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健
(惠州學院學報編輯部,廣東 惠州 516007)
甲午戰敗,致使中國眾多有識之士認為在乎彼邦(日本)制憲政體與教育之普及。[1]在此背景下,1901 年5 月由著名國學大師羅振玉先生創辦的《教育世界》應運而生。該刊物關注教育體制改革倡導新式教育理念,在助推科舉制度廢除、促進新學制(即《奏定學堂章程》,也稱癸卯學制)制定的過程中,[2]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作為國人探索教育強國、改良學務的文化平臺,其對中國近代教育發展所產生的深遠影響,顯然與其辦刊理念密切相關?!督逃澜纭返霓k刊理念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清末資產階級革命風起云涌,清政府統治瀕臨土崩瓦解的邊緣。為緩和社會矛盾,1901 年1月29 日,慈禧太后以光緒帝名義在西安發布變法詔諭,從而正式揭開了“清末新政”的序幕。因此,教育改革順理成章納入了“新政”的議事日程。在此背景下誕生的《教育世界》首刊開篇指出:“無人才不成世界,無教育不得人才。方今世界不出四語,曰:‘優勝絀敗’。今中國處此列雄競爭之世,欲圖自存,安得不于教育亟加之意乎?”[3]作為中國第一份教育專業刊物,旨在振聾發聵,從救亡圖存的高度提出了教育改革的必要性。
從創刊伊始,該刊連續刊載中外學者對教育改革策略的探索,如日本教育時論主筆辻武雄的《支那教育改革方案》《清國兩江學政方案私議》、留日學生總監督夏偕復的《學校芻言》以及主編羅振玉的《各行省設立尋常小學堂議》《教育五要》《設師范急救科議》等;同時也刊發了張之洞、劉坤一、陶模等一些地方總督倡議教育改革的奏折,意在呼吁“變法必自設學堂始,設學堂必自廢科舉始?!盵4]“中國不貧于財而貧于人才,不弱于兵而弱于志氣?!F行科舉章程本是沿襲前明舊制。承平之世,其人才尚足以佐治安民。今日國夔患深,才乏文敝,若非改弦易轍,何以拯此艱危?”[5]可以說,《教育世界》在營造教育改革輿論氛圍以及啟迪國民崇尚新學方面功不可沒。
基于對《教育世界》前20 號(期)的思考和歸納,羅振玉在《教育贅言八則》明確提出了當時教育改革應遵循“國民教育”之方針,即“今日立學,必定義務教育主義,必使全國人民悉受普通之教育,悉具尊愛之知識。教育之方針不誤,而后乃能逐漸進步?!盵6]“國民教育”是近代資產階級教育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當時的歐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已實施了初等義務教育制度。顯然,在清政府的封建專制主義統治下,以及當時普及義務教育的現實條件不具備,《教育世界》所宣傳的“國民教育”理念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是難以真正實現的。但該刊宣揚“廢科舉、興新學、啟民智”之教育改革思想,猛烈抨擊時局教育制度弊端,試圖通過“培養新民”從而實現“教育救國”,這在當時無疑具有一定的歷史進步意義。
