兒甚至會出現嫁妝高于彩禮的“倒貼”現象;在家庭結構上,T村青年男子成家后多會自立門戶,獨生子也不例外,有一些經濟情況較差的家庭會與子代同住,但多數也采取父母住一樓,年輕夫婦住二樓的形式,給年輕一代提供獨立的生活空間,從總體上來看,T村的家庭結構還是以核心家庭為主。
2.2重視傳統文化的J村
J村位于107省道旁邊,是一個擁有373.33hm2土地,18個村民小組的較大村莊。由于F村地處關中地區,是歷史文化發展的中心,受傳統思想影響很深,因此村莊文化氣息濃郁,傳統文化在這里得到了較好的保存。正月里J村的民俗活動非常豐富,形式多樣,尤以出板對、歪官戲等活動而遠近聞名,這一系列的民俗活動目前也已列入S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目錄。
由于J村集體經濟并不發達,雖然村民也多采取“半工半農”的生計模式,但與T村不同的是,對于多數中年村民來說,在外務工是其主要的收入來源,由于水果品質一般、又缺乏銷路,所以村民勞作終年也收入微薄,務農只是滿足其基本生活所需。由于產業發展的落后,J村主干家庭的數量也明顯多于T村。
雖然在經濟方面上遜色于T村,但J村最大的特點體現在對傳統文化的重視上。調查發現,J村內至今仍保存著幾處廟宇,也保留著過廟會的習俗,在日常生活中,村民還自發地組織成自樂班,以打發傍晚的閑暇時光。這些公共活動不僅因和優秀傳統文化勾連起來,引導了村內和諧、正直的社會風氣,而且組建起了J村的公共生活空間,村民通過參與公共活動,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增強了村莊凝聚力。
2.3信仰基督文化的F村
F村位于西安市郊縣,是一個教民村,全村有95%上的村民普遍信仰天主教。據村支書介紹,F村的宗教活動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以前,在戰亂年代,教會神職人員為生病的村民治病,給食不果腹的村民散糧,幫忙農戶照看孤兒,傳教士還給村莊帶來的是先進的醫療、教育和器物。在人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是天主教給了村民物質上的幫助和精神上的慰藉,因此,福村村民一直對天主教會心存感激,便紛紛加入到教會之中接受神的洗禮。
由于信仰宗教的緣故,F村村民每天都會在教堂中舉行早禱、晚禱儀式。每天早晨與傍晚,教民便會從各處趕到教堂集合,在神父的帶領下學習、討論和誦讀圣經。宗教儀式的功能不僅局限于表面上所呈現的強化信徒與神明之間的歸附關系,由于長時期接受宗教文化的規訓,宗教文化深入F村村民的內心,形塑其行動邏輯與思維方式,F村村民也因共同參與公共生活的緣故在人際關系上表現得更為親密,在情感上的依賴性更強。
而在家庭婚姻觀念方面,F村村民的婚姻觀念堅持“戀愛自由,婚姻信教”的原則,村民認為結婚的目的首先是以滿足個人的幸福為前提的,但獲得幸福的前提條件是男女雙方的信仰一致。村民普遍認為:“如果兩個人的信仰不一致,就會在家庭生活步調不一致,還可能發生矛盾,婚前如果沒有宗教信仰,要想誠心結婚就得依從信教一方加入天主教,兩個人信仰一致是結婚的基本條件。”離婚在F村更是不被允許的行為。天主教徒認為,婚姻是天主所立的圣事,同時也象征著天主和人之間的關系。一旦離婚,就是違背天主的誓言,會受到天主的懲罰。所以福村近年來沒有出現離婚夫婦,大多數青年夫婦生活的婚后生活都過得幸福美滿。
3重民情——鄉土文化重建的實踐原則
上述的三村證據表明,在現代化深入鄉村社會的當下,維系各個村莊秩序的核心變量依然存在顯著差異,T村的治理格局圍繞產業發展展開;J村的公共生活則圍繞以傳統文化為中心變量得以構建;F村則因受宗教文化影響使村民生活極具組織性,但因思維守舊,影響了集體經濟的發展。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不同的村莊歷史文化、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深刻影響著民眾的思維方式與行動邏輯。這也是鄉土文化重建面臨的巨大障礙。因此,下文將重點回答在維系村莊秩序的核心變量多元化的當下,鄉土文化重建應保持怎樣的實踐原則。
首先,關于鄉土文化重建的路徑,有的學者認為,進行鄉村文化的價值重建,文化虛無主義和激進的文化民族主義都是不可取的。早在1997年,費孝通就在全球文化相遇的大背景下提出“文化自覺”這一概念。文化自覺包括兩個層面的內涵,其一是指生活在特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知曉其來歷以及形成的過程;其二費孝通指出,文化自覺的目的重在改造原有文化,發揮原有文化的特長,以求得民族的生存與發展。這一觀點代表了學界當下對于文化相遇問題何去何從的基本態度。從應然角度看,堅持以本土文化為中心已經是鄉土文化重建進程中的應有之意。一方面,在鄉土文化重建的過程中,應當堅守本土文化的主體地位;另一方面,這里所說的本土文化的內涵不應當只局限于優良的傳統中國文化,傳統與現代并不存在絕對的分野,當下許多村莊依然保留著許多傳統文化的習俗及觀念,因此,這里的本土文化不是指在多種文化間進行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指在現代化進程中,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兼容其他文化特質,形成一個共同認可的基本秩序,使多元文化能和平共處、各抒所長、聯手發展的文化系統。這樣的文化系統才使得鄉土文化重建更容易與具體村莊民情對接,滿足村民的精神文化需求。
從應然角度討論鄉土文化重建的價值取向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看到,現代化發展至今,村莊之間的分化已經十分明顯,東部沿海地區的農村與西北地區的農村已經千差萬別,試圖用一種模版化的方法重塑鄉村秩序已經成為天方夜譚。故而,文化重建的實踐路徑必須因地制宜,與各地區甚至各村莊的實際情況對接起來。如T村經濟發展事態良好,但卻缺乏公共的生產生活空間,這使得文化與經濟兩大系統沒有相互促進,制約了T村的進一步發展;J村公共組織發達,但其組織的公共性卻只服務于村民的閑暇生活,沒有對經濟生產起到帶動作甩;F村因宗教的存在,村民公共生活的組織性極高,但F村中的基督文化并沒有喚醒村民的“理性精神”,反而成為經濟發展的掣肘因素。鄉土文化重建的目的一方面在于順應時代發展,革新舊文化,為民眾提供思想指引;另一方面在于通過共同文化的陶冶,構建起共同的生產生活空間,使生活在農村社區的居民內心里有一份寧靜與安適。因此,在文化重建的實踐路徑早已和經濟發展相輔相成、互為補充的當下社會,要想達到上述目的,從各個村莊的現實文化基礎出發,進一步思考如何使村莊文化與經濟發展相互促進,如何立足于村莊的現實基礎之上組建農民的共同生活空間等現實問題應是鄉土文化重建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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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0-07-28
[作者簡介]段澤鑫(1996-),男,陜西西安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農村社會學。
[通訊作者]袁君剛(1982-),男,遼寧大連人,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發展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鄉村治理與精準扶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