“所期收彼長,為國補缺漏”[7]是清末開明人士對待外來事物的共識。針對清政府實行“新政”后國內教育面臨的體制混亂及教育資源奇缺,羅振玉認為:“教育一事,當全國劃一,故以頒教育制度為第一要務?!盵8]然而,由于“昔國教育尚在幼稚時代,罕有窺世界之真面目者,與其為武斷之議論,不如直譯外籍供人采擇,尚不至貽誤后來?!盵9]基于此,《教育世界》從創刊起至1903 年12 月期間(從第1 號到第65 號),則連篇累牘介紹日本教育制度,共計刊發了日本教育法規及條例96 項左右,主要有:(1)文部省官僚體制及其直轄諸學校職權;(3)公、私立學校建制法令;(4)單軌制各級學校章程及規則;(4)職業教育的分類及管理法則;(5)術科設置細目及教授程度規則;(6)地方學事通則;(7)教員錄用、待遇及退出辦法;(8)各類學校學生檢錄、學費、培養目標等管理細則;(9)文部省外國留學生規則;(10)各種實業教育規程及實業教育費國庫補助法;(11)其他教育團體的報批、運作及其權利與義務規定。同時,《教育世界》還刊發了一系列日本官方教育改革的重要方略,如《日本文部省沿革略》《日本近世教育概覽》等。《教育世界》對日本教育制度的系統譯載,為當時清政府醞釀和制定新學制提供了可資模仿與借鑒的范本。
《教育世界》在“譯篇”欄目不余遺力地宣傳日本教育概況,亦與羅振玉個人的日本觀密切相關。羅振玉有感于日本教育改革成功之先例,認為基礎教育是提高國民素質的關鍵性因素,因此呼吁在全國設立小學堂并撰專文就此提出一系列建議。與此相對應,《教育世界》第1 號到第8 號系統刊發了有關日本文部省出臺的小學教育政策法令及實施細則。同時,為配套探討師資問題,第4號譯載了日本小學教員檢定等規則,第6 號及第9 號則集中介紹日本師范學?;A建制及培養課程體系設置。尤其在受張之洞派遣赴日考察期間,羅振玉“詳細收集了有關日本教育制度的各種章程,據統計達110 多份”。[10]1902 年春,回國后交由原東文學社成員悉數翻譯,并連續刊發在《教育世界》上?!督逃澜纭啡绱艘幠;g載來自日本教育體系的“他山之石”,無疑折射出主編羅振玉一貫秉承的“中體西用”之儒家憲政思想。
《教育世界》從34 號起,譯載旨趣由“近采日本”逐步轉向“外引歐美”,但并未直接譯自歐美源生國家,而是熱衷于“轉道日本”譯介日文版的歐美教育制度,主要有:(1)法國中學校課程設置提要;(2)英國中等學校體制方略;(3)德國小學制度體系規則;(4)英國小學制度建制條例;(5)美國小學學制體系規范;(6)德國小學教育述略;(7)法國小學義務教育制度;(8)法國實業教育政策;(9)俄國實業教育制度及課程綱要。此外,還對印度、朝鮮一些亞洲國家的教育也作了少量介紹。日本在“明治維新”時期就曾提出“破陋習,汲取西洋之教育大觀”,[11]其教育研究立場無疑是為日本“君主立憲”忠實服務的,正如日本貴族院議員伊澤修二指出的那樣,“新知顧當啟迪,國粹務宜保存?!盵12]與其同理,此時《教育世界》對歐美教育的推介,其目的是希冀直接汲取日本學習西方的精粹,從而為中國新學制(癸卯學制)的建立提供必要的啟迪和借鑒。
自1904 年2 月第69 號改版后,《教育世界》增加了經過譯者研讀思考后編譯的文章,尤其是在介紹西方著名哲學家、教育學家及其學說、著作方面,主要有:(1)美國教育家瑪麗莉蓉傳;(2)美國教育家巴嘉傳;(3)古希臘著名三哲傳記;(4)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傳;(5)英國社會學家、教育家赫伯特·斯賓塞及其經典著作;(6)英國哲學家、教育家洛克及其名著;(7)捷克大教育家夸美紐斯及其代表作;(8)瑞士著名民主主義教育家裴斯泰洛齊及其自然教育思想;(9)貝斯達祿奇氏(即裴斯泰洛齊)之教育學說(附傳)?!督逃澜纭纷鳛橐粋€橋梁,有力地促進了近代中外教育文化的交流和碰撞。在此過程中,其譯載場域并非一成不變。在采擷外籍方面,已經從照搬和模仿逐步演化為辨別和吸納,并注入了濃厚的學術思想探討的氣息,使比較教育研究進入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也表明了中國近代學習西方教育的進程由“制度層面”開始走向“文化層面”。①梁啟超曾把中國近代學習西方的進程為三個時期:第一期為器物層面,第二期為制度層面,第三期為文化層面。
欄目是刊物的基本單位,而欄目設置則是刊物健康發展的基礎與前提,其必需恰當地反映刊物的辦刊宗旨,凸顯刊物的主要內容,并緊扣時代發展的脈搏。羅振玉在《教育世界》的開篇文章《教育世界序例》中明確擬定了辦刊宗旨:“是世界者,人才之所構成,而人才者,又教育為之化導者也……爰取最近之學說、書籍,編譯成冊,顏之曰‘教育世界’,以響海內學者。雖曰壤流之細,或有裨川岳于萬一乎?”[3]作為我國最早的教育刊物,半月出版一號,整年匯成一輯,分輯為《教育叢書》共7 輯,發行至1908 年1 月???,累計發行166 號。
《教育世界》前期(第1-68 號)欄目因深受羅振玉之前編撰的《農學報》影響,其編排體例亦完全仿照為“文篇”和“譯篇”,其中“文篇”多刊載教育實論,主要為羅振玉、王國維等有識之士針對當時中國教育現狀所提出的論說及改革建議,還有部分清政府大臣奏請實行教育新政的奏折;而“譯篇”則主要連載譯自日本官訂學制、教育法令及學校章程。雖偶有“衛生”“文部”“福傅”“教授”“小史”“實業”等其他欄目,但“文篇”和“譯篇”兩個主打欄目顯然占據了該刊的大部分篇幅??梢钥闯觯藭r該刊欄目設置較為簡單,所刊內容主要迎合了“新政”期間國人急于“改革教育,師學日本”的迫切愿望。在這種意義上說,《教育世界》前期實則為一份功利性較強的教育類刊物。
從1904 年7 月下旬起,羅振玉將《教育世界》“悉心托付觀堂(按:王國維號)”。由此,《教育世界》后期(第69-166 號)由王國維全面負責刊物的實際編輯工作,并對辦刊宗旨、欄目類別、內容風格以及紙張裝印等方面均作了較大幅度調整。辦刊不再沿襲“唯日本教育體例是瞻”,而是致力于:“一引諸家精理微言,以供研究;二載各國良法宏規,以資則效;二錄名人嘉言懿行,以示激勸。若夫淺薄之政論,一家之私言,與一切無關教育者,概弗錄?!盵9]《教育世界》從第69 號改章之后,不再保留“文篇”“譯篇”兩大傳統欄目,而是新開辟欄目20 多個,主要有:插畫(或肖像、圖畫)、論說、代論、學理、管理、教授訓練、學制、傳記、修身訓話、小說、叢談、本國學事、外國學事、家庭教育、雜錄(篡)、文苑、文牘、史傳、教育史、學術史、教育行政、視學(學事)報告、附錄等。
從《教育世界》后期欄目所刊文章的范圍來看,除主要指向教育學外,還涵蓋哲學、史學、美學、文學、倫理學、文字學、考古學、心理學、詞學、曲學、紅學、金石學等多個學科領域?!督逃澜纭费芯恐既ご藭r不再局限于狹窄的教育范疇,而逐步涉及到與教育相關的廣泛社會領域。尤其是主編王國維“嗣讀叔本華之書而大好之”,[13]認為“夫哲學,教育學之母也”,[14]潛心“攻讀康德、叔本華、尼采哲學,旁及英、法諸家之說,涉足先秦諸子之學及宋代理學”,[15]并在《教育世界》“論說”欄目中發表哲學探究方面的論文多達10 余篇。顯然,此階段《教育世界》欄目統轄下的文章實屬廣義的教育范疇,且與學術研究相結合,旨在將教育放在整個文化學術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研究,無疑大大開闊了國人的視野,使得《教育世界》由專門的教育類刊物演變成以教育為特色的學術類刊物。
組稿是編輯重要的職責,不同作者風格各異、才華橫溢的文章構成了刊物的多姿多彩。馬克思在編撰《萊茵報》時,就始終堅持開放辦刊,邀請文化名流就理論前沿、學術動態及社會熱點問題進行撰稿,并獲得巨大成功。與之類似,《教育世界》在當時信息媒介欠發達的社會背景下,利用羅振玉、王國維在文化圈內的崇高地位和強大號召力,羅致了一批國外內頗具名望的作者群體,使該刊獲得了“發行量最大、出版時間最長、影響力也較大”的盛譽。[16]為《教育世界》撰稿及提供譯稿的除了羅、王(他們之間關系的資料頗豐,這里不再累贅述)兩位國學大師外,還有張元濟、夏偕復、樊炳清、沈纮等國內學者以及辻武雄等日本教育界人士,現簡要分述如下。
張元濟與羅振玉一樣,都是清政府學部侍郎嚴修在任職期間培養提攜的新學人士。張元濟竭誠提倡新思想,銳意興辦新教育并卓有成效。他在任南洋公學(交通大學)管理譯書院事務兼總校時,就與羅振玉(時任《農學報》主編)之間不僅有業界關聯,二人也有相當交誼,并對羅振玉主張的“長國家之勢力,增生人之智識,必自教育始”教育救國理念深有同感。[17]891902 年初,應羅振玉之邀,張元濟在《教育世界》雜志上發表《答吾友問學堂事書》一文,提出教育普及的思想,“無良無賤,無長無少,無城無鄉,無不在教育之列也”[18]。
夏偕復于1899 年6 月至1901 年10 任中國留日學生總監督,由于其職務所系而熟知日本教育狀況。《教育世界》前期所刊的翻譯文章,廣涉各國教育狀況,尤其是日本的歷年學制、中小學及師范學校各學章程等諸多學務資料,因此主編羅振玉積極主動向熟悉西方尤其日本學務的開明人士咨詢借鑒,夏偕復等人就在其中。同時,夏偕復對羅振玉所提倡的“以為西人學術未始不可資中學之助”理念甚為贊賞,[17]42于是欣然為《教育世界》(從13 號至15 號)連續撰稿,宣稱“我今日欲立學校,宜取法于日本”,[19]對日本學校建制,尤其是日本高等學堂進行甚為詳備的介紹。
樊炳清、王國維、沈纮等人都是上海東文學社的學生。該社創辦于1898 年,并以培養通曉日文、日語人才及翻譯日文書報人員為己任。羅振玉是學社的主要創辦者之一,因此羅與他們既是師生,又是朋友、同事。在東文學社學習期間,這批“近代國內培養起來的第一批日語翻譯人才”就開始翻譯日文原著和介紹新學,[20]并深得羅振玉的器重?!督逃澜纭穭摽?,他們踴躍為刊物撰譯文稿,并成為支撐“議篇”欄目的重要生力軍。尤其是“東文學社三杰”之一的沈纮,在羅振玉任主編時期就是《教育世界》所倚重的翻譯作者;后其赴法國留學,留法期間仍與主編王國維保持頻繁書信來往,并以“巴黎郵稿”形式在《教育世界》上刊發譯稿10 余篇,詳盡介紹了法國基礎教育制度及相關教育法令。
辻武雄是日本開發社副社長兼《教育實論》編輯主任,其于1898 年受開發社派遣赴中國北京、天津、上海等地進行教育考察,并對中國新式教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900 年他再次來中國,后應羅振玉邀請,受聘《教育世界》主任編輯員,①參見:蔭山雅博.江蘇教育改革と藤田豊八,載于“國立教育研究所紀要”1998 年115 號,29 頁。并在該刊第3 號、第19 號上,發表其對中國教育改革方案以及學堂建制、教科、教習等方面的系列建議。1905 年1 月,辻武雄自東京來到蘇州,再次受羅振玉之邀,擔任《教育世界》的編輯,主要是將日文論著譯成中文,[21]并連續刊發在《教育世界》第93 號至95 號上。另外,羅振玉、王國維出游日本時曾拜訪過一些日本政界及教育界人士,他們也為《教育世界》的創辦和編寫做出了貢獻。